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879年的女神游乐厅[1]
I
摆脱了发节目单的小贩和擦鞋匠的各种吆喝叫卖声,就穿过了柜台进入了剧场。一个留着红色小胡子、胸佩红色绶带、装着木质假肢的小伙子穿梭于入座的男士间,在颈戴链子的门房之协助下收票。舞台的布景,就如同被挤满观众的楼座从幕布当中劈成两半。人们可窥见幕布下方两个被栅栏围着的舞台提词人窗口,和前方马蹄形乐池上人头攒动的管弦乐队。那里高低不平又躁动不安,男士涂满发蜡闪着单调油光的头顶上方,女士礼帽上一簇簇羽毛和花环正光芒四射地尽情舞动。
一阵喧闹从平静下来的人群中升起。一股热气混合着各种气味笼罩了剧场,观众脚踏地毯和拍打座位时呛人的灰尘也弥漫其中。雪茄和女士身上的香味愈加浓烈,镜子将燃烧得越来越旺的煤气灯光反射到剧场另一方。这时,人几近无法在剧场中穿行,透过黑压压的人群,依稀可见一个杂技演员已随着节奏登上舞台,开始在单杠上做着空中飞人表演。
不一会儿,从前排两个观众肩膀和头间的空隙中,你隐约看见演员双脚紧紧缠扣在木杠上,加速旋转,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看不出人形。伴随着喷洒出的火花,演员仿佛是在金色的雨中表演空中大回环。渐渐地,随表演同步进行的音乐慢了下来;渐渐地,小丑的形象重现,红色衣服同金色交相辉映。金色的火花摇晃得更慢了,只在一些角落闪烁。这时,演员重回地面,向人群挥手致意。
II
致卢多维克·德弗兰克梅尼尔
女人们的裙子铺在台阶上,裙摆沙沙作响。人们穿梭其间,向顶层楼座走的时候,楼梯上一座手提煤气灯的雕像使人立刻想到一间妓院的入口。轮到音乐包围住你了,起初很微弱,逐渐响亮,在楼梯拐角处又格外清晰。一阵热气袭上脸颊,而就在平台上,你看到的是与楼下相反的景象,视线自下而上逐渐完整。幕布落下,被半封闭包厢的红色边缘一分为二,这些半封闭包厢呈半月形环绕着几尺之下的看台。
一位女引座正分发节目单,头上的粉红色丝带在小白帽上飘动。那上面印着的,是种将唯灵论和实证论合二为一的艺术:变扑克魔术的印第安人、声称会看手相和字相的女士、催眠师、梦游者,用咖啡渣占卜的女预言者,奥卡利那笛和钢琴租赁广告,以及伤感音乐合辑,这些针对灵魂。——糖果、胸衣和肩带广告,治疗难言之隐的特效药,口腔疾病的特殊疗法,这些针对肉体。——只有一件物品让人目瞪口呆:缝纫机广告。要是一张练剑室的广告,我们还能明白,因为这里的确有这么蠢的人!然而静音牌和辛格牌缝纫机[2]并不是这里女工能摆弄得来的工具。当然了,除非这张广告放在这儿是作为一种正派的象征,类似于一种邀人投身纯朴劳动的游说。这或许是英国人为了使人改邪归正而发放的另一种形式的道德手册。
想象力一定是一件妙极之物;因为它可给人注入比头脑中既有的更荒谬的想法。
III
致莱昂·埃尼克
她们艳压四座,出人意料。剧场边的半圆形场地中,她们两两走来,浓妆艳抹,浅蓝色眼影,惊艳的红唇,束紧的腰上边双峰高耸。那手中的扇子一开一合,一阵香气随即扑面而来,混合着她们腋下的浓重香气和胸脯正散发出的淡淡的花香。
人们欣喜地看着这群姑娘,她们踏着音乐来到一处被窗子分割的暗红色的尽头,绕着装饰着镜子和吊灯的鲜红幕布,随着管风琴的节拍,像缓缓转动的旋转木马般盘旋着。人们盯着她们镶了花边的裙摆中扭动的胯,白色衬裙被带起,像是流动的泡沫漩涡。人们唏嘘着,目光追随着这些姑娘。当对面走来一群男人,她们就钻入其怀抱,男人们手臂一开一合,时而远离,时而贴近。而观众只能在人头攒动的缝隙中隐约看见姑娘们的发髻在珠宝的装饰下闪闪发光。
过了一会儿,这场一直由同一群女子表演的节目还没有结束之意。你开始感到厌烦,于是竖起耳朵,注意到剧场中出现的一阵骚动。那是迎接乐队指挥到来的喧哗声。他高高瘦瘦,以指挥夜总会波尔卡和华尔兹出名。剧场上下掌声雷动,昏暗中还仿佛能瞥见一些女人苍白的脸。大师俯身鞠躬、起身。他梳着平头,留着花白的中式胡须,戴着夹鼻眼镜,背向舞台,身穿黑色套装,系白色领带。他波澜不惊地引导着音乐,感觉有些不耐烦,或者几乎要睡着了。突然,他转向铜管乐部,手中的指挥棒如同一根鱼线,钓出了复奏部分的嬉笑怒骂,用粗暴的手势像拔牙一样拔出一个个音符,他在空中上下挥舞的手如在啤酒机上压啤酒一样压出一串旋律。
IV
致保尔·达尼埃尔
这段音乐告一段落,剧场恢复安静,接着一阵铃声回荡其中。幕布升起,而舞台上仍然空空荡荡。只看到一群穿着带有袖饰和红色衣领工作罩衫的男人在剧场四处跑动,拉绳子,解扣钩,打结。一阵吵闹声再次袭来,两三个男人在舞台上东奔西跑,还有一位穿着更得体的绅士在盯着他们。人们正准备在乐队上方正对舞台的地方搭一张巨大的网。这张网从楼厅包厢的隔墙上被洒下,边缘碰上铜环时阵阵摆动,像海水拍打卵石一样沙沙作响。
整个剧场欢呼雀跃。乐队奏起了马戏团华尔兹,上来了一男一女,穿着高领肉色紧身衣,日式短裤,一条是靛蓝色,一条是青绿色,都装饰有银片和流苏。女演员来自英国,画着夸张的妆容,黄色头发,健硕的大腿上方突出了她丰腴的臀部。相比之下,男演员显得更瘦削一些,梳着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胡子两端向上卷翘着。他们被刷洗过的,大力士般的脸上浮现出理发师那些旋转的木质模特头上的固定微笑。男演员冲向一条绳子,顺着它一直爬到秋千上。秋千就挂在幕布前方的顶棚上,在缆绳和旗标中间,周围是吊灯。男演员坐在秋千的横杆上,臀部的肉被压得凸出来,他快速地做了几个杂耍动作,还不时地用一条绳子上拴着的手帕擦自己的手。
轮到女演员了,她爬进了大网中,从一边跳到另一边,每跳一下都像跳板一样被弹起,浅黄色的发辫也跳动着拍打着脖子。接着,她爬上了吊在楼厅包厢上方的一处小平台,隔着整个剧场面对着男演员,等待着。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剧场尽头投射了两束光在她的背上,将她包围,光自腰部分散,将她从头到脚照亮,仿佛镶了一层银边。随后这两束光分别穿梭在吊灯中,踪影捉摸不定,直到投射在秋千上的男演员身上后才汇聚成一束青色光束,照亮了他饰有闪亮云母片的短裤上的流苏,如同一颗颗糖粒。
华尔兹伴着吊床几乎看不见的缓缓起伏,进行得更慢了。音乐配合着秋千的轻缓摇晃,幕布顶端射出的两束电光投在男演员身上,形成双重影子。
女演员身体稍稍前倾,一只手也抓住了一个秋千,另一只手握住一条绳子。这时男演员则迅速翻下秋千,双脚倒挂在秋千上,一动不动,头朝向下,双臂展开。
这时华尔兹音乐突然停下,带来一阵绝对的安静。突然,一声开香槟的巨响打破了这阵安静。人群激动不已,剧场里响起了一声“好!”[3]。只见女演员放开秋千,用力飞身而出,飞过吊灯,双脚朝前,落在男演员的怀中。一阵钹声传来,热烈欢快的华尔兹音乐重新响起。男演员双腿摆动,摇晃女演员有一分钟,然后将她抛入大网中。她被弹起,衣服上点点的天蓝和银色使她看起来像是一条在渔网中不停翻动跳跃的鱼。
跺脚声、鼓掌声、手杖敲击地板的声音,一阵嘈杂喧闹伴随着杂技演员落地。他们刚刚消失在支柱间,人群又开始吵闹起来。这时,这一男一女重新回来,男演员深鞠躬致谢,女演员朝着人群飞吻。接着,他们轻轻一跳,又消失在幕后。
大网被收起,剧场里响彻它那如海浪般的声音。
此时,我想到了安特卫普的大港口,我们在那里一样的轰鸣声中,听到即将出海的英国水手喊着“好”[4]。然而就是这样,看上去毫不相关的地点、事物相遇,被放在一起类比,一种初看古怪的类比。人们在身处的此情此景中能够忆起别处的快乐。这个混乱的事实有着两面性。此时此刻产生的短暂的快乐,使人想到它最终衰落,消亡的某一时刻。而透过记忆,人们又将它延长并更新,使它变得更真实,也更美好。
V
芭蕾舞开始。舞台布景似模糊的宫殿内部,挤满了头戴风帽的女人,在里面像熊一样扭捏摇摆。一个作狂欢节装扮的奥斯曼土耳其人头戴女士头巾,嘴上叼着土耳其长烟管,甩动手中的鞭子。风帽掉下,一群从郊外招揽来的埃及歌舞女郎出现在眼前,伴着三流乐队欢快的演奏蹦蹦跳跳。这音乐有时候好像添加了《比若老爹的大盖帽》[5]中的元素,掺在马祖卡舞曲中仿佛是为了突出一拨打扮成北非骑兵的女人们的到来。
这时,在舞台上的光束下,身着带有点点蓝光的白纱裙的舞者在舞台中央急速旋转,白纱中隐约透着她的肌肤。不一会儿,这首席女舞星逐渐现形,从其穿着的纱衣即可辨认。她跳了几下脚尖舞,衣服上布满的仿金亮片随她晃动,发出点点金光。她跳起后倒在自己的裙摆中模仿花朵的凋落,花瓣坠落,花枝飞舞。
然而在这场热闹的东方狂欢日,这盛大的“终场演奏”中,那些机械扭动屁股的傻高个儿女人并不能迷惑行家的双眼。这其中只有一个女人紧紧吸引住他们。她穿着北非骑兵军服,宽大的蓝色裤子,小巧的红色长靴,配有金色饰带的上衣,鲜红的紧身小马甲紧束着她的胸部,使得那双峰傲然突起。她跳起舞来像个放荡的女子,但她又是那么可爱和平凡,头戴有饰带的法国军帽,扭动杨柳细腰,晃动丰满的臀部,鼻子高高翘起,顽童般无忧无虑的神情使人感到亲切。这样的一个女孩,让人想起那些革命中筑起的街垒或被掀起的铺路石块,让你几乎嗅到三六烧酒[6]和火药的气息,唤起了一首暴民所上演的史诗,一场市民战争的夸张戏,而这些又因穿插的武装放荡聚会而缓和。
在这个女孩面前,人们不禁想起那些激昂的年代,想起那些暴动。那时候,被释放的美丽城的玛丽安娜[7]正冲出去拯救祖国,打穿木桶。
VI
舞台尽头是一片墓地。右边有一座墓碑,上面写着:……在此安息,死于决斗。——深夜;微弱的音乐;空无一人。
突然,从左右两根柱子后,两个身着一袭黑衣的丑角在目击者的注视下,缓缓走来。其中一个人高高瘦瘦,好似德布劳[8]创作的角色,他顶着一个像马一样长长的头,脸涂得白白的,一双眼睛在白色眼皮下一眨一眨。另一个人矮矮胖胖,更壮实,短鼻子,嘲讽的神色,红唇仿佛是苍白的脸上裂开的一个洞。
这两个人的出场给人一种既冰冷又强烈的印象。黑衣白面形成的诙谐的对比消失了,剧院里原有的肮脏的空想也不存在了。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只有生活,让人喘不过气而又精彩至极的生活。
他们读着墓碑上的碑文,向后退了一步。他们一边摇头一边转身,看见一位医生正在安静地缠着纱布,准备着他的医药箱。
他们吓得脸都变了样,苍白的脸上现出惶恐不安的神情。恐惧,这种可怕的神经性疾病把他们钉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不住地颤抖。
两个人面面相觑,当他们看到从哔叽布中抽出的剑时,就更加惊慌失措了。他们的手抖得更厉害,双腿直打哆嗦,脖颈处感到呼吸困难,嘴唇打颤,干燥的舌头在嘴里不停打卷。他们尝试着呼吸,手指在本应解下的领带上游荡、抽搐。
过了一会儿,恐怖继续滋长,而且变得不可抵挡,令人难以忍受,以致于本已开始抗拒的神经瞬间崩溃,使人再也无法控制。这两个已经头脑混乱的男人突然想到一个主意——逃跑。于是他们推翻一切,慌忙逃窜。然而他们被目击者追回,被要求重新将剑握在手中,面面对峙。
接着,在他们最后一次反抗这即将到来的,人们等待的杀戮后,心中升腾起一股困兽的能量,他们疯狂地扑向对方,胡乱地挥剑。他们麻木不仁地做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剧烈弹跳,在剑与剑强烈的撞击声中,仿佛盲目、耳聋了一般。筋疲力尽后,他们轰然倒下,如同弹簧损坏的人体模型。
这次关于人类机器对抗恐惧的残忍的研究,以一出过度的滑稽剧的形式,于混乱的夸张中宣告终结。剧场里的观众或一直捧腹大笑,或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仔细探究这些笑声,我发现观众在这出哑剧中看到的惟有一场杂技演员进行的招徕观众的滑稽表演,它为的是让女神游乐厅这种闹哄哄的地方更加喧闹红火,就像游乐厅引以为豪的那些轮盘赌和赌博球,留胡子的女人和射击角落之用意。
对于那些更善于思考、思维更活跃的人来说,这又是另一回事了。英国讽刺派的所有美学都在这些惹人发笑的忧郁的杂技演员表演的桥段中被重新诠释,不愧是汉隆·利斯剧团[9]的演员们!他们这出哑剧,在其冷酷的疯狂中显得如此真实,在其夸张中显得如此残忍幽默。而这只是对忧郁之国[10]特有的悲喜剧和凄凉的滑稽剧的全新的、出色的演绎。这两种戏剧的特点,早已在一些出色强大的艺术家之作品中得到表达和凝炼,如贺加斯[11]、罗兰森[12]、吉尔雷[13]和克鲁克香克[14]。
VII
在女神游乐厅有两组必不可少又迷人的华尔兹舞曲。一组是愉悦而旋转的。这组舞曲伴随着空中杂技的平衡、小丑神奇的跟头、身体的节奏。身体凭借双臂的力量上下轻轻摆动,仅靠双腿的支持,身体向上翻腾,头部沿着上腹、小腹抬起,换双手抓杠,穿着被粉笔擦亮的鞋的双脚则在空中摆动。另一组舞曲却是病态般地耽于感官之享,展现在眼前的是充血的眼睛和因在“作案现场”被抓获而微颤的双手,被第三者的出现所遏止的冲动,因无处躲藏而告终的偷偷摸摸的艳事,与抽搐与企盼的肉体。最终,这一切都在钹和铜管乐器的震撼声响中幻化成痛苦的嘶叫,与高潮的欢愉。
在这座剧场里上演如《魔鬼罗贝尔》[15]这样的戏剧是很荒谬的。这就好像是一位戏剧中的长者形象出现在一场娱乐性聚会中那样不相称。这里需要的音乐应该是堕落的、粗俗的。这种音乐里充斥着下等人的爱抚,平凡无味的亲吻,20法郎一次的风流韵事,刚刚享受了丰盛且价格不菲晚餐的人伸的懒腰,因经营不法生意而疲惫不堪的人,他们一边要在这周围忍受随时可能变糟的龌龊口吻,一边还要为钱和姑娘的蝇营狗苟之交易担忧。他们也会被那些刚刚成功干了一票的,正跟浓妆艳抹的女人们一起陶醉的盗贼感染,在这下流的音乐声中变得兴致勃勃。
VIII
真正美妙神奇和独一无二的是这座剧场具有的通俗喜剧的特色。
这里既丑陋又美妙,品味既低劣又高雅;这是一种缺憾美,是一件真正美的事物中的那份不完整。花园的长廊位于高处;木制拱廊上刻有粗糙的镂空花边,花边有菱形的,也有三叶草形的,被染上赭石色和金色;缀有绒球和流苏的织布天花板上绘有绛紫色和灰褐色的线条;仿制的卢瓦喷泉[16]上三个女人在位于绿丛中的两片仿青铜大托碟中背靠背站立;花园的小径旁摆着桌子、灯芯草制的长沙发、椅子和由浓妆艳抹女人掌管的吧台。这一切使得这个花园看起来既像是孟德斯鸠街[17]上的廉价饭店,又像是阿尔及利亚或土耳其的集市。
波耶特的阿兰布拉宫[18],杜瓦尔的马赛克[19],再加上那些开在旧时郊外、装饰着东方柱廊和镜子的酒吧沙龙那一股模糊的香气;这座剧场表演厅中褪色的红和积满灰尘的金同崭新的仿制花园的奢华毫不协调,这座剧场,便是巴黎唯一一处可以使柔情交易的妆饰,和倦怠堕落的绝望同时散发出美妙香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