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拜访巴克利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我就从侧门进入别墅,侧门总是留给救护车用的。进门后,我看见护士长,她说巴克利小姐正在上班——“这是战争时期,你明白吧。”
我说我知道。
“你就是那个参加意大利军队的美国人吗?”她问。
“是,尊敬的女士。”
“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不参加我们的部队?”
“我不知道。”我说,“现在参加还行吗?”
“现在,恐怕不行啦。告诉我,你为什么参加意大利军队?”
“我正好在意大利,”我说,“而且,我会说意大利语。”
“噢,”她说,“我正在学。这是一种美丽的语言。”
“有人说,只要两个星期就能学会。”
“唉,两个星期,我可学不成。到现在我已经学了几个月了。你要是回头再来看她的话,七点以后再来。那时她就下班了。但是,千万别带一大群意大利人来。”
“哪怕是为了美丽的语言也不行吗?”
“不行。再加上漂亮的军服都不行。”
“再见。”我说。
“回头见,中尉。”[1]
“回头见。”我行了军礼,便离开了。要像意大利人一样给外国人行军礼,不可能没有难堪的感觉。看来,意大利军礼[2]是永远不能出口的。
这天一直炎热。我去了一趟河上游的普拉伐桥头堡。这里将是进攻战的起点。去年无法打到河对岸,因为从山关到浮桥只有唯一的一条大路,而这条路上几乎整整一英里的路程都暴露在奥军机关枪和炮火的防守下。路狭窄,无法承担进攻需要的运输,奥军完全可以把进攻的军队变成瓮中之鳖。但是意大利军队现在已经过了河,占据了河对岸原来属于奥军的地盘,深入了大约一英里半的阵地。这个地方很险峻,奥军根本不应该让它落入意军的控制下。我猜想敌对双方都有一定的忍耐度,因为在河下游我们的岸边,也有桥头堡依然被奥军占领着。山坡上离意大利阵地只有几码远的地方,就有奥军挖的战壕。那里曾经是一个小镇,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碎砖破瓦。还有一个面目全非的火车站,一座永远报废的桥梁,已经无法修复,即使能修,也因为地点太暴露而无法使用。
我沿着狭窄的路开车,朝河的方向行驶,在山脚下把车留在包扎站,徒步走过有山肩掩护的浮桥,穿过废镇里的战壕,沿山坡上的战壕继续走。所有的人都待在掩蔽壕里。一排排的信号火箭[3]各就各位,可以随时点放,万一电话线被切断,这些火炮便可作为信号使用,请求炮队的援助。那里安静、炎热而肮脏。我隔着铁丝网看奥军阵地。看不见任何敌人。在一个掩蔽壕里,我和我认识的一位上尉喝了一杯酒,便沿原路过桥回营。
一条宽阔的新路就要建成了,盘山而行,蜿蜒迂回,通向桥梁。这条路建成以后,进攻就要开始了。新的盘山路穿过森林,弯道急而险。战斗部署是将进攻需要的一切都由新路运输下去,空卡车、马车、载有伤员的救护车,所有的回程车辆都使用那条狭窄的旧路。包扎站设置在奥军一方河边的山脚下,伤员将由担架员抬着,过浮桥回到我方岸边。进攻开始时,就是这样的行动计划。照我的能力估计,最后快要平整和修好的这约一英里长的大路,完全暴露在奥军炮火轰炸的火力网下。看上去局势不妙。但是我发现了一个可以给救护车天然屏障的有利地点,当我们完成最后一段危险路段时,救护车便可以在那里等待从浮桥上抬过来的伤员。我倒是想在新筑的大路上试一试车,可惜路还没有修好。新路很宽,质量好,道路的坡度和转弯处都造得很讲究,大路在山坡的树林空隙中时隐时现,令人满意。救护车有金属制的刹车系统[4],下山时又是空车,应该没有问题。我沿狭窄的旧路上山坡,回去了。
车子被两个宪兵[5]拦住。原来,敌人刚刚投下一枚炮弹,当我们等待安全上路的信号时,又有三枚炮弹落在路上。都是七十七毫米口径野战炮[6]的炮弹,坠落时在空气中划出嗖嗖响声,猛烈地爆炸,耀眼地闪光,接着路上冒起灰色的烟。一位宪兵挥手让我们上路。路过炮弹刚刚轰炸过的路段时,我小心翼翼地躲开刚被炸出来的弹坑,强烈的炸药味儿刺激鼻子,还有一股被炸开的泥土、石头和刚刚劈碎的燧石的混合气味。我开车回到哥里察,回到我们住的别墅,正如我刚才提到过的,我马上就去看望巴克利小姐,可惜她正在上班,我没能见到她。
晚餐时,我吃得很快,匆匆赶往英国医院所在的别墅。这的确是一幢很大、很漂亮的别墅,四周和院子里的树木都很美。巴克利小姐正坐在花园的长凳上。弗格逊小姐跟她在一起。她们似乎很高兴见到我,没过一会儿,弗格逊小姐就找借口离开了。
“我把你们俩留在这里,”她说,“没有我,你们多自在。”
“别走,海伦。”巴克利小姐说。
“我真的有事。我必须写几封信。”
“晚安。”我说。
“晚安,亨利先生。”
“不要写让审查官找麻烦的事情。”
“不用担心。我只写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多么美丽,意大利人多么勇敢。”
“这样你就能够获得奖章啦。”
“那就好啦。晚安,凯瑟琳。”
“我们等一小会儿再见。”巴克利小姐说。弗格逊小姐在黑暗中走了。
“她很善良。”我说。
“嗯,是的,她人很好。她是个护士。”
“难道你不是护士?”
“噢,不。我是所谓的V.A.D.——志愿救护队队员。我们拼命工作,但是没有人信任我们。”
“为什么不信任?”
“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们不信任我们。只有真正有事情做的时候,才知道我们有用。”
“这到底有什么区别?”
“护士就像是医生。需要长期的学习与培训。而志愿救护队只是短期速成。”
“我明白了。”
“意大利人不想让女人靠前线这么近。所以我们的行动特别受限制。我们不能离开别墅。”
“倒是允许我过来。”
“嗯,是的。我们又不是进了修道院。”
“让咱们丢下战争,不谈它吧。”
“那真是太难啦。没有地方丢它呀。”
“管它,就是丢。”
“好吧。”
我们在黑暗中看着对方。我觉得她很漂亮,我抓住她的手。她允许我抓她的手,我就握着她的手,然后把我的手臂伸到她的胳膊下,搂住她的腰。
“不要。”她说。我的手臂待在她的腰上不动。
“为什么不呢?”
“不要。”
“要。”我说,“请求你啦。”我在黑暗中弯腰亲吻她,但马上感到火辣辣的刺痛。她狠狠地抽了我一耳光。她的手打在我的鼻子和眼睛上,我的眼泪反射性地涌上来。
“真是对不起。”她说。我感觉我得到了某种优势。
“你打得挺好。”
“我真的太抱歉啦,”她说,“我真的无法忍受护士下班就调情的模式。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没有伤着你吧,疼吗?”
她在黑暗中看着我。我很生气,但是也很自信,就像下棋一样,所有的招数都已经提前看到。
“你做得非常得体,”我说,“我一点儿都不在意。”
“可怜的人啊。”
“你看啊,我过着一种滑稽的生活。我甚至完全不讲英语了。再加上,你又长得如此美丽动人。”我看着她。
“你不必胡说八道。我说过了我很抱歉。我们还是能相处下去的。”
“对呀,”我说,“咱们不是已经丢掉战争了嘛。”
她大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我看着她的脸。
“你真讨人喜欢。”她说。
“不,不对。”
“对。你是个可爱的人。假如你不介意,我很高兴吻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像刚才那样用我的胳膊搂着她的腰,吻她。我激情用力地吻她,把她搂得紧紧的,想把她闭着的双唇吻开;可是她的双唇闭得很紧。我内心还憋着怒气,正当我紧紧地抱着她的时候,她突然浑身颤抖。我把她紧紧地搂住,贴近自己的身子,能够感觉到她的心在狂跳,她的嘴唇张开了,头后仰着,靠着我的手,然后,她扑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噢,亲爱的,”她说,“你会好好地待我吧?你会吗?”
见鬼了,我心想。我抚摸她的头发,拍一拍她的肩膀。她还在哭。
“你会的,会吗?”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因为我们要过一种奇怪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我陪她走到别墅门前,她进去后,我也走回去了。回到我住的别墅后,我上楼,走进我的房间。雷纳迪正躺在床上。他看着我。
“这么说,你跟巴克利小姐有进展喽?”
“我们是朋友。”
“你神采飞扬,就像是一只发情的狗。”
我一下子没有听懂他说的几个字眼。
“就像是什么?”
他解释了。
“你,”我说,“兴高采烈,就像是一只狗,正在……”
“打住,”他说,“再说下去,咱们就该说伤人的话啦。”他大笑。
“晚安。”我说。
“晚安,小狗崽。”
我把枕头扔过去,砸灭了他的蜡烛,在黑暗里上了床。
雷纳迪捡起蜡烛,点燃它,继续看书。
注释:
[1]原文为意大利语。
[2]意大利军礼在美国人和英国人的眼里,过于夸张,像是歌剧舞台动作。
[3]这个时期的火箭只能用于发信号,不是现代运用于作战的火箭。
[4]当时的大卡车刹车系统类似于火车车闸。
[5]宪兵(carabinieri)是意大利军事警察。
[6]77毫米口径大炮是奥军当时标准的野战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