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幽梦同谁近·宝黛钗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张爱玲在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如是说。
相比起得到他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不少女子,怕是宁愿选择做他心口那一粒永远的朱砂痣吧。因着得不到的才是更好的,于是那些由距离和时间编织而成的美好幻想,从此便长驻在他的心中了。等他每次幽幽想起,自己永远是初见时最美的模样,那一眼之下碰出的火花,随着岁月涤荡,经久而愈发显得鲜亮可爱。
古典诗词最感动人的主题之一,便是缅念昨日情怀。诗人们迷恋着那再也回不去的昨夕,他们所叹惋的,不只是消逝的青春,还有在那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般可望而不可即的旧时光里,总摇曳着的一位此生难以再见的故人倩影。譬如唐代诗人崔护那两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总能牵惹愁肠。
在诸多追忆过往的诗词中,悼亡词最是催人断肠。因着已是生死相隔,那笔下的万端遗恨更是缠绵悱恻得紧。比如元稹的“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又如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念及逝去的爱人,诗人如泣如诉,令品读的后人无法不动容,难以不伤情。
“头白鸳鸯失伴飞”的遗憾,毕竟源自曾经拥有过的相伴相守,但有这样一些女子,她们并不曾安享过爱人护翼下的温存。之所以被念念不忘,实在是因为,那不能相守亦不能相忘的爱,于谁都是种铭心刻痕。黛玉之于宝玉,便是如此。
宝黛之恋,本那样美好。当日姐妹们刚搬进新建的大观园,宝玉挥毫兴作的四首《大观园即事诗》里,“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黛玉是那永恒的女主角。
虽然其中片语琐碎,但在大观园中,常日里闲愁下泪、喜弄鹦鹉的,除了黛玉还能有谁?宝玉这呆子的心里、眼里,全是黛玉,即若描绘大观园四季景色,诗里摇曳着的,也满是黛玉的身影。好一个痴心人儿!
只是,宝黛之缘,轻似涟漪,才刚起了微澜,便被流年匆匆葬送,终如那唱尽红楼之憾的《痴情司》歌:“你和我这美梦里,涟漪已诉尽,重来也失余意。”
生命与爱情都不能重来,四顾茫然不见林妹妹,宝玉从此便把自己也丢了。
黛玉身死,宝玉与宝钗成婚。书中第一百零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里,夜晚宝玉睡在外间,专等黛玉入梦,却徒然无获。次日醒来,正叹着“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一夜没有睡着的宝钗听了劝道:“这句又说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玉听了,反不好意思,只得起来与她搭讪说:“我原要进来的,不觉得一个盹儿就打着了。”宝钗道的是:“你进来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
分明心中五味杂陈而无法入睡,伴在他身侧却被忽视的宝钗心里酸楚,此时更能与何人言?丈夫对林妹妹牵肠挂肚,即便冷静如她,又怎能不怨不痛?
无奈,宝玉一心只爱着黛玉,对宝钗,始终“情爱未满”。
其实,相对于朱砂痣,更值得疼惜的,倒是这一抹蚊子血。死亡带来的痛苦通常只在短短一瞬,而活的艰辛,却是漫漫一生。
与黛玉相比,宝钗并不幸运。那第八十七“感秋深抚琴悲往事”一回,黛玉为自己身世伤感落泪,紫鹃正愁着没法儿劝解时,薛宝钗打发人送给黛玉一封信:
信的意思是:你因忧愁而失眠,难道我心里不是一样难过吗?你虽丧双亲,蒙屈篱下,而我父亲早逝,母亲年迈,哥哥惹祸不断,他还讨了个爱撒泼的妻子,搅得全家一日不得安宁,你我难道不是一样可怜吗?所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宝钗这是将自己和黛玉同归了命苦之人,倒也并非夸张。
信中提及了旧日黛玉所作的《问菊》:
当时潇湘妃子一齐作的,还有一首《菊梦》:
两首诗偏重不同,心思却是相似的:俗世艰难,知音可贵。其中“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两句,不仅得宝钗激赏,念之不忘,更是《红楼梦》一书中难得的佳句,历来为人所称道:一样是开花,孤标傲世的菊花,却偏偏选择迟开在秋天的寒风中。如此一来,菊花不就孤寂了吗?
幸就幸在,黛玉不仅有宝玉这个前世冤家,还有宝钗——这个原本被她视若寇仇的女子,却原来也能这般理解她的处境,还引为知己。所以作者在哀叹“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的同时,又能写出“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的乐观句子来。
续着上面一封信,宝钗接下来“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的《与林黛玉诗四章》,作为全书中少见的骚体,承载了薛宝钗对黛玉和自己家世不幸、同病相怜的诉说:
韵味酣畅,古风雅致,倒颇类《问菊》和《菊梦》的意思。黛玉看了,不胜伤感。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读者思来,既是知音,终归难逃同样的厄运:黛玉泪尽而逝,宝钗虽活着,反倒受了更多痛苦,无异也是一场悲剧。
新婚之夜,宝玉一揭了盖头,见是宝钗,便口口声声说要去找林妹妹。直到屋内点起安息香来,他才睡去,宝钗则一直垂头不语。之后几天,宝玉没精打采,甚至昏迷到垂危,只念着要去和黛玉死在一处,宝钗一狠心告诉他“林妹妹已经亡故了”的时候,谁看见了这简短一句话后那颗早已被揉碎了的心呢?
夜凉如水的晚上,宝钗忽然醒来,却见那人正伫立在屏风外思念黛玉芳魂,眼前纵然是红烛高张、锦被浓熏,却始终掩不住那一刻彻骨的心凉。
后世读者,常有指责宝玉对黛玉死讯太过淡然者,觉得黛玉白白为他流尽了一世眼泪。可要怎样凭悼才能让人满意呢?难道非让他每时每刻念着黛玉的芳名,不吃不喝方才罢休么?那叫宝钗怎么活下去?
哀莫大于心死,宝玉的假意赶考和弃绝而去,已经宣布了宝钗的败局。
她不明白,他怎么能这样没有担当,把个风雨飘摇的家抛下,让她用柔弱的肩膀一力承担?她不明白,在宝玉的心里,为何没有一分所谓的责任,甚至连这个家庭也成了全无挽救意义的存在?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早就说过。当一切“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
宝钗和宝玉,始终在两个世界,没有实现过真正的对话;黛玉和宝玉,虽然懂得彼此心事,却最终不能在一起。这两个女子都可怜可叹,黛玉明显生错了时代,宝钗貌似生对了时代,却同样没能获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