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搜检
古之成大事者,规模远大与综理密微,二者缺一不可。
——曾国藩
1916年11月初 日本福冈大学医院特护病房中
潘蕙英仍旧坐在蔡锷床边,轻声和他聊着往事。蔡锷突然记起什么来,就看着她问道:“那条围巾呢?前两天我去海边你给我戴上的?”
潘蕙英站起身来,从旁边的柜中拿出那条藏青色的围巾,递到他手里。
蔡锷抚摸着围巾,凝视片刻,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将来你回国了,找机会把这个交还给侠贞,让她留个念想吧。或者……让她给铸莲也成,丫头今年快十岁了,我这个当爹的,都没给孩子留下什么纪念品。”
他说得很镇定平和,潘蕙英心里已经滴泪,表面却克制住了,她故意装出听不懂这句带有“遗言”意味的话语,强笑着看他:“等你回国了,带上丫头,好好给她补偿一下就是。好了,你先休息一下吧,别总胡思乱想的。”
她拿着围巾想离开,却被他拉住了。他望向她的神色很认真庄重:“现在没人,清静,你陪我说说话。有些事情,我这几天冷静想过了,不是国事,是家事,我也只能嘱咐给你。”
潘蕙英的心已经被他说乱了,紧紧咬住嘴唇,眼泪溢满眼眶,她拼命忍住了。
他看出来她的伤感情绪,心下一软,又不忍心按照心中计划好的步骤进行了。就笑着拉她依在自己身边,悄然转换了话题:“好了,你不是总爱回忆以前的事情吗?你说云南那两年,是你最美好的新婚家居时期,又说北京时期,大家聚集在一处,大家庭的温馨让你感到温暖。唉,我的小女人,就是这样容易满足啊。”
潘蕙英依偎在他胸前,手里抚摸着那条围巾,噙着泪点头。
寂静的病房中,阳光斑驳从窗间泄漏下来,照在两个喁喁私语的夫妇身上。他们的思绪,却已经随着流转的光线飞舞,回到那段既相濡以沫、温存相知,又波谲云涌、危机重重的岁月。
1915年7月 北京棉花胡同66号蔡锷官邸
潘蕙英独自站在门外的大槐树下,不时望着胡同尽头。终于等到那辆熟悉的轿车开进来,在门前停下,身着便装的蔡锷和何鹏翔走了下来。
“蕙英?你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等你。”
“胡闹,自家门口,等什么?”
“嘘,松坡,轻点声!你跟我悄悄进屋说。”
蔡锷将手中的公文包递给身后的何鹏翔,和潘蕙英进了卧室,潘蕙英要动手给他脱去外衣,蔡锷摇头:“我还没去见过母亲呢,等我去给老人家请过晚安再……”
潘蕙英笑着对他摇头:“我等在外边,就是拦住你,让你先别去母亲那里。”
“为什么啊?”蔡锷扬眉不解地看她。
潘蕙英回身拿过一沓报纸,递到他手上。蔡锷翻开看看,京城不同的几家报纸,每一份上都刊登着他和小凤仙的事情。有的报纸还配了大幅照片,明显是遭人偷拍的内容:有他和小凤仙逛大栅栏的,在瑞蚨祥做衣服,在御膳房吃饭,逛北海、颐和园……各个标题也是琳琅满目、五花八门,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蔡松坡痴恋风尘女,温柔乡是英雄冢”;“沉湎风月,红尘痴缠,将军美人,风情旖旎”;“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柔情蜜意小楼东风”,还有些暧昧不堪的语句,让人更是不忍卒读。
蔡锷看了,微微摇头,带点谐谑的表情看着妻子:“蕙英,你也看这个?”
潘蕙英故意呕他:“废话,这上面满满写的都是我家夫君之事,我怎么能不看?”
“嘿嘿,好笑。”
“好笑什么?”潘蕙英逼问一句。
蔡锷也不答言,表情依旧平静,甚至带了一点孩童般的顽皮笑意,他翻翻报纸,嘟嘟嘴,又摇摇头,仿佛这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这一大堆活色生香的说法,蔡将军都不想和自己的妻子解释点什么吗?”潘蕙英拍拍他手里的报纸,故意板着脸看他。
蔡锷将手中报纸扔到一边,也不说话,只是睁大眼睛,认真对上妻子的目光。四目相对,凝望片刻,对面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纯净的水波,照映得潘蕙英心下大慰。
“蕙英,你真的需要解释吗?我看不必!”
潘蕙英故意再次呕他:“你这算欺负人吗?连和我解释都不屑?”
“对,不解释!”他噘着嘴,带点玩笑般的赌气状。
“好个自信的昭威将军!”
“当然。我懂你,正如你懂我!”蔡锷微笑,搂过妻子的香肩,“若是我们是寻常夫妻,倒也罢了,可是我们不是。不然我白认得你了!”
他说着从脖颈深处拉出来佩戴着的那个沉香木雕小龙:“看看这个,还不明白?”
潘蕙英摇头笑了,认真看他:“好吧,我这里不用解释,侠贞姐那里呢?”
“她那里也不必解释。”蔡锷笑笑,“原因和你不同,以后有机会告诉你。”
他想起刚才的话题:“你现在先告诉我,母亲那里有什么状况?”
潘蕙英叹息:“唉,我们这里都不用解释,也就罢了,母亲那里的关隘估计你难过呢!”
她忙向丈夫说明了今天下午发生在府里的事情。自从蔡锷和袁克定等人经常结伴出游、欢宴之后,京城报纸对这位原先是云南督军的年轻将领的关注点就加强了。尤其是在他结识云吉班雏妓小凤仙之后,有关这位风流将军的绯闻逸事更是炒作得轰轰烈烈,花边新闻满天飞。
潘蕙英对这种情形很是忧虑。凭她对丈夫的了解和信任,加之这几年生活在他身边的情分,他们夫妻之间,超乎寻常夫妻间的默契和相知,她自然明白这里面肯定有隐情。蔡锷没有向她说明原因,但是聪慧如她,已经看出他此番做派——在生活上的放纵和沉沦,一定是用来掩饰什么的权宜之计,起码是谋求政治上的安全,也保证一家人在京城生活的平静和安宁。机敏过人的她,更是早就观察到,自从他们一家人在京城这个胡同的宅子里定居后,周围总是晃动着一些奇怪的人影,自家门前的小摊小贩,都比别的宅邸要多。
对于丈夫逐渐“沉沦”的情形,她不动声色,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生活中却是心有灵犀地配合着他的行为,勉力为他周旋着,遮掩着。他们夫妻从云南相识算起,在一起的时间不过才三年多,但是这份几乎是发自天然缘分的默契已经非同寻常。
她却为他担着另一份心,唯恐家中其他人不理解他的做派。她暗暗观察刘侠贞的反应,看到她也是神情宁静的状态。除了和潘蕙英一起侍奉婆母王氏外,安心在府里管理财政,加之教育两个女儿——自己所生的长女铸莲和潘蕙英所生的次女淑莲,有时还协助潘蕙英照料未满周岁的长子端生。仿佛对报纸上的事情也是视而不见。只是某次暗中对潘蕙英嘀咕了一句:“有空咱们该提醒一下他,注意身体才是,别孩子气瞎胡闹。”
但是两位夫人都心照不宣地选择将此事瞒住婆母蔡老夫人王氏。她们知道王氏持家严谨,教子极严。唯恐老人家听闻儿子的“荒唐举止”,心生愤懑,严责蔡锷。所以潘蕙英暗暗和守门的老仆人陈伯交代了,报纸一律不得入内院,只是悄悄送到自己房里。
守门的陈伯是在京城几家大户中当过差的老人了,听到夫人的吩咐,理解地笑笑:“您说的是。其实京城里像咱们参政老爷这样的,吃吃花酒,在胡同馆子里有个相好的,是寻常事,而且还是值得人羡慕的风流雅事呢。可是咱府上老太太治家甚严,对老爷的管束也很紧。况且老人家年纪也大了,瞒着点也好。”
没想到纸里包不住火。今天下午,许久未出门的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女出去逛逛,回来时一脸阴云。潘蕙英拉住九岁的铸莲悄声询问。铸莲噘嘴回答道:“奶奶好奇怪呀!出门时还高高兴兴、有说有笑的,在报纸摊看到卖报纸的,就买了一大堆。我看到上面好像有爸爸的照片呢,可是奶奶盖住了,不让我们看。她突然变得不高兴起来,扯着我和淑莲回家了。回来后也不理人,自己关上门在房间里呢。”
潘蕙英心里一咯噔,忙去看视婆母,却见王氏神色平静,自己也不好主动询问什么。
吃晚饭时,王氏对潘蕙英吩咐,等蔡锷回来就叫他到自己房间来,她有事问他。潘蕙英忙应诺,又看看刘侠贞,后者也是一脸不安的神情。
“怪不得你刚才等在门外?是怕我不知高低地去见母亲,再又挨她老人家杖责之虞吧?”蔡锷笑问道。
“你还笑呢,我可是担了一晚上的心了!”潘蕙英一脸忧虑地看着他,“刚才我到母亲那里请晚安了,说你今天可能局里有事,回来会晚,请老人家先歇息,有事明日再说。母亲直摇头。我估计她老人家现在还等着呢。你先赶快想好说词再去见她,总之别惹怒老太太,惹得家反宅乱的就不好了。”她说着又叹息,看看桌上的那叠报纸:“可是,这些事情,怎么解释得清楚?唉,只怕越描越黑!”
蔡锷笑笑,就准备去母亲那里,潘蕙英拉住他:“我陪你去吧?万一……”
蔡锷拍拍她的肩膀:“哪里有这样严重了?就是老太太生气,想打儿子几棍子,也只好承受罢了,没事,你别担心。”
蔡锷来到母亲卧房,看见母亲坐在床边那里等他的样子,身旁的炕桌上,放着一叠报纸。
“姆妈,还没歇着呢?”蔡锷柔声问候。
王氏看着长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母亲这样的情形让蔡锷不安,他蹲下身子,俯身在母亲身边,拉住老人的一只手,看着她:“您老人家这样子,是有话要对儿子说?”
王氏看着儿子的脸,又是轻叹一声:“虎儿,这些天不知道怎么了,为娘总是想起过去的事,心中烦闷。想和你唠叨几句吧,可你总在忙……”
蔡锷心中不安,忙强笑着安慰老人:“现在我不是在您跟前了?您尽管和儿子说,您心中的烦难事,都说出来,别憋在心里才是。”
他看着母亲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解释着,为了缓和气氛,还是用了点儿子向母亲撒娇的玩笑口吻:“就是儿子有什么做错了的地方,您打一顿出出气也好。千万别闷在心中,伤了您自己的身子。”他说着拿过床边的拐杖,递到母亲面前。
王氏看看拐杖,将它放在一边,拉着儿子坐在她跟前的脚踏上:“好吧,虎儿,难得今晚清静,咱娘儿俩好好说点体己话。你如今是个将军,给国家办事,忙忙碌碌也是正常。姆妈就偶尔占用一点你回家闲暇的时间,也不算过分的要求了。”
“姆妈您说什么呢?”蔡锷心里大为惶恐,就想起身跪倒在母亲身前,“您让儿子无地自容了,总是虎儿不孝,最近陪您的时间少了……”
王氏拉住儿子,让他重新坐好在自己腿边,拦住他的话:“你先坐好,听姆妈说。”
老人理理思绪,才缓缓说道:“可能是人老了,就总想惦念着自己的家乡。前一阵我说想回去,看出来你是依依不舍的样子,加上两个媳妇孝顺,孙儿们依恋,我也只好忍下了这份回家的念想。唉,但是我这心里,总是惦记着咱家乡的景儿、人儿啊什么的。这白天黑夜里,眼前晃的都是家中过去的那些事儿。”
蔡锷依偎在母亲腿边,静静地听着。
“姆妈真的是老了呀,眼前的事情,眨眼就忘。过去的事情,却像戏台上的景儿,都在眼前!昨晚,我做了个梦,又梦见你降生时候的情景。”
母亲的回忆温馨久远,儿子像是小时候依偎在母亲怀里听故事般总也听不厌烦:“你降生的那晚,为娘也是在做梦呢,梦见自己走在咱家屋后那个栽满松树的小山坡上,突然间,一只吊睛大老虎从对面树林里窜了出来。可是奇怪的是,那只虎既不吼叫,也不伤人,它模样温顺地盯着我看,慢慢走到跟前来,屈下腿儿,一下子就扑到我的怀里了。为娘这时梦醒,恰好你就出生了。你一定记得吧?这就是你的名字的来历。这个梦让你爹觉得奇怪,就找村里懂阴阳八卦的老先生算了,竟然说是什么‘此子贵不可言’。老先生一高兴,就亲自为你取了个‘艮寅’的名儿。你爹告诉我说,艮为山,寅为虎,虎自松林来,所以老先生又给了个‘松坡’的字,让你爹一定照此叫咱家这个头生儿子,将来就一定会有大出息的。你爹顺便又给你起了个‘虎儿’的乳名,也算合上我的那个梦了。”
蔡锷认真听着。这个关于自己出生的传说,在家乡流传已久,他自然早有耳闻。但是此刻为了安慰母心,他还是认真听着。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突然有了一种预感,就要和母亲分别了。这种预感让他心痛又心酸,他更加靠近母亲身子,尽量想多感受到来自母亲身上的温度。
王氏的讲述还是那样悠远平静:“你是咱们蔡家的长子,你爹对你的看重让我这个当娘的都感叹啊。他虽然是农户出身,却是个打小读过几天书的人,人也聪明勤快,种过地,当过裁缝,做过小买卖,也办过私塾,教过书。你的启蒙师傅就是你爹。他最看好自己的长子,也最看重孩子的学业。当时咱家贫寒买不起书,他就从别人家借来书,一笔一笔抄录了,留给你看。你小时候读书勤奋,看书经常到深夜,你爹很是忧虑,怕你熬坏身子,所以就想出办法,每次只给你半勺灯油,等油尽灯灭,你就看不成书了。”
听到此处,蔡锷笑着插嘴:“这事儿子当然记得。后来儿子也和爹玩了心眼,故意将灯芯拈细一些,这样就能延长油灯燃烧的时间,可以多看一会儿书了。”
王氏点头道:“你爹也看出来你这点小心思,为了自己心爱的儿子的眼睛着想,从此再也不限制灯油的量了。唉,你爹对你的心真是重啊!你从小身子弱,个头儿小,六岁的孩子,比别人家同龄的伢子都矮些。你爹就经常背着你上私塾,在咱们那里也算是有名的了。”
蔡锷感慨万分,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他微微垂下头去:“是。儿子在云南时期,曾经于父亲的忌辰之日,写过一篇文章,说到这样一句话——我的求学生涯,就开始于爹爹宽厚的脊背上;我的将军梦想,也是起步在那里!”
王氏抚摸着儿子浓密的头发,继续讲述着:“十二岁那年,你去乡试,怕身材瘦小的你挤不进考场,你爹继续把你扛在肩上。后来,同去应考的伢子们回来告诉我考场里的情形,说你骑在你爹的脖子上就答出了考官的试题,答得还很好,不仅被一位有名的先生看中了,当场收在他的门下,而且在考场上得了个美名,和你的一个从小玩大的小伙伴,那个叫石陶钧的伢子,一起被叫作‘邵阳二神童’了!”
蔡锷含泪点头:“是。当年爹爹把我架在脖子上进了考场,这份感人的情形引起了主考官、湖南学政、名儒江建霞的注意。他出了个上联:‘儿把爷当马’,我对上了一联‘父望子成龙’;后来出了考场,我看到花园里的桃花开得正盛,也是一时童心起,就折了一枝插在帽子上,不巧又被江大人看到了,他又出了个上联:‘小生员暗藏春色’,我接口道:‘大主考明察秋毫’,江学政连连称奇,当场对父亲说:‘这个孩子,我要了!’从此我才有缘分拜师在名儒门下。”
王氏欣慰地笑了:“你知道你爹有多开心吗?他回家后,悄悄和我说,咱们蔡家门楣有幸,竟然出了个才子!松坡是个读书种子,也是个希望种子,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爹爹……”蔡锷的泪水终于滚落腮边,他掩饰着俯身在母亲膝上,悄悄擦去泪珠,又抬起头来,看着母亲:“姆妈……”
王氏不去看儿子,继续回忆着:“小时候你曾被咱乡里的士绅、也是你媳妇侠贞的伯父刘老爷看中,招你到他们刘家读过几年私塾。那年你还不满六岁,为娘自然是舍不得你远行。想儿子想到受不了的时候,我就带上几个煮鸡蛋,走几里路去刘家看你。娘俩不过匆匆见上一面,我就要往回赶。每次看到你含着眼泪舍不得我走的样子,我的心都疼得像刀割一般!”
母亲的泪水也流下面颊,和儿子的泪流在了一处:“后来,你又去日本读书,我听你弟弟回来讲,乡里有传言,咱们中国学生在日本就是做苦力,当长工,像牲口一样受人欺负。唉,当娘的人也难辨真假,只是心痛啊,想你,念你,日夜啼哭,后来眼睛得了病,看东西都模糊了……”
“姆妈!”蔡锷站起身来,搂住母亲瘦弱的身子,紧紧拥住。
王氏抚摸着儿子的臂膀,叹息道:“就在你留学日本时期,你爹得了重病,没能再见上你一面,就……你爹临终前再三叮嘱我:‘咱家虎儿将来会有出息的,是要做大事情的,你要好好相帮他!'”
说到此处,王氏抬头看向儿子:“可是为娘就是一乡下农妇,能帮你什么呢?我只愿守在家里,自己养活自己,别给你添麻烦就是。你奔波在外,官是做得越来越大,我不担心你会有什么闪失,自己的伢子是什么样的人,当娘的能不明白吗?我和你在一起时,有时候责罚你一下,也是尽尽长辈的责任,提醒你莫要忘记你父亲的期许,莫忘我蔡家清白一世的家风罢了!唉,孩子,为娘其实一点都不怕你走错了路,母子连心,我看得清楚,大事情上,你是有分寸,有担当的,知道进退,明白是非曲直!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你心里自然有一本账?姆妈也相信我家虎儿心中的这本账,一定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
“姆妈!”蔡锷低低喊了一声,站起身来,双手握住母亲的手,双腿屈膝,郑重地跪在母亲面前。
王氏认真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我今天唠唠叨叨和你说了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姆妈知道你不容易,这些年做得很好,当兵也好,当官也罢,总算没有辜负你爹的心愿。你做过的事情,姆妈虽然不懂,但是从你的属下、你的朋友们的讲述中,我也明白了很多,我自然是高兴,又很自豪。”
蔡锷垂首跪在母亲面前,久久没有抬头。王氏捧起儿子的脸,看到他脸上的泪痕,也看到他坦然清澈的眼神,心里更加安慰了。但是她还是用母亲的方式提醒着他:“儿子,以后的日子,还稠得像咱们府门前那棵老槐树上的叶子一般呢。你怎么过下去,心里自然也有主张了?姆妈老了,不仅帮不了了,也陪不了你了……”
“姆妈!”蔡锷心中纠结难耐,他看看母亲身旁的桌子上那叠报纸,咬咬唇,再次拿过旁边的拐杖,举过头顶:“儿子不孝,有些事情……惹人垢评,辱没家风,但是眼下却没法辩解!求姆妈责打一顿吧,这样,也许才能让儿子少些罪孽!”
“有些事,和姆妈也不能讲?”
“是的,求姆妈责罚……”
“好了,虎儿,你起来!”
王氏瞟了一眼桌上的报纸,认真盯着儿子的眼睛,她以母亲的直觉看到儿子的眸子里闪动的光泽,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拐杖,轻轻扔到一边:“有些事,不能讲,就别说了,和谁都别说。你就踏踏实实地做你该做的事情就成。”
“姆妈!”蔡锷再次低喊了一声,忍不住匍匐到母亲怀里。
王氏搂住儿子,拍着他的背,就像小时候那样,用母亲特有的柔情安慰着他:“好了,你如今是将军,凡事都该硬撑着!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啊,就是有,你也该咬牙迈了过去!如今姆妈要求你办好一件事。”
“姆妈,您说!”
“找个人,送我回老家。”老人认真说着,为了表示郑重的意思,她换了更正式的称呼来叫儿子:“松坡,你如今既然当着这个高官,就是给国家办差的人。你该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姆妈该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回老家,让你少些牵挂。你是个孝子,姆妈相信你会遂了我这份念想!”
蔡锷长吸口气,沉默许久,才哽咽着点头:“儿子明白。儿子答应您!”
晚间在卧室中,蔡锷和潘蕙英讲了即刻送母亲回乡的计划。他眉端紧锁,看着身旁的爱妻:“我先安排母亲回家。合适时候,侠贞和孩子们也要走,然后……”
潘蕙英瞪着灵动的大眼睛直直看着他,让蔡锷咽回了半句话。
“松坡,你以前答应过我的,只要有可能,我一定要陪在你身边!”
“可是蕙英……”
“没什么可是。你就把我当成是你身边的一个女兵好吗?当年你别扭拒婚时,我就发誓要到你麾下当兵的。”
“我现在两手空空,哪来的兵?带什么兵?”
“你现在手里没兵,我这个女兵的作用才越发重要呢。”潘蕙英俯下身子,将自己的脸庞贴在丈夫坚实的胸膛上,“你要去做什么我不去问,但是永远跟在你身边,是我自己许下的誓言,不可撼动的誓言!”
妻子的话让蔡锷感慨无语。
这对小夫妻自然没法想到,此时此刻,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一场有关他们的阴谋之网,已经悄悄张开。
这个深夜对于袁氏父子也是一个纠结的夜晚,他们同样对着登满蔡锷绯闻传说的报纸有过争议。
袁世凯扔下自己手里的《京报》副刊,带着埋怨的神情看着身旁的长子:“唉,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简直不像话!好好的一个骁将,看看让你们这些人带成什么样儿了?”
他拍拍桌上的报纸,上面正登着蔡锷和小凤仙的大幅照片。
“吃吃花酒,玩玩女人也罢了,不能摆在明面儿上吧?这倒好,公然出双入对起来,还每天占据报纸头版,蔡松坡荒唐,你们这些人更混蛋!”
袁克定被父亲骂得好笑,又很不服气:“爹,您老这番责骂就没道理了!那蔡松坡愿意风流快活,自甘堕落,又关我们什么事了?”
袁世凯回头狠狠盯住儿子:“你别和我玩心眼,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伎俩?这一阵子,不是你们几个整日和蔡锷混在一处,声马犬色,流连勾栏?那八大胡同的窑子的门槛都被你们踢破了吧?”
袁克定嘟囔道:“不是您授意我和蔡锷多来往的吗?您也接纳了我的建议,让我搞定他?”
袁世凯叹气:“我让你搞定他,是说你摸清他的心思,最好拉他到咱们这一边,为我所用!没叫你将他带到荒唐不堪的风流场所,耳濡目染,被你熏陶成一个和你一样玩世不恭、花天酒地瞎胡闹的纨绔子弟!”
“爹!您也把我说得太不堪了吧?”袁克定抗议道。
袁世凯却不理会儿子的反应,仍旧痛心疾首道:“要知道,这个蔡松坡,我是想用他的。”
袁克定看着父亲:“他不是您不信任的人吗?您当年才会解除他的兵权,调他来京城?难道您还真想用他改造北洋军不成?”
“唉,我原先还真有这个意思呢。”袁世凯搔搔几乎全秃的脑袋,“蔡锷是个人才,文武兼备,为人沉毅刚勇,又胸怀局量,能服从中央。他留日学习的经历又让他对现代化军队的建设颇有见的。但是惜乎北洋元老们的排外心思忒重,对于我对他的任用极富猜忌心、防范心。所以自他来京后,我给了他不少地位显赫、待遇丰厚的职位,却始终不能用他带兵,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那些手握重兵的北洋军元老们,怎么会容许一个外来的黄口小儿改造他们的军队呢?”
袁克定笑着插言:“还有一个原因,恐怕就是您对他的不放心吧?前些时候,在中国和日本关系问题上,他态度颇为激进,坚决主战,屡屡忤逆您的意思。这样的将领,您能放心交兵权与他吗?”
袁世凯摇头:“这个能说明什么问题?身为军人,蔡锷积极要求迎战日本,是很正常,也是很忠诚为国的意思,我倒嘉许他这份勇毅果敢的军人作风!但是我始终没看出来,他对帝制的态度?这个才是我们目前需要留心的!你和你那些酒囊饭袋的幕僚们,根本没弄清实质东西:要求对日作战和是否赞成帝制,是两个范畴的问题,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试金石:蔡锷对后者的真实想法,才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关键!”
“哦……原来如此!”袁克定沉吟着,心中暗自计划,该如何回答,却见父亲又一次对他瞪眼道:“你可倒好,不在思想上拉拢他,感化他,弄清楚他的真实想法,他是否真正可以为我们所用?反倒糊里糊涂地把他拉入到你们这些人浑浑噩噩、糜烂不堪的享乐窝中!又授意这些报纸,胡乱渲染一番,坏了他的官誉、名声,你让我以后怎么用他?倒可惜了一位骁将,一个人才!”
袁克定还要辩解:“都说过了,是他自己,迷恋那个雏妓……”
袁世凯打断他的话,拍拍案上的报纸:“这种雕虫小技你还在我面前耍?分明是你先引诱他下水,然后又找人在报上制造舆论,才弄成今天这个局面!”
袁克定强笑道:“我原先是看您对他不放心,索性拉拢他入局,让他一脚跌倒温柔乡中爬不起来,那么不管他是骁将还是猛虎,不都折了爪子,断了筋骨吗?对咱们也没威胁了。哪知道父亲还有想继续重用他的心思?这样吧,我明天就想办法扳回此局,先把小凤仙送走,断了他这份孽缘,然后把媒体那些宣传都撤掉,让蔡松坡改邪归正!这都多大点事儿啊?”
“你懂个屁!”袁世凯恨不得一口口水啐到儿子脸上,“你以为那蔡松坡是个泥捏的娃娃,一切任由你摆布?我且问你,你这段时间整日里和他混在一起,发现他有什么问题没有?”
袁克定寻思着,答道:“也没什么呀。我觉得您有点过于神化他了。他不过是个普通军人,手中没有兵权,就是个光杆司令,能干什么大事呀?况且,他毕竟年轻,喜好风月,贪恋美色也是常态。在边陲小城任职久了,也算辛劳,这下回到京城,突然过上舒舒服服地享乐日子,难免比一般人更格外留恋这花花世界,也是常情不是?再加上,他那个身体也实在是糟糕,又是喉疾,又是肺病的,就是到云吉班去混,都带着药去熬。这个我的眼线都有过情报的,千真万确,那个雏妓小凤仙整日为蔡将军熬药,两人在屋里就是闲居养病的状态,弹弹琴、画个画什么的。”
“哼,你以为蔡锷和你一样,生来就是养尊处优、不劳而获的花花公子,好色之徒?我告诉你,你白结交他这些时日了!你要是被他骗了,估计还自己傻乐呢!”
“父亲这话怎讲?”袁克定很是不服气,也很诧异。
袁世凯瞪他一眼,也不解释,顺手抄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命令军法处处长雷震春速来。
虽然夜已深,雷震春还是以极快的速度赶到此处。袁世凯冷冷地吩咐:“给你家大公子说说你的情报吧。”
雷震春称是,简单给袁克定说出了一组数字:“蔡锷近三个月共去天津六次,几乎是每月会去两次。其中前五次是由如夫人潘蕙英陪同,副官长何鹏翔跟随;最近这次是带着小凤仙,跟随者还有其部下雷飚;近来蔡锷和美国方面有密码电报来往三次,和云南方面密码电报往来四回。所有时间都记录在案,因为没有密码代码本,内容不得而知。”
袁克定听了很讶异:“父亲,您原来一直派人密切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袁世凯哼道:“难道我也像你一样,整日里和他推杯换盏地喝花酒?”
袁克定又看着雷震春:“这些记录说明了什么?蔡锷和天津方面有勾结?有什么阴谋吗?还有美国?云南?”
雷震春摇头:“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从明面儿上看,也没有明显破绽。去天津他是顶着治疗喉疾和肺病的由头,我派人查过天津共立医院的病历,他那边的医疗手续倒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在天津住院期间,也会过朋友,他的老师梁启超目前有时也在天津的公馆里小住,他们也曾见过两面,时间都不长。至于美国嘛,据闻蔡锷有个弟弟在美国学习,这些方面的电报也可以解释为兄弟间的亲情往来?还有云南,他毕竟在那里发迹,旧友故朋众多,电报往来频繁,也好像解释得通。但是综合看上去,又仿佛不能排除一些嫌疑!”
袁世凯冷冷插言:“什么都看上去有些可疑,什么确凿证据也没有。这点就让我不能放心,蔡松坡心思缜密,沉稳不漏。不知为什么,对于他,我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雷震春点头:“请大总统放心,卑职一定继续严密观察,早日获取相关证据!”
袁世凯摇头:“像你这样循规蹈矩地观察下去,我看短期内终究抓不到本质要害问题,难有突破!”
“那卑职该如何……”雷震春有点为难,却看到袁克定不以为然地插话了:“哎,这有何难啊?你刚才不是说蔡锷和美国、云南方面有密码电报往来吗?想办法搞清楚电报内容不就得了?破译他的电文啊,找到他的密码本啊!”
“不错!”袁世凯微微一笑,“克定说了一晚上的话了,就这句有点价值!密码本,是关键!”
“可是,”雷震春露出很为难的样子,“您也总是说,蔡锷为人谨慎,心细如发。若是有心发一些带有阴谋的密电,那密码本就是性命攸关的东西,外人如何能弄得到?”
“釜底抽薪这个成语不懂吗?”袁世凯紧紧盯着自己的这个心腹,“非常时期,要采取非常手段!你是军法处处长,该有自己的办法!”
雷震春听了,略一思索,忙立正答道:“卑职明白!大总统既然这样发话了,卑职就有主心骨,敢下狠功夫了!非常时期,必用非常手段!”
袁世凯满意地点点头:“记住,时间紧迫,越早弄清楚他的真面目越好!”
“是!”雷震春再次立正领命,敬礼后离开。
袁克定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那我呢?您让我怎么办?怎样对蔡松坡?”
袁世凯冷冷一笑:“你?哼!你继续你的特长,和他喝花酒,玩女人去吧!”
他说完拂袖而去,袁克定难堪地站在那里,久久才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清晨,潘蕙英拿了那叠登着花边新闻的报纸,让陈伯有空烧了。陈伯为难地叹息道:“刚才老太太那里的丫鬟也交给我一堆报纸,说让烧了,老太太就该回老家了,老人家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潘蕙英默默点头,看到刘侠贞招手叫她。
刘侠贞的卧室里,两个女人相对叹气。刘侠贞幽幽地说道:“刚才老太太叫我去吩咐了,明天她老人家就回乡,说是松坡答应了,正在安排人买车票呢。我说陪老人家一起走,她又不同意,只叮嘱我听松坡的安排。”
潘蕙英想想,看看窗外无人,才低声对刘侠贞道:“老太太的话咱们自然要听。松坡看出北京并非久居之处,也会逐渐安排家眷回乡定居。”
刘侠贞呆了一呆,又道:“我也看出来了,松坡在北京,就不如云南滋润啊。前些日子整日价愁眉不展的,如今又……我知道他也不是个胡闹的人,但是如今这里的官场,就讲究这个,袁公子、谭先生那些人,又好缠着他,松坡一定是身不由己。”
“姐姐也看出来了?”潘蕙英忙点头,“松坡也很苦闷,当真也是身不由己。”
刘侠贞叹息道:“那也该爱惜自己才是!他的身子原本就不牢靠,怎么经得住再……何况京城这些报纸也是混账极了,什么歹话写不出来?这次我真揪心,就怕老太太再动怒,好在总算平安过去,老太太不过是达成了自己回乡心愿罢了。”
潘蕙英沉吟着,想给刘侠贞透点风声,这也是蔡锷的意思:“松坡后面会安排姐姐带着孩子也回老家去,只有咱们这些家眷都安置好了,松坡才能找机会辞了这官不做,回乡和咱们团圆,一家人过几天平静日子。”
刘侠贞点头:“这也是我的最大心愿了。只是我不明白的是,松坡这次为何不安排我和老太太一起回去?”
潘蕙英想了想,尽量选择合适的语言和她解释道:“咱们不比老太太。老人家,思乡心切,回去很正常。咱们若是跟着一起走了,别人会犯猜疑。松坡以后要走,恐怕就不易了!”
刘侠贞也是个聪慧女子,联想到自己家门外那些形形色色的监视人等,心里也明白了一二:“我知道了,一切都听松坡安排就是。反正我也习惯了,他说怎样,就怎样吧。”
这话让潘蕙英既感动又有点心酸,突然想起昨晚和蔡锷提到,有关他近来的“荒唐事”是否和刘侠贞解释的问题,蔡锷也说了不用解释的意思,潘蕙英不禁想出了神,却见刘侠贞突然拉住她的手,态度真诚地道:“蕙英,我在想,我们如果都走了,松坡的身子谁来照料?连熬个药都没个贴心人?”
她看着潘蕙英,微微摇头:“别说云吉班那档子事,那个长久不了的。没个体己人伺候在他身边,你能放心吗?我是不能放心!”
“姐姐的意思是?”潘蕙英不解地看着她。
刘侠贞却说得格外认真:“妹妹,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啊,有你在松坡身边,我们都放心。我带着孩子们先回乡,你陪着他吧,好好照料他,他那个身子啊……”
潘蕙英也被她的话感动,反握住她的手,感慨万千。
刘侠贞却有点担心地看着她:“只是,你目前又有了身孕,自己也要格外当心才是。”
潘蕙英点头,又记起关键情节来:“姐姐,咱们这段时间,府里恐怕不能清净了,要想顺利脱身离京,恐怕还要闹出几场大动静才成。”
“闹出大动静?”刘侠贞不解地问,转而明白了她的意思,“我知道了。必要我们几个夫妻反目,才能不犯别人猜忌,顺利离开这是非之地。”
“姐姐聪明过人,松坡的意思就是如此,他教给咱们的办法是……”她附在刘侠贞耳边说了几句,刘侠贞微微脸红起来:“唉,其实这种事情啊,真是难为咱们姐妹俩了。你一向性子温柔,说话都从来没个大声的。况且你和松坡感情好也是出名的,如何突然翻脸和他闹起别扭来?我呢,虽然比你大几岁,也比你性格强硬一些,但是让我对着自己的丈夫大吵大闹,也是很没脸的一件事呢。”
“是,我和姐姐出身相仿,幼承庭训,妇德、闺誉心里也明白。”潘蕙英脸微红,“但是如今都说不得这些了。眼下咱们不帮他,谁来帮他?如今他为了做大事,一些小节都顾不上了,咱们又何必太在意自己的帷中名誉了?”
“松坡是在准备做什么大事吗?”刘侠贞注意到她的话,潘蕙英摇头:“这是我的直觉,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不让咱们知道的事情,咱们也不必问,总之,咱姐俩都知道他是怎样一种人就是了。该相帮他的,一定要全力相帮!”
“是,这才是大事!是咱们作为蔡家媳妇的大事。”刘侠贞也郑重说道。
看着这样的刘侠贞,潘蕙英又敬又叹:“难怪松坡昨晚说,有关报纸上登的他那些‘荒唐事’,他也不必和姐姐解释。姐姐深明大义,自是懂他。”
她把昨天和蔡锷议论此事的情形讲给刘侠贞听了,刘侠贞却笑着摇头:“你还是没理解松坡的意思。我和你不一样。你是他的‘知音’,自然理解他的苦心。他之所以说不用对我解释,不过是他太了解我的脾气罢了。我和他,从小在一处长大,像是兄妹般熟悉彼此的性格,后来不过是阴差阳错做了夫妻。我从小就是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性子,而且,我觉得像他这样的男人,有女人们爱也是正常。只要他自己把握好,别太胡来,伤着自个儿身子就好,用不着太在意我的想法。不然,当年我也不会一直催促他为了子嗣计,早作打算。他也不会那样巧就和妹妹结缘了。”
刘侠贞豁达无私又率真无羁的话,还是让内秀敏感的潘蕙英有些不适,也很不好意思,就搭讪着扯开了话题,说起孩子们的事情来。
半个月后的一个大清早,一队兵弁出现在棉花胡同昭威将军府门前,他们用枪托猛烈砸着门。陈伯披着衣服开了门。
“这里是昭威将军蔡参政的私宅,你们不可造次!”
“什么菜将军、饭将军的!老子一概不知!奉上司之命来查抄违禁物品,给我搜!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不能放过!”为首的操着天津口音的刘姓排长喝道,随着他一声号令,这队兵弁撞进大门,来到内院,挨房搜查起来。
蔡锷并未在家,刘侠贞和潘蕙英蓦然受到惊吓,带着孩子们和丫鬟、仆人来到院中。
刘侠贞气愤地质问道:“你们这些兵是从哪里来的,大清早的,私闯将军府邸,是何道理?还有王法吗?”
刘排长手里提着盒子枪,歪着脑袋在院子中间站着,指挥着兵弁们仔细搜查每个房间,丝毫不理会刘侠贞的质问。
刘侠贞和潘蕙英对视了一下,心下都有些紧张,蔡锷不在府中,这伙人来得实在蹊跷,不知道可会搜查到蔡锷的什么机密文件来?可是作为夫人的她们也并不知晓蔡锷的机密东西藏在何处,只能暗暗着急。
毕竟是将门虎女,九岁的长女铸莲虽然年龄小,却很像蔡锷的个性,聪慧过人,胸有城府。此刻她来到母亲刘侠贞身边,低语道:“妈妈,这群人一看就不像好人!爸爸一定是像平常一样,和何叔叔去遛马去了,快叫人给他们送个信,就说家里来坏人啦!”
刘侠贞听了,忙欣然点头,转身吩咐一个男仆,速骑马去给蔡锷报信。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在仔细搜检了所有房间,并没有发现任何想要找的东西后,刘排长集合了手下,就想撤离。恰在此时,蔡锷回来了。
蔡锷和何鹏翔在郊外遛马,刚刚得了消息,急忙赶回府中。陈伯接手将马牵向马房,蔡锷却并未像往常那样将马鞭顺手递给何鹏翔。他一边手里玩弄着马鞭,一边走进府里。看到园中的情形,眉毛微微皱起。
他在脑海里急切地掂量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他当然知道这种突然闯进将军府搜查的事情绝不是偶然事件,背后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阴谋。如果这是袁世凯一方对自己组织的一场突击搜查,就表明那些人已经到了不择手段,急于摸清他底细的地步了。
好在未雨绸缪。一向缜密细致的他,为了稳妥起见,就在前几天,才将自己平日里和居住在美国的黄兴,以及云南都督唐继尧等人联系的十几本密电密码本,转移到了天津梁启超处。现今府中并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物件,蔡锷此刻心里是平静而坦然的。
但是此情此景,还是要做出一定的反击才合情合理。蔡锷微微眯起细长的眼睛,嘴角轻轻抿起,他在思索着,要尽快出手,给对方一个有力回击,而且要合乎情境,最好还能于自己处境有利。
看到蔡锷进来,铸莲叫了声“爸爸!”从刘侠贞身边跑到蔡锷面前,搂住父亲的腰,仰起脸,悄悄道:“这些坏人来家里耍横呢,把弟弟妹妹都吓坏了!你不是将军吗,你教训教训他们!”
蔡锷看了看心爱的长女,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他疼爱地搂过女儿,在她耳边低语道:“丫头说的对,等爸爸收拾他们!你带着弟弟妹妹们回屋里去,别再惊吓到他们才好!”
铸莲信赖地点点头,听话地去招呼了院子里面站着的弟弟妹妹们,和仆人,奶妈们回屋了。
就在一瞬间,蔡锷已经想出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应对之策,既然对手这样肆无忌惮在他的府上搭起了这场闹剧的戏台,那么他也要演上一出好戏来助兴!他微微笑了一下,眉毛轻扬,那熟悉的表情让一直悬着心的潘蕙英心领神会,暗暗放心。她走到刘侠贞身边,对她轻语了一句。
蔡锷边玩弄着手中的马鞭,边走到刘排长面前,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是何方神圣啊?一大早跑到这里来撒野?”
刘排长并未见过蔡锷,也不知道他的底细,只是如今放眼看去,这个眼前所谓的昭威将军,也不过如此——
他年约三十出头,面容白净,眉清目秀,身材单挑,似乎很文弱的一个样子,他没穿军服,只是一件白色绒衣,一条深色马裤,脚蹬一双长靴,很随意的装束而已。
自持后台强硬,刘排长心中自然没把对方当回事,以为眼前的人,不过是个北洋军中的纨绔子弟,普通碌碌无为的酒肉将军。这样的人,他见识多了,绣花枕头、外强中干就是他们的标签,手里拿得起马鞭,却未必拿得动枪杆。他看看眼前的“纨绔子弟”,继续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扬扬手中的枪:“奉上司命令,来此地查抄违禁物品!”
蔡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奉哪个上司的命令啊?查抄违禁物品?查抄令呢?”
原来这个“纨绔子弟”还颇较真!刘排长心中不屑,就不在意地一梗脖:“这是公事,无可奉告!至于查抄令吗,明天去稽查队要吧……”
“砰!”
他话未说完,只觉一声响动,自己的手臂突然剧痛难忍,手枪已经飞了出去。围观的众人刚听到清脆的鞭响,就见刘排长手中的枪已经飞落在地。
“啊?”众人惊呼,都还未反应过来,却见蔡锷再次扬鞭,又是一声清脆的鞭声,那个不可一世的刘排长已然跪倒在地,军裤膝盖上乍开了两处口子。
蔡锷仍然微微笑着,口气却冷峻威严得像从冰水里浸过一般:“混蛋!这里是袁大总统亲封的昭威将军府,岂容你这小小个兵匪来撒野?!”
他转而厉目看向何鹏翔,何鹏翔会意,一招手,被急召赶来的几个陆军部卫队兵士冲进院子,利索地下了几个兵弁的枪。
刘排长被蔡锷的气势和威仪吓傻了,好一会子才明白过来,他似乎才记起眼前站着的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纨绔子弟”,而是一个将军,一个堂堂的陆军中将。
蔡锷冷冷的眼神,带着军人凌厉的威慑力,似乎能穿透一切,射杀一切,他的口气却是依旧的漫不经心,甚至带着一丝调侃和戏弄:“何副官长,去替我查查军中条例啊,私闯将军府邸,擅自违法搜查,该如何处置呢?”
“不用查,按例可就地正法!”何鹏翔正色道。
刘排长和他的手下听了,魂飞魄散,纷纷跪地哀号:“蔡将军饶命!属下是奉命行事,求将军高抬贵手!”
蔡锷没理会他们的哀求,只是用冷静的语调吩咐何鹏翔:“马上给军法处处长雷震春打电话,让他给出合理解释!”
何鹏翔转身去挂电话。刘排长和众马弁继续哀求不已。蔡锷这才吁了一口气,一扬手,将马鞭扔给身旁的仆役。他回身轻松戏谑一笑,指着刘排长等人道:“按规矩,我可以即刻将你们正法!只是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哪儿来哪儿去,看各人造化吧。等会雷处长自会派人来接你们。”
刘排长等人只剩下浑身哆嗦的份儿了:“卑职谢蔡将军不杀之恩!”
何鹏翔回来禀报:“雷处长听说有人敢来昭威将军府闹事,表示很震惊,说是一定要彻查严惩此事。他马上派人来押走这些人,还说晚上会到府上来亲自向您汇报调查结果,也来致歉,说是没有保护好您府上,是他的失职。”
蔡锷微微点头,他转身,避开刘排长等人的目光,颇有深意地看了潘蕙英和刘侠贞一眼。
两人明白他的暗示,马上做出响应之举。
刘侠贞率先发难,她望着蔡锷,高声嚷道:“好嘛,你堂堂一个陆军中将,不知道究竟在外边干了什么不体面的事情,引得一帮兵匪来府中搜家?大清早的,家反宅乱的!这日子还怎么叫人过呢?”
潘蕙英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是啊,松坡,你没看到刚才的情形有多吓人?幸亏婆母前天回乡了,不然老人家要被惊吓到了!”
蔡锷虎着脸训斥她:“行啦,你就别添油加醋,再跟着闹了!把母亲大人都提出来,有用吗?吓唬人不成?”
“你还怕吓唬吗?”刘侠贞质问道,“若是婆母在,看了这番不堪的情形,能不动怒吗?她老人家一气起来,是要杖责……”
“放肆!妇道人家,口无遮拦的,没听说敢借着婆婆的脸来教训自己丈夫的!你们越发没规矩了!”蔡锷厉声喝道。
刘侠贞却是无法控制情绪般边哭边继续数落着:“你天天待在八大胡同不回来,现在动不动又开始抄家了!老婆孩子跟着你丢人不说,如今更要跟着你担惊受怕的!这种日子如何过得?我真后悔这次没能带着孩子跟着老太太一起回乡,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随你风流快活去好了!”
蔡锷好像气急的样子,铁青着脸站在那里不答言。
这边潘蕙英哭得更加伤心:“是啊,松坡!你就收收心吧!如今你整日留恋烟花之地,挥金如土,家中的开支是捉襟见肘啊!你让我们姐妹如何自处呢?”
蔡锷不胜其烦地“唉”了一声,吩咐何鹏翔:“这里交给你处理,我先出去了!”
何鹏翔担心地问:“您要到哪里去?您还没吃早饭呢?……还有,药也还没有吃呢!”
蔡锷苦笑道:“你看看,这个家我还能待得住吗?又是悍妇,又是怨妇的!”他用手点点刘、潘二人,叹了口气,回身吩咐陈伯:“备车,去云吉班!”扔下两位啼哭哀怨的夫人,和一院子目瞪口呆的仆人,走出门去。
陈伯看着汽车驶出了胡同,才唉声叹气地关上了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