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八幕 旧日不复
踏出本家的大门，莫雎文在身后大门掩上的那一瞬间不由深吸口气。太压抑了，他低头看着手里还未收起的通行令牌，站在门前沉默半晌，然后转身离开。
生于八大家族，哪怕是非嫡系又或旁系，于外人看来便是含着银钥匙出生的富贵小孩，旁人眼光如此，置身于家族中成长的小孩更是这般，他们努力学习成长，为的便是将来有一天会被本家人看得见，得到提拔，进入本家，以示忠心的同时，获得荣耀与财富。——成绩优秀，修为扎实，又曾是迦逻学院学生会会长，莫雎文在毕业后凭着这漂亮的履历被直接收入本家效力，这在别人看来那都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情。
“莫雎文！”
天气燥热，莫雎文回到本家安排的住所时便已经是大汗淋漓，他回房里卸下弯刀佩剑，出门正要往洗水房走一趟，忽然就听见背后有人在喊他。
“是嫌那些东西不够臭吗？”腥臭腐烂的味道哪是隔得再远，都让莫雎文觉得近在咫尺，他回头看着几个小时前与自己共事的莫家人，嫌弃道：“回城时是谁嚷嚷着要洗澡的？”
“嘿！你自己不也是这个味？怎么好意思说我？”
来人叫莫雎意，与莫雎文同族不同辈，是与他一起被提拔进来，且得到本家悉心关注的一名莫家人。
许是从前在迦逻学院做学生会会长练就出来的本事，在莫雎意笑脸迎人的时候，莫雎文就看得出对方那点小心思，…可莫家本家到底不是迦逻学院，被提拔进来的莫家子弟到底不是曾经在手底下共事的学生，有些事情，到底是不能摆上台面明说。
因而莫雎文说道：
“我和你不同，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当然会选择先清洗一番再去汇报。”
“可我跟你没差多少啊！”莫雎意笑着上前道。同样的制服上沾染着同一种味道，莫雎文甚至能看到对方领口处黏着的些许肉沫，然后他听见莫雎意说道：“差的是前后脚出来罢了。”
说的一个意思，听的一个意思，扑面而来的腥臭直让莫雎文联想起昨晚那遭意外不止，心下更是忍不住想要立刻将自己身上的臭味给洗去，他不作声以示应答，转身就要离开时，就听身后脚步声跟上：
“欸，你说昨晚抓的那几个鲛人会怎么处理？”
“家主怎么说？”莫雎文不想探究太多，随口回了句。
“没安排～”莫雎意语气中带着惋惜与些许得意：“要我看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以前还说一纸公文砸死喽啰，现在呢，公文都没下来，死了就死无对证罢了，怕什么？”
住所是一幢二层式建筑，一层约莫十五间房，每房双间二人共住，总共能容纳六十余人。此时天色才微微泛白，偌大的建筑里也不见个人影走动，空荡荡的走廊上似乎就只剩下莫雎文莫雎意二人似得，因而莫雎意的说话声不大，却差不多能将或许在睡梦中的人给吵醒。
“对方是海红巡逻队的人，死了肯定要查。”
同辈不同族，有时候会在教育理念上产生些许差异。哪怕莫雎文心中对莫雎意这说法不做认同，但到底是不能表露出来。他瞄了眼身旁一脸嬉笑模样的同僚，目光收过，却倏地望见一只瓢虫飞进走廊，直直地向着他们这儿飞来，——那是莫家用来通讯传递消息的魔导器。
出事了。
莫雎文暗道不妙，果不其然的，在瓢虫落下的那一瞬间，一个声音亦跟着传入他们二人耳中：
“那几个鲛人跑了，所有人听音速回。”
若非神族以一族之威镇压整个蓝照，从力量及文明上带来无法跨越的天堑，那生活在这片矛盾纷争不断的土地上的人们，便也不会各自敛起锋芒毕露的尖利爪牙，而向身旁人露出虚假的笑容与虚伪的臣服。
“确定不需要我们跟着？”
“嗯，…没事的，这些事我都可以自己处理的。”
沉重的喘息与肉体碰撞的那点动静不是隔着铁笼就能让人忽视的，夜无月不妥地看着鹤子西，总觉得人拒绝他们的陪同不止，还独自带着一笼子的感染者离开是件很不实际的事情，…可他又无权过问再多，只能是循着对方再次给出的约定，然后目送人的离去。
“鸿城是疫病爆发的起源地，鹤家是坐镇城中的大宗门，出事后他们自发担起回收感染者的重任，只要我们将感染者装好然后通知鸿城，便会有人过来做交接然后带回去，你担心他不行，实际都已经是熟能生巧了。”
卡瓦拉大漠这疫病自爆发以来便是引人注目，其病征特殊，传播速度快，可治疗性低，在爆发初期便致使多个沙漠城市沦陷，一时间蓝照各族人人自危，哪是地处魔域的雇佣兵公会，也曾将属于蓝照的任务栏短暂下线，来去避免殃及池鱼。外人闻之色变，更何况生活在卡瓦拉大漠中的魔族百姓，可夜无月并未听闻感染者还有回收这种事情，于是他偏头看向身旁人，问：
“回收？”
“对啊，回收。”
在这地方碰上老同学兼老队友并不意外，当夜无月知道自己身处诸葛家军的时候，便猜到或许会碰上许久不见的一位老朋友。诸葛千鸟与毕业那会儿相比明显变化很大，个头窜高了，皮肤晒黑了，五官轮廓更为深邃，身体线条硬朗结实，少了学生时期的那股青涩劲儿，多了分千锤百炼的沉稳与刚毅。
“那为什么就地不处理了他们。”夜无月问。
“因为治疗性低，说难听点，感染者从感染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和死人无差异，可我们魔族有全须全尾的殡葬习俗，既然下葬不了，就只能归类处理。”
“……”
“行了，这些话后面再告诉你也不迟，我们走吧，等会儿天亮了这里就该烫脚了。”
深沉的天幕边缘正逐渐淡去，远方的沙漠边界正渐渐苏醒，归家心切的军人们收拾整装，正赶着天明之际启程返家。诸葛千鸟与夜无月几人骑着飞行魔导器追上大队伍的那时，太阳才刚从地平线上升起，他们赶着烈日当头前进入吹砂城，在城中百姓出门劳作之时，进入诸葛家位于吹砂城中的管辖区域，然后——
“夜无月他人呢？！”
连夜奔波的劳累直接摞倒了一大堆人，除了能一觉睡到自然醒外，剩下的便是战后后续需要处理的一大堆杂务。除了与催家因为这次事件而产生的交涉及赔偿事宜不用他本人处理外，身为副将的诸葛千鸟那是没能逃得过其他庸俗事项的处理，为了能早些时间与许久未见的伙伴们凑一块玩耍，他那是睁开眼睛就连轴转地忙活了结手上的事务不说，脚不沾地之余，还要给自己的成人礼查漏补缺，等他陀螺似地转过来，然后风风火火地跑到夜无月他们落脚的旅店时，却被告知想要找的人不在？
“他又出去了？”
诸葛千鸟目光不善地看着坐在旅店大厅沙发上的黑衣男子，那话里的意思显然不是头一回碰上这事儿：“去哪了你能不知道？”
“那地方我不想去，不去了。”
诸葛千鸟沉默。
毕业这几年里，他与夜无月并不是没有联系的，在这通讯不发达的时代里，走南闯北的雇佣兵显然想要失联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诸葛千鸟还记得前年在吹砂城里碰见过夜无月，他当时也是杂事缠身忙活得要死，两人匆匆碰面相约不成，反倒在出城与进城的关卡上碰见，…可是明明一天前他们才在城中见过彼此。
“他…”
“你可算来了啊诸葛千鸟！”
那话到底是没说得出来，诸葛千鸟就听身后有人在喊自己，他回头，就见一身穿卡其色利落装束的精灵女子正从楼梯上下来，而在她身后落后两步，是一名高大的精灵族男子。开口的正是后者。诸葛千鸟愣了愣，反应过来：
“令狐臻？你们可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啊…”
“是毕业后都没见过了好吗！？”
自毕业后就没再见过面的两个人激动的熊抱在一块，那旁若无人的激动劲儿让几个在大厅中等候的客人频频侧目观看，一脸莫名。
夜无月刚从外面回来看见这一幕时也是一愣，他看了眼坐沙发上的上村水月，才回头，就见那上一秒还熊抱一块难舍难分的人下一秒冲自己这扑来，他没躲开，于是直接被一把抱了个结实。
这注定是久别重逢的一天。借着成人礼的由头，将昔日的旧友们招呼来齐聚一堂，诸葛千鸟豪气地大手一挥，直接包下吹砂城中有名的饭店，大开宴席招呼前来祝贺的一群老同学们。来的人不少，除了三两抽不来空，他们曾经的二班，后来的同院同届，那些一齐经历过校董会风波的同学，多少是来了大半，甚至连休假退休的一些老师，也被邀请前来参加这场聚会。
现场热闹非凡，水涨船高的气氛就如当年他们那一届学生毕业的时候。
“原来你在这儿！我就说桌上怎么突然不见你了！”
从餐桌上抽身到露台处透口气，将一室热闹挡在门的另一边，夜无月前脚刚站定，后脚就听身后露台的门被人拉开又关上。
“都让你破费了，我怎么舍得离席？”夜无月笑着，回头看着对方一身酒气的走近，不由说道：“我就算了，你做东的怎么就跑出来了？”
“我不怕喝酒，就怕喝酒误事！咱魔族的酒出了名的烈性子，回头我睡到大后天错过成人礼怎么办？”
傍晚凉风轻抚，从饭店的顶楼往下看，是能鸟瞰这片城市的夜景繁华，诸葛千鸟趴着栏杆往下看：“这可是一生就一次的成人礼啊，谁敢错过…”
“我听瑞年说，今年的成人礼很严谨？”
“嗯，说不搞大排场，观礼人数有所限制。”诸葛千鸟会认识瑞年，也是搭了夜无月才偶然认识，他自是知道瑞年的身份，说道：“对了，说起瑞年，那天好像看见他还带了个小孩？后来呢？怎么不见他们跟你们在一起？”
在指间翻飞的一枚硬币倏地停下，夜无月垂眸看着，边是指腹摩挲着硬币带有人头像的一面，边是回想起那天与瑞年二人在城门下的分别的场面，他漫不经心道：
“说是领居家的小孩，带来长见识的。进城后他们还有别的事情，就分开了。”
“哦，我还想着他咋这么早成家呢！…你们几个这么熟，我猜顾瞑晨是邀请你们三个去观礼他的成人礼？”说话的语速很慢，甚至有时候还打上个酒嗝，但诸葛千鸟的脑回路却是清明的：“可我建议你别过去。不是我隔阂你俩，而是顾瞑晨的身份现在很敏感，是八大家族之首顾家独子不止，还是一名封印者。”
“……”
“魔族现在状况不乐观，多少眼睛盯着顾家呢，你就这么大喇喇的坐到顾家的席位上，那不得多少人怀疑你？”
夜无月对这些事情略有所闻，可要具体来说，确实不懂，他问：
“那天跟诸葛家军对上的是哪个家族？”
“是——”
“是效忠莫家旁系的一个小家族。”另一个声音突然插进二人的对话中，夜无月回头，就见一个男人隐在露台的角落里朝他们扬了扬手里的酒瓶：“千鸟你这次冠冕堂皇的邀请我来，怕不是想让你老师我回去被怀疑吧？”
“可老师你不是也来了嘛~”
“虽然我不掺和你们两派间的事情，可我好歹也是个莫家人，千鸟你这么随便就告诉小无月这些事情，回头把人家拉下水可怎么办？”男人从黑暗中站起，仰头灌了口酒，酒液从他嘴角边溢出，沿着脖子，滑过喉结湿了点衣领的位置，他浅色的双眸看着夜无月：“不过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发生，别忘了那位就坐在里面…”
“这种事情估计他不会管…”
来人不是谁，正是夜无月他们当年第八小队的导师莫千离。夜无月转过身背靠栏杆，望着眼前这熟悉的两位师友，嘴角微扬，在失笑的同时，也不着痕迹地稍稍偏过头，分了一丝目光给身后。
这里是吹砂城中一家鼎鼎有名的饭店，百年老店，装潢老旧，高不过二层楼，坐落在城中最兴旺的一带，在周边林立的建筑中算是小蘑菇一个。而从他们所处的露台上往外看去，是对街的一间裁缝店，店铺灯火通明，铮亮的落地橱窗让人一眼就将店中的事物大小一览无遗，也不见得有哪里不对…
是错觉了？
夜无月感觉刚才有人在看着他。那感觉可不怎么好，他收过目光，把玩在手中的硬币一个打转，化作一只油光水亮的金属细镯铐在他手腕上，就听见莫千离突然问了句：
“对了，这次怎么没见绲天绫来？”
“嗯？”
夜无月抬头，正好看见莫千离倒了倒已经见底的酒瓶，站起来准备回包间再来一瓶。他说道：
“我记得，后来千鸟你不是说你俩住一起的吗？怎么没一起过来？”
夜无月听着一愣，反应过来看向诸葛千鸟。
“老师你别乱说！”
只见那快要醉醺醺的人好似被踩尾巴般炸了起来，借着漫天云霞的衬托，也不知道是被晚霞上妆了还是喝出来的大红脸，夜无月在一旁看着，听着人舌头打结似地重复解释到：
“人那是借住！借住懂不懂，无月你也去过我住的院子，知道有多大，借住客房而已有什么关系！”
夜无月当然知道这回事。
早在毕业前夕，在别人都为前路茫茫迷茫的时候，绲天绫便已经决定要去卡瓦拉大漠，…而那么凑巧的是，毕业后回家的诸葛千鸟在吹砂城偶遇过几次绲天绫后，在得知对方境况的他，便想也不想的直接提出‘借住’这个提议，让人借住在自己的院子里，美曰其名搭个伙过日子。
一个敢提出，一个敢答应，当时夜无月从绲天绫口中得知这事儿时，那也是被雷得不轻。
“行了行了，我们都知道…”
“不是，你们听我说…”
“明白明白。”
诸葛千鸟在绲天绫这人身上总是找不着头脑，从前玖君临早早的看透了，夜无月和莫千离后来也明白了，眼下看着人越描越黑的模样，纷纷是左一句右一句的顺毛把人给劝往包间带去：
“赶紧进去吧，在外面待太久，不然大伙会以为你逃单。”
“我没有…”
酒劲上头，诸葛千鸟辩不过顺着来忽悠的二人，在夜无月架着他回包间的那会儿还碎碎叨叨的也不知念叨个什么，莫千离走在前面把露台的门给打开，随着包间里那闹哄哄暖烘烘的空气扑面而来的时候，夜无月才终于听见诸葛千鸟结巴出一句清晰的话来：
“…哪天我们再聚一次吧，就我们几个，就只是我们第八小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