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德军不费一枪一弹占领胶州湾
丁廷武再也按耐不住,欲冲上去与章高元理论。
“廷武!”丁永一低声喝止道:“不可胡来!”丁永一出人意料地平静,他目光深远地道:“军情紧急,国务事大!咱们等等!”
派出去的三名骑兵很快回来了,棣德利拒绝前来。更糟糕的消息也相继传来,不但电报线被切断,兵营、炮台、弹药库均已经被德军控制。
章高元马上拟电。
“急。天津钦宪、济南大人钧鉴:二十日早七钟时,德国棣提督借巨野仇教一案,率领德兵纷纷上岸分布各山头。后送来照会,内开:胶州一地,限三点钟,将驻防兵勇全行退出女姑口、劳山以外……”
情势危机之下,章高元字斟句酌。他说一字,随从录一字。
“……现事变仓猝,我军兵单,究应如何办理?请速电示遵行。事机急迫,盼切祷切。”
电文拟毕。章高元着人飞马去胶州电报局,电呈天津督署和山东巡抚。自己带着几位随从去挂旗山,与德军主帅棣德利进行谈判,希望能促使德军放弃占领,或者推迟退兵的时间。
(▲总兵衙门)
丁廷武站在丁永一身后,暗观事态。他额角上青筋凸起,两只拳头攥得嘎嘣作响。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胶澳总兵章高元及其草拟电文的内容上时,丁廷武悄悄地后退了几步。他快步穿过回廊,通过一个圆形的月亮门,直奔关押人犯的偏房。
丁廷执独自蹲坐在阴冷的牢房里,冻得瑟瑟发抖。找到丁廷执,丁廷武也不吭声,回身找了把利斧,对准牢锁劈了下去。
牢门锁链应声而断。
丁廷执抬头一看,“廷武!”继而大惊,责怪道:“三弟此举甚为不妥。此乃劫狱。”
“我劫的不是狱,劫的是你!快走!”
丁廷执固执地摇摇头:“你非官家,我若随你而去,岂不是成了朝廷钦犯?走不得,走不得!此若一走,执此生清誉怕是就此毁了。”
“皇上朱笔御批的才叫朝廷钦犯!私用皇家贡品,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你不走,等着砍头吗?”
丁廷执连连摆手,争辩道:“二哥无罪,也非私用。你二嫂想吃长果,二哥便做了小食儿给她。爱妻之心可鉴天日,绝无私心。私为己,吾为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二哥一走,反倒连累家人!”
丁廷武哪有心思听他分辩,怒道:“既然无罪,你干嘛签字画押?”
丁廷执却说:“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写诗作画皆有章印。事是我做的,印不在身边,名当然是要手写签下,何来画押之说?”
“茂才爷!”丁廷武哭笑不得地道:“你那一签字就等于认罪伏法了!”
“执无罪,更谈不上伏法。有理走遍天下,就是到了京城也不怕!”丁廷执拱手向着京城的方向,“是非曲直,皇上自会明断。”
“皇上没空搭理你!”
“皇上没空,还有巡抚大人;巡抚大人忙,还有总镇大人!若二哥跟你走了,无罪也变成了有罪!”
“皇上、巡抚都没空,督府、道台也都没工夫理你。现在又是义和团又是洋兵,他们都忙得很。有罪没罪你说了不算!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这个秀才说的就是你!快走吧!”
“走不得,万万走不得。等会儿自有官军放我出去。”
丁廷武没辙了,心里又惦记着爹还在老衙门大堂,便大声吼道:“和你说不清楚!爱走不走!告诉你,德国兵已经打进来了,随时可能开枪轰炮。现在爹就在大堂,再不走咱们爷仨可能都走不了!”
丁廷执吓了一跳。
丁廷武不理他,丢下丁廷执一个人,自己转身出了牢房。丁廷武知道丁廷执的脾气,走出几步,又悄悄转了回来,果然见到丁廷执拎着袍子正要坐下,嘴着还嘟囔着什么。气得丁廷武恨不能冲进去揍二哥一顿,他心里焦急,想了想改了主意。
丁廷武再次回到牢房,一巴掌拍在丁廷执的肩上,说:“茂才爷,走不走是你的事,但是我得再告诉你一件事。你被官兵抓走,二嫂当时就晕倒在地。估摸着受惊过度,怕是要小产了。”
丁廷执这才急了,“你二嫂现在可好?”
“好不好,我还真不知道!我回家的时候,咱俩脚前脚后。你出门我正好进门。官军说拿了你砍头,二嫂顿时面色煞白,一声没吭人就倒下了。”丁廷武怕他还是犯倔不走,故意吓他道:“当时她身边也没个人扶着,咣当一声,脑袋冲下,人砸地上了!”
丁廷武比划着当时的情形,说完还提起拳头在他的头上也敲了一下。
“啊?”丁廷执吃痛,揉着额头大惊失色道:“那她……”
“你要是想知道二嫂现在怎么样,回家看看不就知道了?”
“可官兵……”
“放心!”丁廷武一边把刚刚寻来的一把斧子藏在腰间以备万一,一边大笑着安抚他道:“你先回家看看,若是没事儿你再回来继续坐牢。大清官兵通情达理,总镇大人爱民如子,怎会为难于你!”
丁廷执觉得有理,他点点头,这才随了出来。
丁廷武暗自失笑。
丁永一寻不着丁廷武,担心他会惹出什么事端,正四顾寻找。见丁廷武带着丁廷执出来了,先是一惊,一想这样也好,于是心下稍安。即便如此,丁永一还是低声责备了几句。丁廷武却争辩反正银子已经被官军讹了去,人早晚是要放的,总不能银子和二哥都归了官军。丁廷武觉得德军登陆,大战在即形势复杂,无论如何,当机立断总是没错的。丁廷执听说朝廷的银子被官军讹了去,方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人立刻委顿了下来。
挂旗山下。
章高元义愤填膺,他要求德军统帅棣德利解释所发生的事情。
棣德利全身戎装,弯髭微翘,轻蔑地耸耸肩,“无需解释。我军奉威廉皇帝的命令占领胶州湾,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仅此而已!”
无论章高元怎样激言抗辩,德军坚持清军必需在三小时内全部撤退。
看上去,棣德利的表情很轻松,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事实上,确实如此。
(▲德舰航海日志)
昨日,清军发现军舰后,章高元派人前去询问。棣德利以“借地操演”为名相瞒,使清军未做任何防范。骗过章高元后,棣德利带领舰长及参谋部的军官,上岸侦察清军布防。他们发现同5月份的前期侦察结果相比,胶澳守军把铁码头加长了。根据胶州湾潮汐,第二天清早是落潮,因此棣德利将铁码头作为德军的登陆地点。之后,他带领德军侦察了清兵营、炮营和弹药库。德军发现清军使用的是德式毛瑟步枪,但枪支很多都已经生锈不能使用,而且枪上也没有刺刀。棣德利唯一的担心就是清军的14门8厘米克虏伯野战炮。
今天早上,棣德利指挥德军从铁码头登岸,并在挂旗山上设立信号台。按计划,上校蔡耶率领部队穿过村庄,控制了清兵营、炮台和弹药库,直接把那14门克虏伯野战炮封堵在了清军兵营里。
棣德利预计,已不会遭遇清军的强烈抵抗。
章高元徒劳地交涉着,攀交情的客套话持续了很长时间,或争论不屈,或继以怒叱。
棣德利并不多加理会,神情透露着军人特有的一种冷漠。他凌厉的目光中,带着些许怜悯,看着眼前这位清军最高统帅。
德国是个后起的资本主义强国,完成统一后积极向外扩张,急于寻找一块东亚锚地。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对山东半岛的考察结果,为激发德国远东的军事野心作出了重要提示。胶州湾的地理优势和丰饶物广,进入了德国人的选港视线。停泊在汉口的德舰被武昌市民用石块袭击,德国正欲以“武昌事件”大作文章,谁料两天之后就传来两名德国传教士被杀的消息。猝发的“巨野教案”,对于正处心积虑寻找借口的德国来说,简直天赐良机。德皇威廉二世立即下令,命令德海军远东舰队司令棣德利率领全部军舰驶往胶州,占领合适地点。此时,山东巡抚李秉衡为防止事态扩大,令迅速捕捉凶手,巨野当地官员胡乱捕捉了几名无辜百姓,称此事件是普通盗窃钱财至人死命的偶发小案,以便缩小事态。然而,已经无济于事。棣德利接到德皇二世密令,“全部舰队立即开往胶州,占领合适的据点和村庄,而且以你认为最好的方式,使用最大可能的力量,坚决地去获取最充分的满足。此行目的必须保持秘密”。德军司令棣德利马上率领“凯撒号”、“威廉号”、“鸬鹚号”三艘等巡洋舰离开吴淞口前往胶州湾。舰队抵达胶州湾后,棣德利向舰队发出命令,尽量避免战斗,迅速占领胶州湾。
清军以为德舰与以前的俄国舰队一样,是暂停泊遂未作任何防范。这让棣德利喜出望外。
一切,都在向着棣德利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章高元请求德军不要相逼,希望暂时延缓退兵,以便等待上级命令。
德军胜券在握,断然拒绝:不接受任何抗议和请求。不要说延期一天,延误一个小时也不行,必须按照通牒规定的时间撤退!三个时辰,时间一到,如果不退,一律按敌军论处。
章高元见过棣德利,得到答复后,知道事已无法挽回。他黯然回到总兵衙门,心里充满了绝望。
一时的麻痹大意,直接导致了与德军的对峙的满盘皆输。就算孤注一掷,与德军拼个鱼死网破落个战死沙场的名声,但未请机宜私开兵衅的罪名怕是逃不了的。现战机已失,就算拼死一搏也无胜算。此时,战是死,不战也是死。身为大清总兵奉命在此设防,如果丢了胶州湾,让他如何向朝廷交待?
(▲德军)
老衙门外面官兵群情激愤,清军与德军刀枪相向,大战一触即发。一名偏将挡在德军与清中的中间,惊惶地大声喊道:“总镇大人早有训令,不可轻开兵衅。”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太阳渐渐升起。
胶澳海防经费一直短缺,军事工程停滞已久。上月仅领半月子弹弹药,除日常操练已用外,弹药均已告罄。大部分操练仅限于队列训练和操枪动作。现弹药库中只有几箱弹药,还都是质量有问题的,最后几桶火药也已经受潮无法使用。
各处高点已经被德国人占领,远处半山腰间,德国海军的旗帜插在那里。山上有德军晃动的身影,山上炮口正对着总兵衙门和嵩武、广武等兵营。各处营房之间的联系也已经被切断。
若战,拿什么战?
章高元站在总兵衙门的院子里,清癯的脸尽显无尽的苍凉。
“罢了。”章高元下令退兵。
总兵衙门对面的影壁后面,置木制旗杆的位置是一个平台,上面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德国兵。
高高地悬挂着的清廷大龙旗缓缓落下。
清军人马神态沮丧,开始撤离。向青岛口以北方向的四方村退去。
丁廷武见状恨得咬切切齿,低声骂道:“这章迂子,贻误战机也就罢了,又弃防而逃!爹,我一动手,双方必乱,你带二哥先走!”说完,便手握暗藏的利斧,抬步向木制旗杆方向的德兵移去。
丁永一立即喝止,他压低了声音,“廷武!不许胡闹!”
丁廷武不理,却被丁永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爹!”丁廷武杀气腾腾,双目圆瞪,从牙缝里斩钉截铁地道:“此时不战,还等什么?一旦青岛失守,京城就危险了。京城偏居东北,假如敌人从这里出兵攻打京城,西南诸省根本来不及救援。假如京城告急,天下还能安稳吗?”
“住口!跟我回家!”
胶州湾已被德国占领的消息像晴空霹雳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青岛村。
光绪十七年清内阁颁发上谕,批准在青岛设防,调登州镇总兵章高元率部驻防胶澳。章高元率广武前营和广武中营两营军队移防胶澳,山东巡抚又奏调嵩武前营、嵩武中营两营归其指挥,由此开始了青岛的建置。为配合章高元驻防胶澳,大兴土木,始建青岛前海铁码头、总兵衙门、四大兵营及大量炮台。由此开始,大量即墨、平度、金口、海阳劳工商户涌入,以天后宫和老衙门为区位中心,青岛村逐渐突破了旧时单一的渔村面貌,变成了一个新兴的商贸集镇。
如今,章高元率领的清兵一枪未放便退却,放弃了设防六年的胶州湾。
老衙门门前的衙门街挤满了闻讯赶来的村民、商户。青岛村百姓一夜之间变为夷奴,他们指着胸前背后写着“勇”字的章高元部队官兵,大骂尽系怕死误国之畜牲。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一些乡民则相互劝慰要听天由命,还有一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讲起了三年前日军占领旅顺口对城内进行的四天三夜的屠杀。
“日本兵四处追逐逃难的老百姓,用枪和刺刀对付所有的人!在街上行走,脚下到处都是死尸。地上都是血水,遍地躺卧着肢体残缺的尸体;有些小胡同,都被死尸堵住了。死者大都是城里人。”
“是啊!”另一个行街上的商人面带恐惧地讲:“我听说旅顺口被日军占领后,城里的几万人都死绝了!有的日本兵用刺刀将不满两岁的幼儿串起来,故意高高举着让人观看,有的日本兵连将尸首都不放过,剖腹刳出心来!旅顺口被占那会儿跟现在差不多,也是冬月,那些被杀的店铺生意人,尸体堆积叠在道旁,眼中之泪,伤痕之血,都已冰结成块。有些有灵性的狗,趴在主人僵硬的尸首边儿上惨叫……”
昨日还是中华子民,一夜变成了亡国之奴。
丁永一略带着悲怆的目光划过那些乡民,对那些惊世骇俗的恐惧和议论充耳不闻,带着两个儿子向家的方向走去。
一队德兵上前强行驱离众乡亲。
趁乱靠上来两个年轻的后生,他们和丁家一样,都是大明军户之后。听到消息后,来找丁廷武拿个主意。他们认为,大清官兵不战而退,保家卫国的重任自然落到了这些军户后人的头上。
丁永一明白这些后生的心思。
他停止脚步,转过身,沉静威严的目光如刀子般凌厉向身后扫去。
无声的反对,阻止了二人。两个后生面面相觑。
丁永一缓缓转过身来,对丁廷武沉声道:“跟我回家。”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辩驳和不得反抗的意味,说完便转身先行。
大裳茶丁永一是个博学之人,也是个审时度势之人。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丁永一虽然偏居东海渔村,但他继任大裳茶之位以来,带领丁家广开茶路,就是因为他时刻关注着世事时局。丁家藏书中存有一本明代《兵防志》。丁永一少年时,对胶澳的地理位置就了然于心。胶澳地区东有崂山,西有珠山,两山峡形成内港可容巨舰数十艘。薛家岛屏障于南,团岛附卧于北,一炮当关,万舰莫敌。这才是大清朝廷在此设防的原因,也是德军对此地志在必得的原因。
他同情章高元的处境,他更痛恨大清的昏庸腐败,但也只能把自己的想法深藏起来。知子莫若父,丁永一知道丁廷武的心思,也知道这些后生要做的是什么。但无谋之勇,充其量不过是鲁莽、匹夫之勇的代名词,最终总要被碰得头破血流。
两军交战,凭的是实力。
近观大清,已经无力再战。扬州教案、芜湖教案、丹阳教案、宜昌教案此起彼伏,大都以缉凶赔银告终。巨野教案与以往不同,德国以此为借口占领了胶州湾。这是因为列强的实力已经远远把大清国抛在后面,即使撮尔小国日本也今非昔比,甲午海战中龙旗飘飘的北洋舰队全军覆灭。这一战,比鸦片战争中英国人的枪炮更为沉重,不但点燃了列强伺机瓜分中国的巨大热情,也击碎了大清王朝的抵抗之心。巨额赔款让大清朝廷喘不过气来,胶州湾设防的奏折已批,四、五年之后才有了实质性进展。胶澳军事设施一无所有,一切待外求,料价工值并昂,与旅顺当年相仿。所用石料,来源于荣成石岛,通过海陆运输,防营建筑胶澳炮台开辟山路,订置炮位,购备料物,督率各营弁勇建立台基,填筑营盘,工程极吃紧。除此之外,经费才是最大的问题。电灯、电报等设施的投资,营房岁修,火炮维护,船舶使用费用巨大,有时连官兵薪饷都发不出,经费捉襟见肘的窘况使整个驻防工程举步维艰。后来,章高元率部赴辽东参战,战后归来胶澳设防工程更是大受影响,团岛炮台完全停滞。除此之外,胶州湾防备也极其薄弱,水雷营形同虚设。胶澳驻军为步兵4营,即嵩武中营、左营、右营和骧武前营。一般每营兵力战时为五百人,平时为二百五十人,而如今每营不足两百人。章高元的四营总兵力也只剩下三营多一点,加上野战炮兵,仅千余兵力,所有步兵使用的都是旧式步枪,炮兵配备的是小口径野战炮。章高元所率的清军驻防官兵与装备精良的德军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章高元系李鸿章的同乡,早年加入淮军,在抗击法国侵略台湾的战争中誓死请战,率所部短兵肉搏,锐不可当。他率部参与的盖平之战有甲午战争的第一恶战之称。在战争中受到排挤和孤立,令章高元元气大伤。他重回青岛后,虽然修筑了胶澳镇守衙门、兵营、炮台、军火库、电报局和前海栈桥码头,并修通了到胶州的大路,却再无往日英勇雄心。
(▲德军)
丁永一甚至暗自庆幸如今的章高元,不再是当年那个“视弹子如无物”的“章迂子”。德军大举登岸,以借地演习为名占领各制高点,用枪炮对准总兵衙门及各处炮垒,近海又有三艘巨舰虎视眈眈。如此一来,德军已经胜券在握。这时,若是誓死力战,大清官兵定会全军覆没。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时青岛村也必是血流成河,胶州湾亦将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战端一开,遭难的永远是普通百姓。
大裳茶丁永一对身边青岛村村民的惊骇哀叹充耳不闻,日后之事他不愿意多想,现在四面八方都是德军,最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他固执地认为,只有能活下去的人,才能与这片土地共存亡。人死如灯灭,只要人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
对于丁廷武来说,爹的话是不可违逆的。丁永一安静淡漠的态度,引发了丁廷武的极大反感。他盯着丁永一的背影,双脚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
这时,丁永一再次转过身来,他的视线却越过两个儿子,落到了一个路边的年青人身上。
那人站在人群中,看上去和丁家老大丁廷竦的年纪差不多,将近三十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乡间常见的青灰色土布旧袄,盘着大辫子,大裤裆紧绑腿,脚上穿已经破洞的布鞋,腰间系着一块小儿巴掌大的腰牌。此人看上去和来青岛村闯穷的外乡人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看德军的眼神中却没有惊惶和愤怒,也没有其景可叹、其情可哀的悲痛。他面容憔悴又露出些坚毅之气,外表看似寻常普通,却隐隐现出优雅而桀骜的气质。尤其那双眼睛,看人的目光温和而锐利。
看到那块腰牌,让丁永一的心头为之一震,断定此人非同寻常。
腰牌是古代官员日常所佩的身份符信,常系挂于腰间。一般多用金银、玉石、名贵木料等珍贵材质制成,上面雕镂精美生动的图案,造型多样,具有浓郁的中国文化韵味。
腰牌最早起源于夏商周时代的玉制“牙璋”,至战国时代发展为“符”。无论牙璋还是虎符,都可作为调动军队的符信。隋唐时期腰牌发展为“鱼符”,成为调兵遣将、出入宫廷的凭证。到北宋,再至前明,符牌制度发展的更为完善,逐渐成为一种严格的身份识别方式,不同身份等级的人要佩戴不同材质、形状的腰牌。平民百姓,也以佩戴腰牌为荣。腰牌的材质也慢慢增加,象牙、翡翠、琥珀蜜蜡等也常被制成腰牌来使用。
到了大清朝时期,腰牌的身份象征更加显著。只是政治性的色彩渐渐减弱,腰牌主要用来彰显尊贵地位。因此,佩戴者多为权臣、富商,内容多为一些寓意美好的图案,如花鸟、走兽等。也有以一些民间谚语、吉语等为素材,以体现一种美好祝愿。比如,若希望生活吉祥如意,图案则多以龙、凤、灵芝等为主;若取吉语“鹿鹤同春”,则是取谐音“六合同春”。
此人腰间悬系的腰牌,却非金非玉,仅为一片约三指宽普通竹木,上面没有任何图案。
毛笔隶书七个字:一生俯首拜阳明。
二人目光对撞。
丁永一与那人相互审视着,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丁永一再次看了他腰间的木牌一眼,转过身去。
丁廷武楞头倔脑地跟在丁永一的身后。
丁永一心里挂着太多沉重的思虑,已无暇分心细思深究,更无心思与人攀谈或结交。
他神情波澜不惊,心里却惴惴不安地感到自己正穿越一个虚幻的门槛而步入了另一个世界。
丁永一知道,德国人占领胶澳虽然已成定局,但丁家窘境仍然没变。德国占领之后,未知里可能隐藏着更大的危机和煎熬。
一切,都在前面等着他,近得几乎触手可及。
丁廷武心有不甘地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停了下来。
远处两个后生迅速跟了上来。
丁廷武头也不回地命令道:“马上召集各墩堡!浮山校场等我!”
他眼中闪烁着暴烈的光芒,喉咙里声音低沉,就像一只被激怒的、随时准备扑击的豹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