第85章 终身大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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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月明象遇到“大赦”一样,一屁股坐到了炭堆上。周围瞬间寂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灯光下,他看见自己原来那双读书人特有的小手,这时青筋暴露、关节膨胀,仿佛一下子变大了许多。想起这双手很可能变成老孙那样蒲扇一般大的手掌,他就觉得有点后怕。在学校的时候,因为缺乏锻炼,他那对臂膀一直很瘦弱,他一直期盼着有一天能通过体力劳动使它们粗壮起来;可现在,一想到自己可能变成一个粗胳膊粗腿的“大老粗”,他又觉得那并不是一件太美的事。这样的矛盾心理时常折磨着他,让他苦恼为什么自己身上偏偏装备了那么多“矛”和“盾”。
萧月明抬起头来,看见矿灯的光束里,全是飘浮的粉尘,心里就想:长年累月待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得“煤肺病”才怪!“眼不见为净”,他索性摘下安全帽,关了矿灯。这下,他可体验到了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这种黑暗会教人绝望——置身其中,你会觉得与世隔绝,世界没有了存在,只有你的思想浮游在无形的空间里。偶尔有水滴落在水潭里,把他的思绪拉回来,让他不至于遗忘了现实。一个人跌落到一种处境里面,是有一个过程的,可是有时候这个过程忽然一下子没了踪影,只剩下结果赤裸裸地摆在面前,这就让人产生恍若隔世的错觉。是啊,尽管他内心深处一直渴望去体验不同的生活,可他哪里想过有一天真的钻到了这个老鼠都进不来的矿洞里面呢?
萧月明又想到了二姐萧月梅的那些事。在三个姐姐里面,萧月梅的性格是最温顺的,虽然小时候也惹他哭过,但在他的记忆里,还是拿糖果哄他的时候多。他觉得二姐那种人,虽然有点拗脾气,却是真正心地善良的人。不过在精明的人的眼里,这种人就被视作“迂”了。
五年前,萧月梅到外地渔场的冷藏厂打工,遇见了赵铿,三言两语就被哄得上了钩,跟他私奔到了那个小山沟里。说是“私奔”,是因为萧月梅先前订过亲,男方也是萧家庄的。男方家听说此事,赶紧派人到萧月明家里闹,最后却被萧胜利强势顶了回去,只拿回了当初订亲的“订礼”(不过是几尺花布和一个订亲的契约)。本来萧月梅跟那个订过亲的未婚夫性格不合;未来的婆婆又喜欢门缝里看人,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后来更是传言对方在偷偷地撮合另一门亲事,早有了跟萧月明一家散亲的打算。这件事恰好让那一家人抓到把柄,客观上倒是帮了他们的忙。可“私奔”毕竟是个大事,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萧胜利夫妻俩也是担心赵铿不是正经人,生怕女儿被对方欺骗玩弄。后来经家族会议商讨,萧胜利和萧月明的两个堂叔一起去了赵铿家里“实地考察”,准备“见机行事”。
赵铿家所在的村子叫“鸡窝村”,全村只有几十户人家,曲曲弯弯的山道上拉满了羊屎蛋子。赵铿家的堂屋那时还是用茅草和土坯盖起来的,屋里除了一套老式的桌椅、一个脱了漆的衣柜和一张木板床,再没其它值钱的东西。赵铿的娘早去世了,三个姐姐都已经出嫁,家里还有一个半聋半傻的爹。萧月明的两个堂叔一看他家这情况就“饱了”,极力主张要把萧月梅“绑”回家,可是萧胜利眼看着女儿“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不愿意回去了,最后选择了让步,成全了这门亲事。后来,萧月梅和赵铿也就顺理成章地结了婚。说得好听点,这也算是新社会青年男女追求自由婚姻的一个典型事件,只不过苦日子并不是那么好熬的。一年三百六十日,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都是动经济的大事,好在赵铿不嫖不赌,脾气也算是和气的。萧月明最初去他家看二姐的时候,二姐的心情也都还不错。
山上的地不好种。地块很小,东一块、西一块,光走道就把人累个半死。家里没有牲口也没有犁,翻地要一镢头一镢头来刨。收庄稼时,不管玉米、稻谷还是小麦,都要肩膀扛、担子挑,运下山去,再用独轮车推回家。萧月梅下学早,从小就下地干活,身体也算是壮实的。可是因为心眼实,干活不惜力气,又不懂保养自己,几年下来,竟患上了腰椎病、坐骨神经痛。身体不舒服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又会反过来加重病情,后来又添了肠胃病,身体状况是一年不如一年。
生活就是这样。爱情可以用无尽的浪漫来填充,居家过日子就要面对各种现实的难题。萧月明不知道二姐有没有后悔过,他也慢慢理解为什么大人们给孩子说亲事一定要考虑对方的家庭条件、经济基础。物质与精神是婚姻天平上的两个砝码,任何一方的缺失都会让天平失去平衡。萧月明一开始就是支持二姐他们“自由恋爱”的;问题是,如果他将来也象赵铿那样穷,他也会狠下心来拉一个跟二姐一样善良的女人来陪自己一起遭受贫穷的折磨吗——天底下还有没有这么傻的女人?
二遍炮放过以后,赵铿他们又忙忙活活地出了四罐碳。等李瑜把罐推走,余下的三人坐在绞车旁边休息。萧月明坐在道边的一块石头上,不停地拿衣袖去擦额头上的汗。“铁算盘”嘴里叼着烟卷,斜眼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年轻人,这个活我看你八成是干不了!”
萧月明扫了“铁算盘”一眼,没有说话。潜意识里,他觉得“铁算盘”又将成为他的“克星”,会不折不扣地来与他作对。在他过去的经历中,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会遇到一些“小人”,比如小学里的“恶霸”、初中时的“大米”、高中时夜里睡觉都会踢他咬他的“何胖子”……这些人象附了咒语一样不停地纠缠他,甚至试图要控制他,让他成为“阶下囚”。萧月明耗着精力与他们斗,斗烦了就只好选择逃避。他一直想不通,也许就是卦书里讲的“命里犯小人”吧?
休息了一阵子,赵铿看时间不多了,就带着大家从道边突出来的地方刮了两罐炭,凑了十罐的产量。离下班的钟点还有一刻钟的时候,他们收拾起作业工具,开始向着井口撤退。
上到地面,萧月明跟着大伙去澡堂洗了澡,回宿舍吃了早饭,就上床歇息了。不管怎样,头一个班算是平平安安地熬了过来,他心里还是有点小满足的。任何困难的事情,经历过了,就变得简单平常;而要做到平常中的坚持,为了一个目标几十年如一日,“咬定青山不放松”,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