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劣于诗”论
如何理解和评价这种所谓画有不能、画劣于诗的观点呢?
前举钱锺书文《读〈拉奥孔〉》对此是极尽揄扬的,作者甚至认为,由这些观点还可以看出西人对“画有不能”的认识不够充分:“莱辛认为,一篇‘诗歌的画’不能转化为一幅‘物质的画’,因为语言文字能描叙出一串活动在时间里的发展,而颜色线条只能描绘出一片景象在空间里的铺展。这句话没有错,但是,对比着上面所引中国古人的话,就见得不够周到了。不写演变活动而写静止景象的‘诗歌的画’,也未必就能转化为‘物质的画’……其他像嗅觉(‘香’)、触觉(‘湿’、‘冷’)、听觉(‘声咽’、‘鸣钟作磬’)的事物,以及不同于悲、喜、怒、愁等有显明表情的内心状态(‘思乡’),也都是‘难画’、‘画不出’的,却不仅是时间和空间问题了”。即使表现空间,“‘画不就’的景物无须那样寥阔、流动、复杂或伴随着香味、声音。诗歌描写一个静止的简单物体,也常有绘画无法比拟的效果。诗歌里渲染的颜色、烘托的光暗可能使画家感到彩色碟破产,诗歌里勾勒的轮廓、刻划的形状可能使造型艺术家感到凿刀和画笔力竭技穷”。一句话,诗画相比,画有种种的无能,而诗则无所不能[36]。
前举蒋文也针对人们惯常认为的王维“诗中有画”的诗句说:“‘残雨斜日照’的‘残’,‘阴尽小苑城’的‘尽’,‘复照青苔上’的‘复’,‘夕阳彩翠忽成岚’的‘忽’,都是一个时间过程的结果,画该怎么表现?‘山中一夜雨’的‘一夜’是过去的一段时间,画又该如何再现?‘归云时抱峰’、‘彩翠时分明’的‘时’,‘明灭青林端’的‘明灭’,‘瀑布杉松常带雨’的‘常’,都是反复出现的现象,画怎么才能描绘?最典型的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刘若愚先生曾细致地讨论过它将时间过程空间化,将空间关系时间化的表现手法,画又怎样表现这复杂的过程呢?”
蒋文又提出“绘画对视觉以外诸觉表达的无能”和“绘画在历时性面前的无能”,由此得出画与诗在等级上就不平等的结论:“这已不光是指出诗画的差异和绘画表达的限度,更着重在强调诗画艺术地位的高下。也就是说,诗歌所传达的诗性内容,不只在信息传达手段的意义上为绘画所难以再现,其无比丰富的包蕴性也是绘画难以企及的。”较之钱锺书先生,诚可谓变其本而加其厉了[37]。
然而,对古人的这种观点,对今人对古人这种观点的分析与肯定,笔者不敢苟同。
德人黑格尔说:
如果谈到本领,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像[38]。
诗歌诚然具有表达视觉以外诸觉的功能,但其所以能够如此,“想像”这一特殊的“艺术本领”在其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只有诗人充分发挥其艺术想像来创作诗歌,然后欣赏者在充分的艺术想像中去领悟诗歌,诗歌可能具有的丰富内涵才可能充分地呈现出来[39]。诗如此,画何独不然!法国浪漫主义画家德拉克罗瓦为他计划编纂的《美术辞典》撰写“想像”和“耐人寻味”两个词条,分别是:“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这是他所应具备的最崇高的品质;对于一个艺术爱好者来说,这一点也同样不可缺少。”[40]“作品之所以耐人寻味,乃渊源于艺术家之灵魂,然后再以一种不可抗御的力量渗透到观众的灵魂之中。但是,一切耐人寻味的作品,也并不就是因为它们各具一副灵魂,因而能以同等的力量打动其所有的观众;能够真正受到感染的也仅限于一部分具有欣赏与想像能力的观众而已。这两项条件对观众和画家来讲,都是一样重要的。”[41]就是说,在美术创作和欣赏中,也离不开“想像”这一“最杰出的艺术本领”!
苏联美术史家涅陀希文《古老的中国画》说:
中国诗、画的内在结构完全基于联想……古代中国画一如中国古诗一样很不易懂。为了理解中国大师们的独特语言,为了明白他们的立意和激情,必须整个投入另外一个世界的怀抱,这个世界就是中国古代文化及其浩瀚深奥的哲理、教理和大量的形式联想、妙趣横生的影射[42]。
作为一个外国学者,或者说正因为是一个外国学者,涅陀希文特别敏锐地感受到,中国诗和中国画的欣赏都特别需要在理解中国文化的基础上发挥联想,同时,他实际上也是指出了中国诗和中国画创作中包含的丰富的想像。
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我以为,“想像”是实现从能指(文字符号)到所指(符号所指的对象)转换的先决因素,也是从感受画内形到感受画外意的必要条件。就是说,“想像”这一“最杰出的艺术本领”,画家在创作中愈充分运用,画作中就愈可能包含引逗欣赏者想像的因素,画作就愈可臻于意馀于象、画尽意在的境地;欣赏者在欣赏活动中愈充分运用,欣赏者就愈可臻于作者不著迹象而观者宛在心目的境地。这样,就不是画家看见什么画什么,欣赏者看见什么欣赏什么,没看见的就画不出,没画出的也就不能去欣赏了;绘画就不再只是再现艺术,也是表现艺术;绘画从根本上讲,就不存在上面所说的这些局限了[43]。
比如,蒋文中引清嘉道间潘焕龙《卧园诗话》卷二的一段以证明画不如诗:“昔人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然绘水者不能绘水之声,绘物者不能绘物之影,绘人者不能绘人之情,诗则无不可绘,此所以较绘事为尤妙也。”不知早于潘氏的康乾间人邹一桂已经驳斥过这样的观点:
人有言:绘雪者不能绘其清,绘月者不能绘其明,绘花者不能绘其馨,绘人者不能绘其情。以数者虚而不可以形求也。不知实者逼肖,则虚者自出,故画北风图则生凉,画云汉图则生热,画水于壁则夜闻水声。谓为不能者,固不知画者也[44]!
诚哉斯言!画何尝不能画声[45],画语[46],画物之动[47],画火之性[48],画花之香[49],画马腹中之事[50],能使欣赏者宛然置身于真实情境[51],前人固已屡言之矣。
以此反观汉人王充的这段话:“人好观图画者,图上所画,古之列人也。见列人之面,孰与观其言行?置之空壁,形容具存,人不激劝者,不见言行也。古贤之遗文,竹之所载灿然,岂徒墙壁之画哉!”[52]就不难发现,王充完全将绘画理解成只能绘“形”,其欣赏水平和理解能力至多与唐朝武将郭子仪等,而不及子仪的令爱远甚了[53],宜乎其遭张彦远之讥讽也[54]!
犹有说者,画不就、画有不能,未必不是画手水平的局限,而无关乎画科的表现能力。北宋画家郭熙说:“世人止知吾落笔作画,都不知画非易事。”[55]画非易事,故能者无多,而无能者多。古来不少人都对无能画家提出过批评。
如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论画六法》:“今之画人,粗善写貌,得其形似,则无其气韵;具其色彩,则失其笔法。岂曰画也!呜呼!今之人斯艺不至也。”[56]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论气韵非师》:“凡画必周气韵,方号世珍。不尔,虽竭巧思,止同众工之事,虽曰画,而非画。”[57]明顾璘《题王元章梅竹卷次祝鸣和》:“画家妙品古亦稀,高人每号无声诗。浅夫拈笔率信意,岂解盘礴凝深思。聊希形似即满意,难与神化论等次。”[58]等等,一言以蔽之,就是杜甫所说的:“画师亦无数,好手不可遇。”[59]
前引古人多谓画家面对美景常感难画,然而景色再美,究非“视觉以外诸觉表达”之虚灵恍惚、不可捉摸可比,而谓不能画出,正不免令人怀疑是否与画家是否“好手”有关。宋萧立之《郡圃栏梅分韵得手字同寮邀饮》:“便须画作栏梅图,却恨丹青无好手。”[60]就写出了这样的意思。宋黄复之《过临平》诗:“孤踪逐浪萍,几度过临平。人语水相应,帆移山倒行。鹭飞秋屿冷,虹饮晚川明。不是凭诗句,丹青写不成。”[61]从诗作看,所面对的景色平平,却谓只有诗句才能写出。末二句的原意应该是对自己的诗作自鸣得意,却不妨理解成自设遁词——不是我的诗好,而是我的丹青更差,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至于宋陆游《初夏》:“丹青不可画,得句一欣然。”[62]陆游是大诗人,于画自非所长,有此二句,或许本来是不难理解的[63]。
[64]北宋·郭熙《早春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再者,语言又何尝没有写不就的情况!《周易·系辞上》早记载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65],所以南朝齐梁刘勰《文心雕龙·序志》有云:“言不尽意,圣人所难。”[66]其后,感慨语言表现力有限的不绝如缕。晋宋间谢瞻《王抚军庾西阳集别,时为豫章太守,庾被征还东一首》:“谁谓情可书,尽言非尺牍。”[67]隋王胄《言反江阳,寓目灞涘,赠易州陆司马诗》:“赠言不尽意,掷笔起浩叹。”[68]唐张九龄《与李让侍御书》:“心之有怀,言不能尽。”[69]唐沈亚之记自己在梦中结婚的公主:“其芳殊明媚,笔不可模样。”[70]宋苏舜卿《中秋松江新桥对月和柳令之作》:“地雄景胜言不尽,但欲追随乘晓风。”[71]明杨基《二郎神·旅中春晓》:“自叠笺,题芳字,写不就、闲愁闲闷。”[72]
实际上,自来便有人将画笔的局限性与文笔并提,唐曹邺《题广福岩》诗:“书言不尽画难成,留与人间作奇特。”[73]王安石《读史》:“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74]前句指文辞,后句指画。戴复古《黄州栖霞楼即景呈谢深道国正》写栖霞楼所见:“一态未了一态生,愈变愈奇人莫测。使君把酒索我诗,索诗不得呼画师。要知作诗如作画,人力岂能穷造化。”[75]宋郑起潜《题渊明采菊图》:“先生花外意,难画亦难诗。”[76]宋伯仁《愁》:“愁怀难画亦难诗。”[77]诸如此类,都是将诗与画一锅端了。
还应该强调的一点是,一幅画能表达什么不能表达什么,除画家的因素即创作水平外,还有欣赏者接受能力的问题。欧阳修感叹:
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若乃高下向背、远近重复,此画工之艺尔,非精鉴者之事也[78]。
宋刘宰也感叹:
安知画工心独苦,世上悠悠几人识[79]。
画者固有此“苦心”,固能“得之”也,奈欣赏者不识何!
欣赏艺术,真非易事!上举诸公多谓画不就、画不出、画有不能、画劣于诗,或许正显示出自己不是“精鉴者”,正未可知!晚唐的高蟾不是说“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见前引)吗?五代的韦庄就不以为然:“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80]“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他从老木寒云布满故城的画面读出了伤心之意。南宋的范成大不是说“坐中更有挥豪客,一段风流画不成”(见前引)吗?同为南宋的许及之在观赏唐玄宗五兄弟奏乐图时,却偏偏说:“一段风流画得成!”[81]刘勰论诗文欣赏:“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了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82]明周鼎论音乐欣赏:“耳听不如心听聪。”[83]那么若论绘画欣赏,理何尝有异。耳听不如心听聪,眼看不如心看明,如此则欣赏之技庶几进乎道矣!
如何评价绘画,说到底,决定于也体现出对绘画这门艺术的认识水平。考察前人有关画有不能、画劣于诗的观点,有些虽然正确指出了绘画天然的局限性,更多体现的却是对绘画这门艺术理解的肤浅、片面。
比如,清人吴乔于诗歌重情轻景,所谓“诗以道性情,无所谓景也”[84]。其实情与景自来是诗歌最重要的两个基本元素,古人虽有主情宾景之论,但更多是以情、景并举,并不存轩轾于其间者[85],此姑不论,而其接云:“绝无关于性情,画也,非诗也。”就不仅是对景的轻视,更是对画极大的误解了。他推崇性情,画却被他理解成绝无关乎性情,在他眼中,画的地位与诗相去之远,就可想而知了!
无独有偶,德国文学家歌德说:“绘画是将形象置于眼前,而诗则将形象置于想像力之前。”[86]我知道说这话的人是何等名头,但对比我们的古人,有名头的刘勰和无名头的周鼎,就忍不住要说,至少就这两句话而言,这位大名头对于绘画这门艺术的理解真有些无厘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