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地,缘何生活
当我们到了生命中的某个阶段,就会习惯性地寻找每一个可以安家落户的地方。也正是这样,我详细考察了住所周边方圆一二十英里的地方。我常常做着这样的假想:那儿所有的田地已经被我接二连三地买下来了,因为所有的土地都得买,所以我对每一块地的价格都一清二楚。我走到每一个农民的地里,尝尝他家的野苹果,跟他聊聊庄稼,再请他随便开个价。然后,在心里照这个价买下他的土地,又想着以什么样的价钱把这块地再抵押给他;我甚至出更高的价钱,将所有的东西统统买下来,只是不立契约——把他说的话看作契约,因为我向来喜欢闲聊——我耕种了那块土地,而且从某种程度上看,也感染了他的心灵。等我体验够了快乐之后就洒脱地离去,让他继续耕种下去。因为这份经历,朋友们竟然将我当成了地产经纪人。实际上,我无论身处何地,都能过日子,我所居住的地方的风景也将因为我的加入而更具光彩。房子,不就是一个座位吗?——要是这个座位在乡下就更好了。我找到了许多可以建房的地方,但是好像短期内改进不了那里的条件,有人觉得它离村子太远了,不过在我眼里,是村子离它太远了。我常常说,行啊,这个地方我可以住呀;我确实住在这儿了,在这儿度过了一个小时,甚至一个夏天和一个冬天;我看到了时光怎样悄无声息地溜走,冬天离开了,春天向我走来了。将来居民如果住在这个地区,无论他们将房子建在哪里,都可以肯定那儿以前就有人住过了。有些地方,有时只需花一个下午,就可以将它改造成果园、林地和牧地,决定应该将哪几棵最好的橡树或松树留在家门口,甚至使每一棵枯萎的树木都派上用场;然后将它闲置在那儿,暂时不去管它,就算是休耕吧,因为一个人能够放下越多的事情,就越是富裕。
我思想的马车带着我走得太远了,甚至担忧好几个农场主会拒绝我,他们不愿卖地给我——我还巴不得被拒绝呢——我从来不会让实际占有这样的事儿烦扰我的心。差一点儿就能实际占有的那次,就是我去购买霍尔维尔那个地方。当时我已经开始挑选种子了,还准备了制作一辆手推车的木材,以便推动这件事继续下去。可是没想到,就在原主人打算把契约交给我的前一刻,他的妻子——每个男人都娶了一个这样的妻子——突然反悔,她不打算卖农场了,于是,原主人赔偿我10美元的违约金,解除了这项买卖合约。说实话,那时候我的兜里居然只有0.1美元,如果我真的有0.1美元,或者有一块地,或者有10美元,又或者所有这些我都拥有,那用我学的这点数学知识根本就算不清楚了。不过,那10美元被我退回去了,那个农场也物归原主了,因为我已经做过头了,或者说我太慷慨大方了。我照买进的价格将农场卖给了他,并且因为他不是有钱人,我又送了他10美元,但是0.1美元、种子和准备制作手推车的木材,被我保留下来了。因此,我很富足,是一个始终无损于自己贫穷的富人。我保留下来的,还有那个地方的风景,此后我连年丰收,不用手推车就能运走美景结出的累累硕果。说起风景——
我经常目睹这样的场景:一个诗人欣赏了农场里最美的风景,然后潇洒离去,不过那个粗俗的农民还以为诗人只不过拿走了几个野苹果呢。诗人给农夫的农场添上音韵,用一道令人称羡的无形篱笆将它圈起来,挤出了它的牛奶,提炼出了奶油,然后将所有的奶油都拿走了,只将没有奶油的奶水留给农场主。这事儿过去许多年了,可农夫还不知道呢。
在我眼里,霍尔维尔农场真正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它几乎远离尘世,距离乡村有2英里,距此最近的居民也在半英里之外,并且有一大块土地隔开了它和公路;它与河流相邻,农场主告诉我,春天河面上会升起雾,所以农场不会出现霜冻,不过这并不是我所关心的;农舍和谷仓都是灰色的,显得破败不堪;坍圮的篱墙,似乎将一段悠久的岁月隔在了我和先前的居民之间;还有树身已空的苹果树,布满了青苔,还被野兔啃咬过,由此可见我将来的邻居是什么样的。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我一段难忘的回忆,早年我曾在这条河里逆流而上,那时候茂密的红色枫叶遮住了这些房子,一条家犬的吠声传入了我的耳中。我迫不及待想买下这个农场,不想等农场主运走那些石头,砍掉那些树身已空的苹果树,挖掉牧场里刚刚长出的那些白桦树幼苗,总之,不想等待农场主做任何修整工作了。为了尽早享受上述的那些好处,我决定马上行动起来。当一次阿特拉斯 [80],用我的肩膀扛起整个世界吧——我从没听说阿特拉斯为此得过什么酬劳——一切事情都是我自愿做的,当然没有什么别的动机或借口,就等着付完钱后,得到这片土地,不再受人干扰。因为我很清楚,只要让这片土地自由生长,它就会带来我最想要的丰硕果实。可惜结果出乎我的意料,这一点我在上文已经提过了。
因此,关于我所说的大规模农耕之事(至今我仍在打理一个园子),我要说的仅仅是种子我已经准备好了。很多人都觉得种子的年代越久越好。种子的好坏能通过时间区分出来,这一点我没有丝毫怀疑;到最后我要播种的时候,我想不大可能会失望吧。不过我要对我的朋友们说,这话我只说一次:你们要努力长久地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不要去执着地追求什么。将自己拴在一个农场上,与关在县城的监狱里没什么区别。
老卡托的《农书》充当了我的“启蒙者”,他写道——可惜我所见到的唯一的译本将这段话翻译得乱七八糟——“当你打算买下一个农场的时候,一定要先在心里反复掂量一番,别迫不及待地买下来,也别怕麻烦懒得去实地查看,也不要以为绕着它走一圈就行了。如果这个农场真的很不错,那么你越是常去就会越喜欢它。”我想我是不会急匆匆去买它的,只要我还活着,就会经常去那儿转转,等我死了,也得先葬在那儿,这样才能让我最终更喜欢它。
眼下要说的,是我这类实验中其次的一个,我准备写得更详细一些;但出于方便考虑,我将这两年的经验合并为一年来写。我早已申明,我并不准备歌颂沮丧,而是要做一只金鸡,在黎明时的枝头上引吭高歌,只要将我的邻居们唤醒就行了。 [81]
我住进森林的第一天——也就是说,从那天起,我日夜都生活在林子里——正巧是独立日,即1845年7月4日,这时候我的房子还没有完工,过冬是肯定不行的,最多勉强挡挡风雨,墙壁没有抹灰泥,烟囱也没砌,墙壁是用风雨侵蚀过的粗木板建成的,缝隙非常大,到了晚上屋子里很凉。砍伐来的白色立柱笔直地矗立着,门和窗户的框架是刚刚刨平的,它们使房子看起来既干净又通风,特别是到了清晨,木头都吸饱了露水,使我不由得梦想着到了正午,一些甜美的树胶大概会渗出来。在我的幻想中,这所房子一整天都保持着清晨的格调,于是我想起了前一年参观过的一所建在山顶上的房子,它没有抹灰泥,通风很好,很适合云游四海的神仙在旅途中暂住,也适合仙女拖曳着长裙经过。从我的屋顶掠过的风,就像从山脊扫过的狂风一样,弹着时断时续的曲子,也许是天上仙曲的片段落入了人间。晨风永不停歇地吹拂着,创世记的诗篇一直持续着,却很少有人能欣赏它。奥林匹斯山 [82]只在地球的外部,无处不在。
在以前,我所拥有的,除了一条小船外,只有一顶帐篷。它是我唯一的房子,我夏天有时会带着它去旅行,如今它被卷起来了,仍旧放在我的阁楼上。至于那条小船,在换了好几个主人之后,已经从岁月的河流中消逝了。如今我拥有的栖身之所更加坚固也更实用,看来我在这个世间安居落户已经进步了不少。尽管现在的这所房子很单薄,但它却像一种结晶了的东西一样将我环绕其中,并且从我这个建造者身上反映出来。它好比一副素描画,能够引发人的无限遐思。我不需要跑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因为屋子里的空气跟外面的一样清新。我坐在一扇门的后面,与坐在门外基本上没有区别,即使大雨倾盆的天气也是一样的。《哈利梵萨》 [83]曾说:“一所没有鸟儿光顾的房子,就像没加作料的肉一样。”当然,我的住所并不是那样,因为我突然发现鸟雀也成为我的邻居了——这并不是说我捉了一只鸟儿关起来,而是我将自己关进距离鸟儿很近的一个笼子里。与我亲近的鸟邻居,不仅有经常飞进花园和果园的鸟儿,还有一些来自森林里的更具野性、更使人惊异的鸟雀,后一类鸟儿从没或者很少为村民们唱过什么小夜曲——它们之中有画眉、东部鸫鸟、红色的碛、田雀、三声夜莺,还有一些别的鸣禽。
我的住所坐落在一个小湖的岸边,在离康科德村子南边大约一英里半的地方,地势比村子略高一点,就在城镇与林肯 [84]之间的那片茂密的丛林中,从这儿向南走两英里,就到了我们这里唯一的名胜之地——康科德战场 [85]。不过我的住所处于林中地势较低的地方,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所以我所见的最遥远的地平线就是半英里外的湖岸。第一周,不管在什么时候我眺望湖面,它都像一个山中的清潭,高高地盘踞在山的一边,它的底部高出其他湖泊的水平面不少。当太阳缓缓升起时,我看见它换下了雾气蒙蒙的夜行衣,露出轻柔的微波,或者平滑如镜的湖面,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渐渐地呈现出来。于是,雾气如幽灵一般,悄然无声地四散开去,消失在丛林中,仿佛在夜间举行了一个秘密的宗教集会,现在已经散会了。雾水仍旧恋恋不舍地悬挂在树梢上,有如挂在山侧,直到第二天还迟迟不愿离去。
8月间,刚刚经历了和风细雨之后,在这短暂的时刻,小湖是我最珍贵的邻居,此时湖面和空气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不过乌云仍然布满了整个天空,下午刚过去一半,黄昏的肃穆氛围就提前降临了,然而画眉在周围婉转吟唱,声音隔着湖岸隐约传来。这样的一个湖,最平静的就是这一刻了。湖面上空澄净的空气稀薄得几乎透明了,在乌云的遮掩下显得暗淡无光;水面上清波微荡,倒影轻摇,俨然成了一个下界的天空,更令人珍视。从附近的一座刚刚被砍掉树木的山峰之巅远眺,穿过山与山之间形成的巨大凹口,可见小湖南岸的迷人风光。湖岸就是由那个凹口形成的,那儿的两座小山坡向下倾斜延伸,看起来就像有一条溪流从林木森森的山谷中穿流而下,不过,那儿其实根本没有溪流。就这样,我站在近处的翠绿山峦之间或山巅上,眺望那些与地平线相接的苍翠远山或更高的山峰。的确,我踮起脚尖,就可以望见西北角上连绵起伏的群山,它们显得更加蔚蓝而又遥远,这种纯粹的蓝色是天空这个染料厂中最真实的产品,此外,乡村的一角我也可以看到。不过要是换了方向再看的话,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因为视线被郁郁葱葱的树林遮住了。住所附近有流水是最好不过了,因为水的浮力作用,土地就浮在上面了。即便是最小的一口井,也是很有价值的。当你俯视井底的时候,就会发现大地就像一个孤零零的岛屿,根本就不是一片连着一片的。这一发现特别重要,就好比牛油能够放在井水里冷藏一样。我从这一个山顶远望小湖那边的萨得伯里草原,在洪水来临的时节,我发现草原升高了,大概是海市蜃楼的效果在这个云雾蒸腾的山谷里也呈现出来了吧,草原宛如一枚天然形成的硬币,沉睡在水盆的底部,小湖以外的土地就像一层薄薄的外壳,变成了孤岛,在这片小小的横穿的水面上载沉载浮。这时,我猛然发现,原来我的住所只是一片干燥的土地而已。
站在我家的门口向外望去,视野更加狭窄,不过我并没有很拥挤或者被囚禁的感觉。这儿足够我的想象力随意驰骋了。小湖对岸升起的高地上,长满了低矮茂密的橡木,一直延伸到西部的大平原和鞑靼人的草原,这片广阔的天地是提供给所有流浪人家的。当达摩达拉 [86]的牛羊需要更大、更新的牧场时,他这样说:“人世间最幸福的人,莫过于那些自由自在地欣赏着辽阔的地平线的人。”
时间和地点已经变换了,我的生活距历史中那些最吸引我的时代更近了,离宇宙中那些地区也更近了。我生活的地方很遥远,就像天文学家们每晚观测到的许多宇宙天体一样。我们总是幻想着在天体的某一个遥远而又偏僻的角落里,有一些罕见的、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在仙后座的椅子形状背后,远离了喧哗和烦扰。我发现,我的屋子就恰恰处在这么一个遁世之地,它亘古常新,是没有被玷污的宇宙的一部分。如果说,住在这么一个更邻近昴星团或毕星团,牵牛星座或天鹰星座的地方是非常值得的话,那么,我所住的地方正好就是这样的,至少,我就像那些星座一样,远离了早已被我抛在身后的尘世,化作一缕柔美的光线或者微微闪烁的星光,照亮离我最近的邻人,只有在没有月光的晚上才能看见。我的住所就是茫茫宇宙里的一角——
如果牧羊人的羊群总是在比他的思想还要高的牧场上奔跑,那么对牧羊人的生活我们有什么感想呢?
每一个清晨的来临都是一次令人愉快的邀请,使我的生活俭朴得像大自然本身一样,或许我能这样说,跟大自然本身一样纯洁无瑕。我对曙光女神的崇拜,跟希腊人一样虔诚。我很早就起床了,去湖中洗澡——这种带有宗教意味的活动,是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据说,有这样几个字刻在成汤王的浴盆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88]我明白这些话的意思。黎明将人们带回了英雄的时代。晨光熹微的时候,我坐在敞开的门窗旁,在我的屋子里,有一只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蚊子在飞行,我被它那微弱的嗡嗡声触动了,就像我所听到的是颂扬英雄美名的喇叭声一样。这是荷马的安魂曲;是空中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吟唱着它的愤怒和漂泊。这里面包含着一种大宇宙的情怀,只要它不被禁止,就会一直宣扬着世界的无穷活力与生生不息。黎明是觉醒的时刻,是一天之中最具有纪念意义的时辰。在这一刻,我们的睡意是最少的;至少在一个小时里,我们那整日整夜昏沉沉的部分感官是处于清醒状态的。然而,如果不是我们自己的天赋唤醒了我们,而是某个仆人机械地用胳膊肘儿推醒的;如果不是我们内心的新生力量和源自内心的渴望唤醒了我们,而是工厂里的鸣笛声吵醒的——假如我们醒来以后所拥有的生命,并不比睡前更加崇高,那么这样的白天(如果可以称为白天的话)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期望的,那空气中就不会有芬芳,也不会回荡着天籁之音。于是,黑暗反倒结出了好的果实,以此来证明它并不比白昼差。如果一个人根本不相信每一个黎明都要比他亵渎过的更早、更神圣的话,那他肯定早已对生命绝望了,正在走上一条通向黑暗的道路。感官的生活得到部分休息之后,人的心灵,或者说得更确切点,人的器官,每一天都要焕发出新的活力,而他的天赋会再度试探他能完成的生活是何等高贵。我敢确定地说,一切令人难忘的事情,都是在清晨的氛围中发生的。《吠陀经》 [89]中写道:“一切知,俱醒于黎明。”诗歌、艺术,以及最美好最值得纪念的事情,都是从这一时刻开始的。所有的诗人和英雄,如同门农一般,都是曙光之神的儿子,总是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弹奏他们的美妙乐曲。一个拥有弹性思维和充沛精力的人,假如他能与太阳同步,那么白天的任何时候对他而言,都是黎明。时钟指向什么时刻,人们的态度是怎样的,他们在干什么样的活计,这些都无关紧要。清晨,就是我睡醒之后心里有黎明感觉的那一刻。德性改良就是驱散朦胧的睡意。如果不是人们总在浑浑噩噩地睡觉,他们又怎么会在回顾每一天的时候总感觉乏善可陈呢?人们都很精明,若不是沉睡不醒的话,又怎么会一事无成呢?几百万人清醒到可以去干体力活儿;然而一百万人中清醒到能够从事有效的智力劳动的,却仅仅只有一个人;一亿人中,能生活得神圣而富有诗意的,也只能找到一个人。清醒才是真正的生活。然而,我还从未见到过一个十分清醒的人呢。若是遇见了,我哪里敢直视他呢?
我们一定要学会自己苏醒,更要保持清醒,但不能依靠机械的方法,而是对黎明寄以无限的期望,因为即便在睡得最沉的时候,我们也不会被黎明抛弃。毫无疑问,人类有能力提高自己的生命,这是我所看到的最令人振奋的事实。能绘出某一幅画,塑造某一座雕像,或者美化一些事物,这都是很了不起的;但是,若能描绘出或者雕塑出那种氛围和环境,就更加荣耀了,这样能使我们从中发现,我们也能在精神上做到这些。最崇高的艺术,就是能对当代的本质产生影响的艺术。每个人应该使自己的生命乃至生命的每一个细节,都能配得上自己在最崇高和最紧要之时的所想所思。如果我们拒绝了,或者说浪费掉了我们所获得的那一丁点儿思想,那么,神谕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如何做到这一点。
正因为我希望自己能活得有意义,所以我选择去林中生活,这样我只需面对生活中的基本事实,还可以看看我是否能学会生活教给我的东西,免得到了临终的那一刻我才发觉,我这一辈子都白活了。那种算不上生活的生活绝不是我想要过的,要知道,生活本来是很可爱的;至于消极遁世的隐逸生活,也不是我所喜欢的,除非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要进入到生活的最深处,将生命的精髓全部汲取出来,要坚强稳妥地生活,像斯巴达 [90]人那样,将一切不属于生活的东西统统摒弃,开辟出一块田地并细心地修剪它,将生活压缩到一个角落里,使生活条件降至最低。假如证明了它是卑微低贱的,那么就要弄明白全部真正的卑微低贱;假如它是高尚的,那就通过切身的经历去认识它,在我下次远行的时候对它作出真实的描述。因为在我的观念中,大多数人都搞不清楚他们的生活到底属于魔鬼还是属于上帝,却又草率地做出判断说:人生的主要目标是“永远赞美上帝,并享受上帝的赐福”。
然而,我们仍旧如蝼蚁般卑微地生活着,尽管神话告诉我们说,很早以前我们就变成人了 [91],可我们却像矮人国里总是跟仙鹤 [92]作战的小矮人一样。这可真是错上加错,越描越黑了。在这里,我们最高尚的美德竟然是多余的,还遭受了本可避开的劫数。这些琐碎的事情消耗掉了我们的生活。一个诚实的人,只需数清楚自己的10根手指头就够了,根本不需要认识更大的数字,即使出现特殊情况,也不过是再加上10个脚趾头,其他的笼统算一下就行了。简单,简单,再简单!我认为,你最好将事情简化为两三件,而不是100件或者1000件;更不必计算100万,数到半打就足够了。总而言之,能将账目记录在大拇指的指甲上是最好不过的。文明生活的海洋中,巨浪翻腾不息,一个人要想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就得全面考虑到可能出现的风暴、乌云、激流、险滩,以及一千零一件事,除非他打算让船沉没,自己沉入海底,再也没法抵达港口。成功的人一定是非常精明的计算家。简化,再简化!不需要一日三餐,除非必要,每天一顿就足够了;不需要100道菜,5道就绰绰有余了;其他的东西,照这样的比例缩减就好了。我们的生活就像由许多小州组成的德意志联邦一样,州与州的边界总是在变动,哪怕是一个德国人也没法随时告诉你准确的边界线。国家进行的所谓内部改进,其实都是些表面的、肤浅的事情,它只是一种难以操作的机构,长得臃肿而又庞大,乱糟糟的家具塞得到处都是,结果掉进了自己设置的陷阱,被奢侈和挥霍全部破坏光了,因为它缺乏计算,也没有高尚的目标,就跟这块土地上的一百万户人家一样。对于这个国家,对于这上百万人而言,厉行节俭,选择比斯巴达人更加俭朴的生活,并提高生活的目标,这就是唯一的救治方法。现在的生活太放纵了。人们认为国家必须有商业——出口冰块,用电报来交谈,一小时跑30英里——却从不怀疑值不值得这样做。然而,对于我们应该过人的生活还是狒狒那样的生活,好像有些拿不准了。要是我们不去铺设枕木,不去锻造钢轨,不去没日没夜地干活,将时间和精力花在不断地修缮我们的生活上,那么还有谁会想去修铁路呢?如果不修铁路,我们还能准时赶到天堂吗?不过,要是我们只待在家里,操心自己的事情,铁路还有什么用呢?并不是我们在乘坐铁路,而是铁路乘坐在我们身上。你是否想过,铁路底下铺设的枕木是什么呢?每一根枕木就是一个人,一个爱尔兰人,或者说是一个北方佬。铁轨铺在他们的身上,黄沙盖住了他们的身躯,而列车就在他们的躯体上平稳地奔驰。我告诉你,他们正在熟睡啊。每过几年,就更换一批新的枕木,列车依旧在上面飞驰着。所以,如果一批人兴高采烈地乘坐火车出行的话,那么必然有另外一批不幸的人正被火车碾轧着,被乘坐着。不过,当一个梦游者——一根出轨的枕木,被碾轧的时候,乘客们只好叫醒他,突然刹车,并大声叫嚷着,仿佛这仅仅是一个例外。听了这些我感到非常有趣,每隔5英里就有一队养路工,他们让每一根枕木长睡不醒,并保持着相应的高度,然而这也说明,有时候枕木还是会清醒并站起来的。
为什么我们要如此匆忙、如此浪费生命地生活呢?难道在没有挨饿之前,我们就已经下决心要饿死了吗?常言道,现在缝补一针,将来可以少补九针,于是,他们现在就缝补了一千针,只为了明天少补那九千针。至于工作,没有任何结果。我们患上了舞蹈病 [93],连大脑都没法保持安静了。要是我拉几下教区钟楼下的绳子,发出火警的讯号,那么还没等到钟声长鸣,住在康科德郊区乡村的所有人,尽管他在今天早上的时候一再地找借口说自己有多忙,也不管是男人、女人,或者孩童,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会放下手头的活儿,向着钟声的方向赶过来的。说句实话,他们赶来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急着从火里抢救财产,而是看热闹的,反正火已经烧起来了,而且这火又不是他们放的;或者想看看这火是怎么被扑灭的,要是不用费多大气力,帮点忙救救火也无所谓——即便着火的是教堂本身也是一样。一个人在午饭后小睡了半个小时,他醒来后抬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有什么新闻啊?”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给他站岗放哨一样。还有人这样吩咐,每过半小时就要叫醒他一次,显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随后,作为回礼,他向别人讲起了自己做的梦。睡了整夜再醒来之后,新闻就跟早餐一样,是必不可少的。“请告诉我这个星球上的任何地方所发生的全部新闻吧。”——于是,他喝着咖啡,吃着面包,同时看着报纸,得知今天早上在瓦奇托河 [94]上有一个人的眼睛被挖掉了。殊不知,他自己就生活在这个星球上深不见底的大黑洞里,他的眼睛里早就没有瞳仁了。
对我来说,有没有邮局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认为,需要通过邮局传递的重要消息寥寥无几。严格说来,我一生中所收到的值得花邮费的信最多也就一两封——这还是我几年前说的。通常,一便士邮费的制度,是你向一个人支付一便士去购买他的思想,可结果你所获得的往往只是一个玩笑。我敢说,我从未在报纸上读到过任何一条有价值的新闻。若是我们读到某个人遭抢劫了,被谋杀了,或者出意外丧命了,读到一栋房子被烧毁了,或一条船沉没了,或一艘轮船爆炸了,或打死了一条疯狗,或冬天出现了一群蝗虫——那就没必要去读别的了。事实上,有一条新闻就足够了。假如原则你已经非常熟悉了,那么你还有必要关心成千上万个实例及其应用吗?在一个哲学家眼里,所有称之为新闻的,不过是些胡说八道的闲话,编辑新闻和读新闻的无非就是些喝茶聊天的老太婆。然而,听这些闲言碎语却是不少人的兴趣。我听说前不久报社门口突然围了一大群人,他们争先恐后地挤进去听一条最新的外国新闻,结果将报社里的好几个大玻璃窗都给挤碎了——至于那条新闻,我很认真地思考过,一个稍微有点脑子的人便能在12个月前,甚至是12年前非常准确地写出来。例如西班牙,只要你明白将唐·卡洛斯 [95]、公主、唐·彼得罗、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这些字眼适当地变换,不时地调整就可以了——从我开始读报至今,或许这些字眼发生了一点改变吧——如果实在没什么有趣的事儿,那就说说斗牛吧,这条新闻绝对真实,通过它我们可以详细了解西班牙的现状以及衰败程度,跟现在报纸上这个标题下边那些最简明的消息完全相同。说到英国,1649年革命几乎就是这个地区的最新要闻了;如果你已经了解了英国每年的谷物平均产量的历史,那就用不着再去关注这些事了,除非你打算靠投机生意来赚大钱。如果不看报也能做出判断,那么国外真的没发生过什么新闻,法国大革命也算不上。 [96]
什么叫新闻?知道什么事情永不过时才是最重要的!“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97]一周过去后,在农民们疲惫得直打瞌睡的休息日里——这个周末,就是辛苦熬过的一周的结尾,而不是崭新而勇敢的一周的开始——偏偏那位牧师不在农民们的耳边念叨这样或那样又臭又长的说教,而是如雷霆一般地狂吼:“停!停下!为何看起来很快,其实你们却慢得要死呢?”
伪装和谬见被尊奉为最健全的真理,然而现实却是无比荒谬的。如果人们踏踏实实地关注现实,不容许自己被欺骗,那么跟我们所知道的生活相比,现在的生活犹如一个童话故事。要是我们只重视那种不能避免的和理当存在的事情,那么诗歌和音乐就会飘荡在街头了。如果我们从容不迫而又聪明智慧,就能体会到,只有伟大而优美的事物才能真正永恒的存在——微不足道的恐惧和快乐其实只是现实的影子。现实往往使人振奋,使人敬仰。如果闭上眼睛打盹儿,任由影子蒙骗自己,人类由此到处建立日常生活的规则和习惯,并遵守它们,其实它们都是在纯粹幻想的基础上建立的。小孩子在嬉戏中生活,反而比大人更清楚地认识真正的生活规律及其关系,大人不能过有意义的生活,却总以为自己更聪明,因为大人有经验,其实就是说,他们经历过失败。我从一本印度书籍中读到:“有一个王子,很小的时候就被赶出了他出生的城市,一个樵夫将他抚养成人,因此他一直认为他是自己生活的这个贱民群体中的一员。后来,他父亲手下的一位大臣发现了他,并说出了他的身世,于是,他对自己身份的错误认识被纠正了,他知道原来自己是一个王子。”“因此,”印度哲学家继续说下去,“灵魂所处的环境导致了他对自己性格的误解,必须得有一位神圣的老师将这个真相揭示出来。这时,他才明白自己是婆罗门。”我发现,我们新英格兰居民之所以过着如此卑贱的生活,就是因为我们无法透过事物的表面去认识它的本来面貌。我们误以为表象就是事物的本质。如果一个人穿过这个城镇,看见的就是现实,那么你不妨想想现实生活的拦河水坝去哪里了。如果他向我们描述他所见到的那个地方的现实,其实我们根本听不明白他所描述的地方是哪里。看看会议厅,或法庭,或监狱,或商店,或住宅,说说在你真正凝视它们的时候,它们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反正在你的描述中,它们全都支离破碎了。人们尊重遥不可及的真理,是在现有制度以外,在最远的星辰的后面,在亚当之前,在人类灭绝之后 [98]。的确,在永恒中存在着真理和崇高。但是,所有这些时代、这些地点和这些场合,就是此时此地啊 [99]!上帝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此时此刻伟大,绝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更加神圣一些。只有永远融入现实之中,不断发掘围绕着我们的现实,才能领悟到崇高是什么。宇宙常常顺应我们的观念;无论我们快走还是慢行,反正路已经为我们铺设好了。就让我们终其一生来构思这种设想吧。这么美丽崇高的设计,即便是诗人和艺术家也从未提出过,不过至少有一些后人能实现它。
让我们像大自然一样从从容容地度过每一天,不要让落在轨道上的硬果壳或掉在轨道上的蚊虫的一扇翅膀将我们抛出轨道。让我们清晨即起,吃或者不吃早餐,平心静气,安宁祥和;任凭客人们来来去去,让钟声响起,让孩子们啼哭——下决心好好地度过一天。为何我们要妥协,甚至随波逐流呢?子午线浅滩上被称之为午宴的,是令人恐怖的急流和漩涡,我们千万不要卷入其中以致惊慌失措。只要渡过这一险关,你就安全了,下面要走的都是下山的路。借助像黎明一样的魄力,绷紧神经,朝着另一个方向航行,学着尤利西斯 [100]的样子将自己绑在桅杆上。如果汽笛已经长鸣了,就让它鸣叫到嗓音沙哑吧。若是钟已经敲响了,我们干吗还要跑呢?为何不好好欣赏一下这究竟是什么音乐?让我们静下心来做事,从覆盖全世界的舆论、偏见、传统、谬误和表象的污水烂泥中艰难走过,从巴黎、伦敦、纽约、波士顿、康科德、教会和国家中穿过,从诗歌、哲学和宗教中越过,来到一个被称之为现实的坚硬的底层前,我们才停了下来,然后我们说,没错,现实就在这里了,接下来你可以用它作为支点,在洪水、霜冻和火焰的下面,开始在这个地方修一堵城墙或是建一个国家,说不定还能安全地竖立一根灯柱或一个测量仪。这个测量仪不是用来测量尼罗河水的,而是测量现实的,可以让未来的时代了解,虚伪和表象就像洪水一样不断蓄积,竟然有那么深啊。假如你直面事实,就会看到阳光在它的两面闪烁,使它看起来就像一柄东方的双刃短刀,你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和骨髓正被它的利刃剖开,就这样,你快乐地结束了自己在人间的事业。无论是生,还是死,我们唯一追求的就是现实。假如我们真的快死了,就听听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咯咯声,感受感受全身的冰冷吧;若是我们还活着,就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时间犹如供我垂钓的一条小河。我喝着河水的时候,看见了河底的沙土,原来它这么浅啊。河水汩汩地流去,但永恒却留了下来。我希望我痛饮的河水,更深更广,能在天空里垂钓,天空的底部布满了如鹅卵石般的星星。我连“一”都数不出来。字母表上的第一个字母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常常遗憾,觉得自己现在还不如刚生下来时聪明。智力犹如一把刀,它找准了缝隙,就一路切下去,发现万物的奥秘。我不希望自己的双手去做更多的超出需要之外的活计。手和脚就是我的头脑,我认为在那里聚集了我全部的最好的官能。我的本能对我说,我的头能够挖洞,就同那些用鼻子或者前爪挖洞的动物一样。我将用它掘自己的洞,为自己在群山中辟出一条路。我想,在这儿的某个地方,就埋藏着最丰富的矿脉;于是,我用魔杖探寻,观察升起的薄雾,然后做出判断:我要从这里开始挖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