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处于目前的情况,珍妮不得不对参议员抱有感恩之心,对他做过的事情和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感激不尽。参议员为他父亲给当地一家工厂厂主写了封推荐信,厂长看完信后,马上给葛哈特安排了工作。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只是夜里给工厂看看门,但已经是莫大的帮助了,老葛哈特简直感激得五体投地。世界上哪里有这么高尚,这么了不起的人!
葛哈特太太没被落下。有一次,布兰德送了她一条裙子,还有一次,送了条围巾。这些馈赠是掺杂着自我满足的善意之举,但对葛哈特太太来说,只出于一种纯粹的动机——参议员布兰德先生的好心。
至于珍妮,他想尽一切办法拉近两人的距离,以至于她看他的眼光终于有一些值得琢磨的东西。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灵魂,太单纯,看法太流于表面,完全没考虑到世俗的眼光。自从他在上次温馨而不寻常的会面中夺走她的羞怯,在她脸上轻柔地印上一个吻以后,他们之间的氛围就不一样了。珍妮现在像是他的朋友,他也渐渐放松了,甚至欣然地抛开尊严的武装,他的形象在她眼里更加明朗了,他们的谈笑变得自然了,能够重新进入闪烁着光辉、青春洋溢的世界,他再高兴不过了。
有一件事仍然困扰着他,偶尔,他会忍不住想,这样做对吗?人们很快发现,他和这个洗衣妇的女儿相处的时候没有恪守伦常。他怀疑管家已经看出异样了,因为珍妮每次来取送衣物时,几乎都要逗留一到三刻钟的时间。他知道消息可能已经传到酒店员工的耳朵里,不免也会传播出去,影响自己的工作,甚至闹得满城风雨,但即使想到这一层,他也无意改变做法。有时候他安慰自己,这么做并没有对她产生实质性的伤害,有时候,他又为自己辩解,生活里不能缺少这份温柔的慰藉,他难道不是真心为她好吗?
他偶尔想起这些事,决定不能就此中止。放弃必然会带来痛苦,而和这痛苦比起来,自我认同不值一提。他也没有那么多年好活了,为什么要抱憾而死呢?
有一天晚上,他双手环抱住她,把她紧搂在胸前。又有一次,他让她坐在膝上,讲述华盛顿的生活。近来他常会对她这样亲亲抱抱,但还出于试探的阶段。他还不想走进她的灵魂深处。
珍妮单纯地享受着这一切。她的生活中有了时髦新奇的元素。她淳朴天真,感情丰富,对爱情生活毫无体验,但是心智已经足够成熟,懂得受用一个身居高位的男人,屈尊与她做朋友的事。
一天晚上,她站在他座椅旁边,把他的额前的头发往后拨弄,无所事事,又拿出他的怀表来看。这位大人物看着她一派天真的可爱模样,感到一阵悸动。
“你也想要一只表吗?”他问道。
“是的,我确实想要。”珍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第二天,他路过一家珠宝店,进去买了一只,是一只金表,指针装饰得精致华丽。
“珍妮。”她再来的时候,他说,“我想给你看样东西,用我的表看看现在几点了。”
珍妮从他背心口袋里掏出表来,吓了一跳。
“这不是你的表!”她喊道,脸上满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惊异。
“确实不是。”他说,为这场小小的骗局感到得意。“这是你的表。”
“我的!”珍妮叫了起来。“我的!哦,这太漂亮了!”
“你觉得漂亮吗?”他说。
看到她这么高兴,他也非常感动和欣喜。她脸上熠熠生辉,眼神像在翩翩起舞。
“那是你的表。”他说,“现在戴起来吧,别弄丢了。”
“你真好!”她大声喊道。
“别这么说。”他说,可是一边说,一边揽住她的腰,心里想着应该得到什么回报。他慢慢地把她拉近,拉到非常近,她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子,感激地把脸贴上他的面颊。这就是他快乐的精髓了,他觉得这就是他渴望多年的感觉了。
田园牧歌般的生活被议会斗争打断,不得不暂时中断。布兰德的劲敌们联合起来攻击他,他经历了生平最大的一次苦战。他意外地发现,向来与他关系友好的一家大型铁路公司,在暗中支持另一个已经很强劲的候选人。对于背叛的震惊之余,心里也只有深深的沮丧和愤懑。面对命运的打击,他表面上装作淡然接受的样子,其实心如刀绞。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了,太久了。
在此期间,珍妮第一次见识到了男人心思的变化莫测。有两个星期的时间她完全见不着他,一天晚上,在和党内领袖开了个极其糟心的会议之后,他带着最冷漠的态度见了她。她去敲门的时候,他只开了一条一英尺来长的缝,近乎冷酷地对她嚷道,“我今天没功夫收拾要洗的衣服,明天再来。”
珍妮立刻退了出来,对他的态度又惊又怕。她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好像是突然退回到了他那遥不可及的神圣宝座上,庄严而不可侵犯了。他当然可以收起那副和气的面孔,只要他高兴,但这又是为什么呢?
一两天后,他有点懊悔了,但是没有时间去弥补。珍妮拿取、送回衣物的时候,他都表现得一本正经,然后心无旁骛地投入议会的斗争,直到最后他终于因为两票之差遗憾败北。得知这个结果,除了震惊,他也深深地陷入了颓废抑郁的情绪。现在他又能怎么办呢?
珍妮就在这种氛围中出现了,带着她那种轻快和令人安心的乐观。布兰德还陷在绝望的心事中出不来,一开始只是和她说说话,解解闷,但不一会儿,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烦恼已经不翼而飞了,他发现自己竟然在笑。
“啊,珍妮。”他说,像是在跟小孩子说话,“你正当青春年华,你身上拥有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是吗?”
“是的。但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等你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
“我爱那女孩。”那天晚上他这样想着,“我想一直和她在一起。”
但是命运还要让他再承受一次打击。酒店里已经议论纷纷,最轻的程度,也是说珍妮行为古怪。一个洗衣服的女孩儿,如果身上有一些不符合身份的物品,肯定会被人说三道四。珍妮身上还戴起了金表,酒店管家把这事告诉了她的母亲。
“我想应该提醒你一声。”她说,“人家都在议论了,最好别让你女儿去他房间拿要洗的衣服了。”
葛哈特太太被吓到了,心痛到说不出话。珍妮什么都没跟她说过,但即使现在,她也不相信珍妮有什么隐瞒她的。那只表她也知道,还一起欣赏过。她从没想过这会坏了女儿的名声。
回家路上,她心中不住地担忧,于是把这事告诉了珍妮。珍妮不肯承认事情已经有些过头了,实际上,她本来也没这么觉得,但她也确实不肯照实说出和参议员见面的情况。
“人言可畏啊!”她母亲说。“你真的在他房间里待了那么长时间?”
“我不知道。”珍妮回答道,出于良心所迫,又不得不承认有一部分是事实,“可能是吧。”
“他没说过什么过分的话吧?”
“没有。”她女儿回答,她对他们之间的来往从没疑心有什么歹意。
假使做母亲的当时再多问几句,就会发现些什么了,但是为了她自己内心的平静,也就宽了心不再深究了。好人常常会被说闲话,这点她是明白的。珍妮没有一点不规矩的地方。人们总是喜欢说长道短。可怜的姑娘,在这种不幸的情形下,又有什么能做呢?想到这里她自己都哭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她要自己去拿清洗的衣服。
做了决定以后,下个周一,她来到他门前。布兰德正在等着珍妮,看到她来,又惊讶又失望。
“怎么了。”他问她,“珍妮出什么事了吗?”
葛哈特太太本来想着他不会注意到这事,或者至少不会问起,一时答不上来,只是用一种无辜母亲的眼神懦弱地看着他说,“她今晚来不了。”
“她不是病了吧?”他又问。
“不是。”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说,“你近来可好?”
葛哈特太太回答了他好心的询问,就走了。她走了以后,他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这样去猜疑本身就有点奇怪了。
星期六,葛哈特太太上门来送衣服的时候,他感到其中一定有些蹊跷。
“怎么回事,葛哈特太太?”他问道,“你女儿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先生。”她回答道,因为不得不对他说谎而感到不安。
“她不会再来拿衣服了吗?”
“我——我——”她鼓起勇气,慌乱中吞吞吐吐地说,“她——他们都在说她的闲话。”最后终于逼自己说了出来。
“谁在说?”他严肃地问道。
“酒店里的人。”
“谁,哪一个?”他打断了她,声音里透着气恼。
“管家。”
“管家,好啊!”他大声喊道,“她都说什么了?”
葛哈特太太把整件事告诉了他。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是吗?”他含着怒气问道,“她还敢费心管我的事,是吗?这些人不干涉我,就管不好自己的事了,是吧?葛哈特太太,你女儿在我这儿绝对没事,我绝没有伤害她的想法。真是可耻!”他愤愤不平地说,“在这家酒店,一个女孩要到我房间来,还得质问一番她的动机吗?这件事情我要好好查查。”
“您可别当是我挑起这件事的。”葛哈特太太愧疚地说,“我知道你喜欢珍妮,不会害她。你为她,为我们家做了这么多事,布兰德先生,不让她来,我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没事的,葛哈特太太。”他轻声说道,“你做得没错,我一点都不怪你!我怪的是这间酒店里传出来的不实谣言,等着瞧吧!”
葛哈特太太站在那儿,激动地脸色煞白。她唯恐自己得罪了这个帮了他们这么多忙的大恩人,恨不得能马上把就事情说清楚,免得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搬弄是非。那些流言蜚语让她直发愁。
“我觉得我已经尽力了。”她最后说。
“你确实尽力了。”他回答道,“我非常喜欢珍妮,每次她来我都很高兴。我只是为她好,但是看起来还是别让她来的好,至少现在先别来。”
那天晚上,参议员又坐在安乐椅里,默默思考现下事情的进展。珍妮在他心里比他以为的宝贵多了。现在,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才开始意识到,她的到来对他是多么重要。他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立刻意识到,现在酒店里到处都是流言蜚语,他什么也不能做,也认识到他确实让珍妮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也许我应该把这件小事了结了。”他想,“这样继续下去不合适。”
基于这样的想法,他就回到华盛顿,完成自己的任期,然后回到哥伦布市,等着总统的赏识,派他出使国外。他一点也没忘记珍妮,在外面待得越久,他就越想回来。当他又一次能够回老家长期停留的时候,一天早晨,他拿上手杖,朝珍妮家的小屋走去。走到门前,他下定决心进屋去,于是敲了敲门,只见葛哈特太太和她的女儿来迎接他了,脸上的微笑又惊讶又狐疑。他含糊地说明了一下他出远门去了,还说到他有衣服要洗,好像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后来,他终于有机会和珍妮独处,便单刀直入,大胆地问她,“明天晚上跟我一起去坐车兜风吧,好吗?”
“好啊。”珍妮说,对她来说,这真是一个让人又开心又新奇的提议。
他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脸颊,能再见到她,说不出的高兴。她的美丽与日俱增,身上系着干净洁白的围裙,看着十分优雅,匀称的头颅上盘着朴素光洁的发辫,任何人看了都会心动。
他一直等到葛哈特太太回来,完成了此行的目的,便起身告辞。
“明天晚上我要带您女儿出去兜兜风。”他说道,“我要跟她谈谈她将来的事。”
“这不是很好吗?”做母亲的说。她没觉得这个提议有任何不妥之处。他们都微笑着,热情地握手告别。
“这个人的心眼真是再好没有了。”葛哈特太太说道,“他不是一直都说你好吗?说不定要帮你去读书了,你应该感到骄傲。”
“我是很骄傲。”珍妮坦白地说。
“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父亲。”葛哈特太太又说,“他不喜欢你晚上出门。”
最后,他们决定不告诉父亲,他可能不会理解。
第二天,他来的时候,珍妮已经准备妥当。从客厅单调昏暗的灯光里,他看出来她为了他好好打扮了一下,为了这次见面拿出了最好的衣服。她穿着一条浅紫色的格子布裙,上了浆,熨得平平整整,看上去像是洗衣房里的模板,完美地衬托出她姣好的身段。衣服袖口镶着一点蕾丝花边,配着高高的领圈。她没戴手套,也没戴首饰,甚至没有一件好点的外套来搭配,但是她的头发梳得精致高雅,配上她优美的头型,比戴什么帽子都要好。几绺散开的发丝在额边飞扬,好像是一轮光环笼罩着她。布兰德建议她穿件外套,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屋去借来她母亲的一件素面纯色的灰羊毛斗篷。布兰德这才意识到她没有外套可穿,想到她为此伤脑筋的样子,他真心为她感到难受。
“她明知道晚上要吹风的。”他想着,“却不肯说。”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随后就出发了。他很快就把这些念头抛到脑后,只想着她现在正坐在自己身边。她无拘无束地说话,散发着女孩子的热情和温柔,这样的魅力,叫他无法抗拒。
“啊,珍妮”,那时月亮刚升起来,路边的树木在月光的映照下影影绰绰地发光,当她叫他看看这朦胧可爱的树影时,他说道,“你真是个了不起人。我相信如果你读过点书,一定会写诗。”
“你觉得我能写出来?”她天真地问。
“我觉得?小姑娘。”他牵起她的手说。“我不用觉得,我知道你能。你是这世上最最可爱的幻想家。你当然能写诗,你就活在诗里,你就是一首诗。我亲爱的,你不用担心写不出来。”
没有什么比这赞颂更打动她,他的话总是这么动听。世界上没有人能有他一半这么喜欢和欣赏她。他人这么好!人人都这么说,他自己的父亲也这么说。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说道,“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你的表带了没有?”
珍妮吓了一跳,她真心希望他不要提起的一件事就是这只表。从他回来以后,她心里就一直惦记着这事儿。
他走了以后,家里的经济情况变得窘困不堪,她不得不把那只表拿去当了。玛莎的衣服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不买件新的就没法去上学了。讨论来讨论去,终于决定那只表非当不可了。
巴斯拿了表,和当铺老板说破了嘴皮子,当回来十美元。葛哈特太太都花在了孩子们身上,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玛莎看上去像样多了,珍妮自然很高兴。
现在,参议员问起它来了,她就要遭报应了。她全身颤抖起来,而他也觉察到了她的窘态。
“怎么了,珍妮。”他柔声说道,“你怎么吓成这样了?”
“没什么。”她回答道。
“你没把表带来吗?”
她不说话了,要她编出一套谎话来是不可能的。一阵令人紧张的沉默之后,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没有,先生。”他听出来里面有些故事,追问下去,她才把真相和盘托出。
“好吧。”他说,“亲爱的,别难过。世界上从没有一个女孩儿像你这样。我会把表赎出来的。我要你答应我,从今往后,你要是需要什么就跟我说,听到了吗?如果我不在,你就给我写信。以后我会一直跟你联系,我给你地址。你只要告诉我一声,我就会帮你的,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珍妮说。
“你现在就保证,好吗?”
“好的。”她回答。
接下去有一阵他们都没说话。
“珍妮。”他最后说,夜晚的气氛如盎然春意,他的感情抑制不住了,“我差不多已经下决心了,我不能没有你。你能够决定从今以后跟我一起生活吗?”
珍妮看向别处,不太明白他话里的含义。
“我不知道。”她含糊地说道。
“好吧,你考虑考虑吧。”他欣然说道,“我是认真的!你愿意嫁给我,让我送你去读几年书吗?”
“去学校读书?”
“是的,嫁给我以后。”
“我想可以吧。”她回答道。她想起了母亲。也许这样可以对家里有点帮助。
他细细地端详她,试图看清她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天色不暗,月亮正挂在东边的树梢上,群星在它的照耀下失去了光亮。
“你难道一点也不在乎我吗,珍妮?”他说。
“我在乎你!”
“可是你再也不来我这儿拿要洗的衣物了。”他伤心地说,听到这话,珍妮心软了。
“我不是故意不来的。”她说,“我没办法,妈妈觉得还是不来的好。”
“的确如此!”他对此表示同意,“不要难过,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是很乐意来的,是吗?”
“是的,我很乐意。”她坦白地回答。
他握住了她的手,深情地紧紧捏着,为他的言语增强了力量。她冲动地直起身子,抱住了他。“你对我真好!”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一个女儿对父亲那样的爱。
“你是我的人,珍妮。”他满怀深情地说,“什么事情我都会为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