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七幕 不可言说
临近天明之时,多架飞行魔导器通过关卡搜查,从吹砂城中陆续离开,前往卡瓦拉大漠的边界。——魔族的这次成人礼着实给受邀而来的宾客们带来了不少惊吓,客人们人心惶惶地被迫停留大半晚上,一得到放行的消息后,皆是马不停蹄地离开这片地界,生怕那些发疯的感染者会不知从哪窜出来将他们传染。
“这趟就不该来,差点折那儿鸟不拉几的破地方了!”
“听说这次还把鲛人族给牵连进去了,云流之城可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他们!”
“行了,与其在这呈嘴舌之快,还不如想想回去怎么交代。”
从一望无际的黄沙大漠,到茂密旺盛的森林原野,丰盛充盈的自然之力是让一车厢的精灵商人们底气渐足,畅所欲言的说话声那是毫无遮拦,丝毫不在意正为他们驾驶飞行魔导器的人也是话题里的部分之一。——赵明飞左耳进右耳出,操纵着飞行魔导器前进全然把自己当聋子,…以他那性子铁是忍不了这种辱骂自己种族的事,可他现在的身份是雇佣兵,是正在执行任务的雇佣兵,是…不该把私事与公事混为一谈的。
“此行各位叔伯受了惊吓才这么说的,还望学长不要介意。”
“无事。”
此时飞行魔导器已进入到精灵族所在的地域边界,隐没在旺盛枝叶后的一片边防更是隐约可见。见此赵明飞心下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应了坐在身旁位置上的金发精灵女子一句,后又觉得不妥,补充道:
“事关两族交谊我不好说,但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是能理解的。”
成人礼上的事情赵明飞关注得不多,因而在看见夜无月莫明成为全场焦点时,虽是好奇八卦,却也不至于向与对方相熟的沚水去好奇。其一是他现在处于任务进行中,其二是他与沚水谈不上熟络,这情况下的赵明飞话语是中立的,他驾驶着飞行魔导器,当是看见那仿佛无边际的树墙边防时,也是注意到那下方好像站着几个人。
于是赵明飞跳过话题,说道:
“哟,有人来接你们了。”
来接迎的人多是冲着沚水去的,赵明飞没有跟着下飞行魔导器,而是坐在驾驶位上隔着挡风玻璃,看着那些个着装显贵的人在沚水面前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他与沚水不熟,充其量也不过是同院校友罢了,从前没说上两句,现在这阶级明显的更是。
“也不知道夜无月那小子怎么吸引了?”
赵明飞支着脑袋往下看,目送他们一行人的离去,只见是落后的令狐臻回头与他这方向扬了扬手表示再见,便也回了个再见的手势,然后将飞行魔导器给重新启动,掉头往边防的反方向离去。——赵明飞虽是出身魔族但并非名门,从小混在市井里打滚的他,没少听耄耋之年的长辈说起那缥缈虚幻的过去,关于魔族,关于精灵族,以及,…那条如果不是有斯奎尔山脉的存在,否则就能将整个蓝照大陆板块给一分为二的精灵族边防。
“怎么办?这段距离没有辅助我们是过不去的。”
“下面人山人海的也不能走。”
“不然绕路走?”
“可这样一来一回时间就不够了。”
两年前疫病爆发后,用来去往哈萨罗礼堂搜索救援的滑索,不知是这些年风沙侵蚀太过严重,还是别的原因,已是崩开断裂,——哪怕当时已经采用材质是金属制成的绳索。摩挲着那金属绳索的断口,夜无月探头往外便能看到下方那片蓝色的光海,身后的人还在讨论着,除却不远处的上村水月在那挑挑拣拣,那玖君临倒是无所谓的在自己身侧坐下。
好似急着要进去礼堂的人不是她似地。
“行了,在这儿啰哩吧嗦的有什么用?”连修莲显然一脸不耐:“要走的赶紧!天亮大家就别想走了。”
“可是…”
鹤子西那副举棋不定的样,着实不似他的孪生哥哥鹤南渊。夜无月别过目光又看了眼他们所在的地方与礼堂的距离,余光里才注意到那走远的人回到身边,下一秒就听金属被扔下的铛啷啷声响响起。一时间所有人都往这看了过来,夜无月不由抬头看着人,问:
“怎么了?”
“弓。”
由大量的金属残骸被暴力的扭成一团再展开拉直,丑不拉几的也没个人看得懂是什么,偏生夜无月还真懂了,只见他沉默半秒然后卸下护腕,将那银质的金属形态转换做一副通体漆黑的弓,最后递给面前人。这下旁人是看懂了,却是觉得不实际:
“这个距离不可能。”连修莲皱眉道:“要掉下去还会惊动它们。”
上村水月没理会连修莲的话。夜无月看着他低头捣鼓着那临时凑来的材料,只见一堆破铜烂铁在他手中像豆腐渣似地,搓圆捏扁,到最后人提着弓站起来时,另一手中赫然拿着三支金属的箭疾。
那完全是看不出半点拼合的迹象,反倒更像是铁水倒模出来的一个整体。
这一刻,所有人都看着上村水月,看着他三箭搭上弦,看着他拉弓如满月,蚕丝般细长的弦线在他指尖刷的一下回弹的那瞬,劲风飞扬,牵着绳索的箭疾咻地划破空气隐于暮色中,不过三四秒,就见其脚边余下的绳索骤然绷直的同时,远方亦传来一声破碎的震响。
【这姿态倒似曾相识,像是哪里见过。】
目光从绷直的绳索再到那面无表情的人身上,夜无月最后垂眸接过对方递回的长弓,然后撑着双膝站了起来。
有了牵引,接下来的一切倒也顺利进行,…虽然质疑的声音还是存在,但那都在他们先后通过那大段距离的绳索抵达至另一端时,看见那三支金属箭疾以霸道的姿态横贯整个礼堂的檐顶后,默默把话咽回肚子里。
“下手这么暴力,是断定礼堂这片收复不来吗?”
“那你可以走正门。”
礼堂的屋檐不算宽敞,却很长,鸟瞰看是呈以十字架状,上设有方便日常维护的金属走道,一方直通往向钟楼,一方则在十字交界处的琉璃顶边上绕了个圈。那琉璃顶是哈萨罗礼堂的中心点,正对下方,便是夜无月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点,礼坛。
“……”
被上村水月呛话的奥德娜无语地白了眼对方,转过话题看着那琉璃顶突然说道:“这是什么?”
约是这地方长时间无人清扫打理,只见那剔透的琉璃面上蒙了层风沙,虽是如此,细看下却还是能望见有紫蓝的淡光从底下析出,隐隐约约朦胧不清,当是在抹开面上那层后,露出的一抹明亮刺眼的紫蓝色亮光,怎么看,都是比整个沦陷区那片抬头仰望星空的冰蓝更为诡谲。
“就等着把我们自己送进去了。”
从公会给出的情报,再到鸿城这里实际了解到的,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好事情。夜无月难得自嘲,却没人笑得出来,只待不多时,那先行一步去寻找通往礼堂内部架空层入口的连家两兄妹就是折回带来消息,说是入口找到了。
入口是一扇镶嵌在地上的铁门,上面缠死的锁链已被卸下,正松垮的挂在把手上。
“当时我和小莲没有进去,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
连修佐戴着手套的手握上门把手,与夜无月几人说道:“所以接下来的事情,我们谁也不知道——”
随同连修佐话语落下的那一瞬,是他拉开那扇铁门时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吱嘎声。那声音在夜里十分突兀,哪是连修佐竭尽所能的去放轻每一个动作,——却也阻止不了从那吱嘎大叫的半大门缝后,泄出的一缕紫蓝色淡光,以及一股子难以言说的臭味。
夜无月看得眼皮一跳,心说不妙。
在进入礼堂前,一行人不是没设想过他们将会遇到什么,是连修莲说的人满为患,还是多年不见光的白骨生花,又或只有一个空荡的礼堂来迎接他们,——当一行人站在那所谓的架空层上,居高临下地看见那满满当当的一池紫蓝色的‘水’后,所有人的脸色都无不是紫蓝紫蓝的。
“这挨千刀的什么情况?!”
此水非彼水,而是由数不清的发光肉瘤簇拥在一起组成的,它们形态不明,却并非完全的死物,是如同器官的伸展收缩般一呼一吸地搏动着,又有流光溢彩的紫蓝色脉络在表层上流淌着,而在这之间的些许缝隙中,仍能够看见些年久的衣物残留,或是生活器皿留下的痕迹。
“异变了。”
“这要怎么下脚?”
所谓的架空层,充其量的不过是条宽不到一米,贴墙修建的悬空金属走道,且与礼坛还差一段不短的距离,却是这礼堂里目前唯一能站的下脚的地方。眼下这境况要退回去显然不实际,但要继续前进也有一定的难度,更何况玖君临对此势在必行,于是几人商讨过后又过了遍装备,才从金属走道比较靠前,肉瘤分布没那么密集的一处位置落下。
“礼坛上你要走到哪一步。”
当是一脚踩那发光的绸黏液上时,夜无月皱起的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苍蝇。
肉瘤的大小要比从上往下看还要大得多,足有一人之高两臂之宽,其表层肉质肌理鲜明,紫蓝色的脉络在皮表下流淌着,致使光亮循环之余,更是能隐约看见那皮肉之下有阴影在其中活跃。一行人先后下到这肉瘤与肉瘤之间,踩在那肉瘤分泌出来的黏液上,也得亏他们每个人都身材均称,不然以这紧密拥挤的环境中多少要与这些未知物来个脸贴脸。
“礼坛中心点正北向三步,我完成的事情需要三分钟。”
“权限只有你。”
“对。”要再遮掩什么,这活儿也不用干了,玖君临看着上村水月说道:“期间必然惊动那些肉瘤,你们要做的就是挡下它们。”
就像是进入到巨物的身体里,遍布的器脏外是无数细小的血管分支,它们混在黏液中,似乎是带有某种生命的意识,以肉眼难见的速度缓慢蠕动着,甚至在被外来者一脚踩碎时,还会发出啊的一声小小的尖叫,然后引来最近距离的一个肉瘤中的阴影颤动了一下。
【好像都凑过来了。】
小小的尖叫声堪比给坎培拉幼苗换土时的哭闹声更直击人心,龙舞这话在识海里响起的时候夜无月正专注脚下的小小尖叫声,他闻言抬头,余光里注意到旁侧的一只肉瘤里的黑影面积有点过大不止,好像四周的紫蓝色光都有些暗淡,…就像是肉瘤里面的东西都往他们这儿凑过来看热闹似地。
此时他们和礼坛还有一段距离,而这一幕的变化愣是让所有人都站定不动。——也就这么停下的一个瞬间,一行人更是清楚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不止,悉悉索索的细响那是从看不见的地方铺天盖地的传来,听着…就像是有人在角落里低声细语般。
“谁在说话?!”
声量不敢放肆,与玖君临同行的鹤子西脸色煞白地扫了眼旁侧,在倏地看见肉瘤壁上忽然贴着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时,整个人吓得退了步差点要叫出声,就被玖君临身后的夜无月给从后面一把捂住嘴巴。——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从肉瘤的璧膜上透出,脑袋的形状随同一行人的移动而缓缓挪动着,身旁四周是如此,身后来时的‘路’,更是不知何时被肉瘤们给堵的严严实实。
谁在说话?
能避让的空间不多,玖君临躲过挨来的鹤子西,便是半个人都靠身后的夜无月身上,她顺势往旁侧瞄了眼,才注意到夜无月那戴着的通讯水晶闪了下的瞬间,就见他一手推了把鹤子西,一手揽住自己后退一步。说时迟那时快,也就两人退步的那刹间,一截干枯的手臂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从旁侧的肉瘤中探出,在鹤子西与玖君临方才的位置上捞了一把,捞空了,又是往外探出多一节手臂拐着弯就是向玖君临二人抓去。
跑!
上村水月传达来的就只有一个字。
只道变故一瞬,枯瘦的肢体从那疙瘩肉里探出,有手有脚皆是纤长得惊人,似是与那肉团里的黑影是一个整体,那一节节不断伸长的手脚,是不停的一把一把地往里捞捕着,好像要将什么给带进那发光的肉瘤中。也就在此时,先前那铺天盖地的悉悉索索声响,是恍然清明起来,只听那是低声细语却亦是一种垂死间的呻吟:
“饿…”
“好饿…”
偌大的礼堂内部满满的充斥着各种声音,小到脚下的每根脉络断裂开而发出的尖叫声,大到头顶无从来处的痛苦呻吟,夜无月蹙着眉头一手手起刀落,削断张牙舞爪地摸上来的爪子,也顾不得那飞溅的黏液沾上身,是与同行的奥德娜带着人迅速从旁侧绕路而过,赶着那些大块的肉疙瘩簇拥来,是争分夺秒的向着礼坛的方向赶去。
“可要是礼坛被那些东西给占了位置,我们是要帮忙挪窝吗?”
“这…”
几人一致回头看向说话的连修莲,好半晌,才听有人认可道:
“真是个好问题。”
鹤子西被夜无月推了一把,趔趄地被前面的连修佐给夹住就是继续往前走,他低着头,脸色惨白得也没敢抬头去看那张张从肉膜里透出来的脸庞,但碍不住声音无缝钻入耳朵里,轻声细语的,竟是隐隐有些耳熟。一股寒意陡然窜上脑门,鹤子西神情骤然一怔的那刹,一声呼喝也是划破了那细碎的低语声:
“让开!”
“啊!”
漆黑的栅栏突然拔地而起,在鹤子西的一声惊呼中,锋利的利口将从地上凸起来的一张脸给彻底贯穿。——只见一条没脸的怪物被从半大的肉瘤里拔出,它通体莹白没有五官,却有着人形态的脑袋与四肢,只是身体躯干奇长无比,被挂在半空中就像是逮着的竹节虫似地。
“别伤害它!”鹤子西被连修莲抓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白色怪物两秒,忽然猛地转头看往不远处赶来的夜无月三人,失声道:“快放了它!”
被分开的一行人在终点齐聚,礼坛的状况亦如想象中的那样被占据得七八更甚再多,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汹涌的紫蓝色盛光,——若非那白色的怪物出现,这境地不出意外的倒是能把人迷惑。鹤子西这一声声量很大,瞬间惊起那群魔乱舞的一片肉疙瘩不止,藏在里面的无数张脸庞也是在那一瞬间找准了方向,‘目光’一致性地往礼坛这儿‘看’来。
“我看你是疯了!”
“把人放下。”
虽说死者为敬,但鹤子西这操作着实让人疑惑,夜无月摆摆手,只见那漆黑的金属曲卷作一团,然后将钉在上面的白色怪物给远远地扔了出去。那大概就是肉瘤里面的黑影,也是那些被关在礼堂里面变异的鸿城百姓,只是…正想着,夜无月就感觉一双手紧紧地把他给拉住,他垂眸一看,就见是刚才还被上村水月给提溜起来的鹤子西,正红着双眼对他说道:
“别,别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求求你,别伤害他们!”
“他们都是无辜的…”
那声音里是放低姿态的祈求与哀求,夜无月没回应,反观上村水月与连家两兄妹那是神采各异。
“小西你——”
连修佐看不下去,上前来想把人给拉开,不想他才刚有动作,一阵剧烈的震感忽然就是从脚底下传来的同时,无形的力量那是自身后方冲撞而来!连修佐下意识地想要躲,可没地躲,撞上的那一刹间那力量里所蕴含的威压叫他呼吸一窒,浑身动弹不得,——连修佐怔住,然后眼睁睁地望着眼前这片紫蓝色的肉疙瘩像迎上狂风骤雨般,被生生掀起一片紫蓝色的浪潮。
而就在这片掀起的浪潮中,一条条白色的身影三三两两的从肉瘤中跌出,它们在猛风中匍匐在地,然后一点点的,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