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径
一个阴雨连绵的寒冷的秋天,在图拉的一条雨水横流、布满黑色车辙的大路上,一辆遍体泥污、支起部分顶棚的四轮长途马车,由三匹很不起眼的马(马尾都结扎起来,以免扬起泥水)拉着,急速驶近一座两栋连成一体的长长的木屋。这木屋的一半是官家的驿站,而另一半是民房,过往的旅客可以在这边休息或者留宿,吃顿饭或者喝杯茶。驭座上坐着一个身强力壮的农民,他穿一件直襟厚呢袍,腰带勒得紧紧的,神情严肃,黑黑的脸膛,蓄着稀疏的黑胡子,活像古代的强盗。车里坐着一个身材匀称的老军人,他戴一顶挺大的军帽,穿一件尼古拉[3]式的灰色军大衣,海狸皮的衣领竖着。他的眉毛还是黑的,但是唇髭已经白了,跟唇髭连成一片的颊须也白了,下巴刮得光光的,整个仪表都像亚历山大二世,那是这位沙皇在位的时候军人中间非常流行的。他的目光也含着疑问,严厉而又倦怠。
三匹马停下来的时候,那老军人从车厢里伸出一只穿着笔挺的军靴的脚,然后用两只戴着麂皮手套的手提着大衣下摆,跳上木屋的台阶。
“往左,大人!”车夫从他的驭座上粗声粗气地喊道。老军人迈过门槛的时候微微弯下他修长的身子,进了穿堂,然后走进左边那个房间。
房间里暖和,干燥,整洁。左边上方屋角供着一幅新的金光闪闪的圣像,圣像下面有一张桌子,铺着干干净净的粗台布,桌旁有几条长板凳,也擦得干干净净。占据着右边尽里头那个屋角的是炉灶,白得像刚粉刷过。靠门这边似乎摆着一张沙发榻,上面蒙着些色彩斑驳的马衣,高的一头紧挨着灶壁。从灶门内飘出菜汤的香味,是炖烂了的圆白菜、牛肉、桂叶的香味。
来客把军大衣脱下来扔在板凳上。只穿一身制服和长筒靴,他的体态显得更加挺拔。随后他又摘下手套和帽子,带着满面倦容,用苍白而瘦削的手摸了摸头。他那花白的头发和梳到眼角的鬓发有些拳曲,稍长而好看的脸上长着一双乌黑的眼睛,还有几粒小麻子。房间里没有人,他把通向穿堂的房门拉开一点,没好气地喊道:
“喂,有人吗?”
一个黑发女人应声走了进来,她也长着黑眉毛,同样保持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风姿,模样像中年茨冈女人,上唇和腮边都有一层黑绒毛,步履轻盈,然而身躯肥胖,两只乳房高耸在红上衣下面,黑色毛料裙子绷着她那像母鹅一样呈三角形的肚子。
“欢迎光临,大人。”她说,“您吃饭还是喝茶?”
来客看了看她那浑圆的肩膀和穿一双旧的鞑靼式红色便鞋的小巧的脚,随随便便而又盛气凌人地说:
“喝茶。你是女主人还是女用人?”
“是女主人,大人。”
“这么说,你亲自经营?”
“对,亲自经营。”
“为什么亲自经营?孀居吗?”
“不,大人,总得讨生活呀。再说,我喜欢操持。”
“嗯,嗯。好极了。你这儿多干净,多舒服啊!”
那女人微微眯起眼睛,不住地用尖利的目光打量他。
“我爱干净。”她回答说,“我本是在老爷家里长大的,自然懂得体面,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
他忽地挺直身子,睁大眼睛,涨红了脸。
“娜杰日达!是你?”他急切地说。
“是我,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她说。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在板凳上坐下来,定睛望着她说,“谁想得到啊!我们多少年不见面了?有三十五年了吧?”
“三十年,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现在四十八岁,想来您也快六十了吧?”
“差不多……我的上帝,多奇怪啊!”
“有什么可奇怪的,先生?”
“嗯,一切,一切……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老军人那倦怠而漫不经心的神情消失了,他站起身来,眼睛看着地板,迈着坚定的步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最后他停住脚步,涨红了须发花白的脸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你的消息。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为什么不在老爷家了?”
“您走后不久老爷就给了我解放证。”
“后来在哪儿呢?”
“说来话长,先生。”
“你说你没有嫁过人?”
“没有。”
“为什么?凭你那俊俏的模样儿?”
“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好解释的。也许您还记得,那时候我多爱您啊!”
他羞得几乎掉泪,又阴郁地踱起步来。
“一切都会过去,我的朋友。”他喃喃地说,“爱情呀,青春呀——一切,一切。这不过是一桩平平常常的丑事。一切都会随着岁月流逝。《约伯记》是怎么说的啊?‘海中的水绝尽,江河消散干涸。’[4]”
“上帝是我们的主宰,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人的青春会过去,爱情可是另外一回事。”
他抬起头来,停住脚步,苦笑了一下说:
“你总不能一辈子爱我吧?”
“看来我能。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心总是不变。我知道,您早就不是当年的您了,对您来说,就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可是……现在责怪已经晚了,不过,说真的,您扔下我真够狠心的。多少次我委屈得想自尽,就说委屈这一点,别的更不用说了。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想当初我称呼您尼古林卡[5],您叫我——记得吗?还总念诗给我听,讲的都是‘暗径’什么的。”她说完冷冷地笑了笑。
“啊,你那时候可真美!”他晃着脑袋说,“那么热情,那么迷人!你的体态,你的眼睛!记得吗,人人都盯着你看?”
“记得,先生。那时候您的相貌也很出众。我可是把我的美貌,我的热情都给了您。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忘掉!”
“唉,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能忘掉。”
“一切都会过去,可不是一切都能忘掉!”
“走吧,”他转身走到窗口说,“你走吧。”
他掏出一块手帕捂住眼睛,又急促地说:
“只求上帝宽恕我。看来你已经宽恕我了。”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说:
“不,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并没有宽恕您。既然说到我们的感情,我就照直说吧:我始终不能宽恕您。不论是当时还是后来,对我来说,世上没有什么比您更珍贵的了。就因为这个我不能宽恕您。好啦,回想往事有什么用,人死了哪能再活过来。”
“是啊是啊,没有用。叫人套马吧!”他回答说,同时神色严厉地离开了窗口。“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始终生活得不幸福,别以为我幸福。坦率地说——原谅我,也许这样说会伤你的自尊心——我曾经狂热地爱我的妻子,但是她变了心,抛弃了我,比我抛弃你更叫人委屈。我曾经宠爱我的儿子,他小的时候,我在他身上寄托了多少希望啊!可是他长大了却变成一个恶棍、浪子、无赖,心如铁石,寡廉鲜耻,丧尽天良……其实这也是一桩极为平常的丑事。多保重,亲爱的朋友。我觉得我在你身上也失去了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她走过来吻了吻他的手,他也吻了吻她的手,说:
“叫人套马吧……”
当他重新登程的时候,他阴郁地想:“是啊,那时候她多么可爱,多么迷人啊!”他羞愧地回想起自己最后说的话和吻她的手的情景,又立即为自己的羞愧而更加羞愧了。“她给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不是吗?”
偏西的太阳露出苍白的脸来。车夫赶着马儿从容不迫地小跑着,不停地从一条黑色车辙转向另一条,挑选着好走的路。他也在想心事,最后一本正经而又粗鲁地说:
“大人,我们走的时候她一直在窗口望着。您准是早就认识她了?”
“早就认识,克利姆。”
“这个女人可机灵啦!听人说她越来越富,还放债呢。”
“这有什么?”
“有什么?!谁不想过好日子?不放亏心债,那就算不错了。听说她还公道,不过也够厉害的!到时候还不了债——怨自个儿去吧。”
“对,对,怨自个儿……快赶吧,可别误了火车……”
西沉的太阳射出黄色的光芒,照着空廓的田野,马儿在泥水中跨着均匀的步子。他看着一闪一闪的马蹄铁,皱起两道黑眉思索着:
“对,怨自己。当然,那是最美好的时光。岂止美好,那真叫迷人!‘蔷薇花开红似火,暗径菩提处处荫。’……不过,我的上帝,那样下去会怎么样呢?如果我不扔下她,会怎么样呢?荒唐!那个娜杰日达不是小客店的女掌柜,而是我的妻子,我那彼得堡宅第的女主人,我孩子的母亲?”
他闭上眼睛直摇头。
(1938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