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山东巡抚周馥访问青岛
展现青岛百年城史
展现山东悠久的历史文化
1902年仲冬。
传统节气“大雪”之前,山东巡抚抵达胶州。
得知周馥访问青岛之时,丁永一无比震惊。自从德国海军突袭胶州湾,占领胶澳之后,历任山东巡抚包括袁世凯在内,都没有踏足青岛。
(▲德国远东舰队占领胶州湾)
朝廷大员,突兀而至,让丁永一心生忧惧。此时,再去思量通过青岛德意志帝国邮局发到京城的货,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虽然只是一种可能性极小的假设,但万一之事,亦不能不防。如果山东巡抚访问青岛与丁家有关,必是兴师挞伐。那么摆在丁永一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全家获罪,二是独自赴死。
从证实消息属实的那天起,丁永一就算计着时间,紧锣密鼓地对家中之事,暗中做了一系列安排。他留了厚厚的一封家书,从日常来往账目,到丁家世交旧友的络系,事无巨细,均以笔叙。
在大裳茶丁永一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山东巡抚周馥抵达青岛之后,如有大清官兵登门,他便披衣出门,随之负罪进京。身为丁家掌事,挺身而出护全家平安,理所应当。以一人血肉之躯,保全族无恙,死也其所安然。
丁永一怀必死之意,心反而平静下来。
在他的眼中,院里的一草一木、屋里的一桌一椅,家人的一言一笑,都有了一种不同的意味。
丁廷武有小半年不见人影,丁永一托人给他捎去了回家的消息。丁周氏觉得有些奇怪,这又倔又硬的老茶梗子,怎么突然反了性子。也许是人老了,也知道想儿子了。丁周氏高兴得顾不上细思,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忙活开了。
坐在竹椅上,带着对一家老小的百般牵挂,以及对这座城市的无限眷恋,丁永一伤感地喝着闲茶。
树上落叶随风而坠,打在丁永一的肩上。
前海沿儿一带,德国人种了许多树木,城市田野间一片枯槁之色。台东镇离海远一些,少了海风的肆虐,显得比前海沿一带稍微暖和。丁家的院子里,竹子依然绿意盎然。青竹别称不秋草,看着凛冬之前最后的翠碧,丁永一忍不住地去想,自己死后,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丁永一心中知道,未来的一切,都无法预测,甚至根本无法想象。
毕竟,这片土地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青岛城市建设日新月异,新鲜事物层出不穷。一切变化,让人目不暇接、猝不及防。
比如,当年的青岛,就发生了几件大事。
夏天,青岛迎来了首批外地泳客。胶澳总督府在日本、香港等地推出青岛海水浴场的旅游广告。奥古斯特·维多利亚海湾的沙滩上,搭起了三十座木制的更衣室。浴场东西两侧,建有欧式风格的露天音乐亭。德国海军第三营的乐手,每周都来沙滩音乐会上演奏数次。夜间的焰火表演,让这个游泳的季节变得热闹喧嚣、精彩纷呈。
(▲奥古斯特·维多利亚海湾今青岛第一海水浴场)
在斐迭里大街上,青岛第一家西式糕点夫劳司西点店开业了,主要经营西点、面包、咖啡等。开业那天人不算很多,进店的中国人更是寥寥无几。章禹利喜欢逛光景,双手搋在袖子里溜了进去,见没人撵,胆子就大了起来。店里德国老板客客气气的。洋人服务中国人,这让章禹利兴奋而得意。他胡乱点了一杯最便宜的饮品。咖啡一入嘴,就一口喷了出来,心里骂道:“什么玩儿意!苦森森的,药汤子似的,还大贵贵的!”
虽然难喝,但钱已经花了,定然是舍不得扔下就走。夫劳司西点店里,洋人都是坐着吃喝聊天。章禹利端着咖啡,像在台东镇街上端着粥碗,边吸溜着喝,边四处闲溜达。他转悠着打听价钱,心里琢磨,这里的西点很洋相,得想办法弄点儿钱,买几块给姐和侄子尝尝。章禹利掏出骰子,比划了好一会儿,夫劳司的德国老板才明白,这个中国人要和自己赌钱。结果却让章禹利非常失望,一个一个问过去,洋人似乎都不会玩中国骰子。不过,那杯苦药汤子,让章禹利一整天都非常精神,跑到赌场还赢了钱。咖啡虽然贵,但比鸦片便宜多了,章禹利这样想。打那以后,洋人的咖啡,成了章禹利在赌桌上续命的神药。进赌场之前,先去夫劳司灌杯洋人的药汤子,成了章禹利的一件大事。
中华商务公局成立,则是青岛商人共同的一件大事。
自唐宋起,胶州湾及其沿海港口就有相当繁荣的贸易往来。宋元祐年间,胶州设立了市舶司,广东、福建、淮、浙等商贾云集,港口钱帛丝绵贸易繁盛。青岛口原只是一个三、四百人的小渔村。1891年,北洋大臣和海军衙门会办李鸿章,在同山东巡抚张曜一起视察海湾之时,青岛村居民已逾千,房屋两百有余。青岛设防之后,登州镇总兵章高元于1893年,带4营兵力来此驻防,建总兵衙门于天后宫之侧。青岛遂成为海防重镇。两千多官兵移防到青岛口,官兵家属陆续迁至。军事防御工事的陆续开工和官兵给养的供应,带来了更多的商贸机会。一些商人和手工业者因此举家迁居,青岛口也成了中国沿海南来北往货物的聚散之地。
(▲《胶澳租界条约》)
1897年,德国借口“巨野教案”,悍然出兵占领胶州湾。强迫清政府签订《胶澳租界条约》之后,胶州湾成为德国租借地。为了实现把青岛建设为德国在远东的军事基地的战略目标,德国胶澳总督府一方面大兴土木,大规模建造一系列永久性的军事设施,一方面大力开展港口、铁路及城市建设。青岛自由港建立之后,德国胶澳总督府推行积极的商贸政策,鼓励各国商业公司,吸引中国内地工商企业到青岛开展经营。
随着洋商洋行的涌入,其势力日益加强。无论土产杂品、日用百货,还是货物航运,中国商人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由于技术落后、资金短绌,大多数中国商人不得不依附外商,靠沾取洋行的余利为生。在青岛,洋行控制着进出口,中国商人不能直接与海外进行贸易,只能由洋行代办。进出口货物报关,洋人办理极为简便,中国商人却要大费周折。
洋商不懂中国语言,不了解中国人的风俗和市场情况。除此之外,中国人对列强入侵的反感和抵制,也使外国人无法到中国内地开展贸易,他们很难找到可靠的销路和商家。所以,外商必须依靠买办、中国商人,将远洋商品销往内地。
在竞争与合作并存之下,德国人意外地发现,在斐迭里大街、亨利亲王大街为核心的欧人区商圈之外,大鲍岛的华人商圈迅速崛起,台东镇的穷汉市和李村大集也越来越繁荣。
青岛虽地处华北一隅,但广东、浙江、江西、江苏、宁波、安徽、天津等商品汇集,各地商人也在青岛开庄设号,从事各种商贸活动。为了加强联系,相互支持,协同竞争,来自中国各地的商人还在青岛成立了地域性的同乡会、商帮。面临洋商的压制和激烈的竞争,为了更好地捍卫自身的利益,中国商人打破了行帮界限,成立了中华商务公局。
(▲青岛天后宫)
青岛华商自建中华商务公局,其局址办公所设在天后宫里。这本是青岛民族商业接轨世界贸易的图存之举,一些洋商洋行却视为——这是中国商人的一种反击。
德国以“租借”的形式,对胶澳租借地享有完全的主权,但青岛居民一直都将山东巡抚,视为这片土地的最高长官。大家都认为,即使青岛已租借给德国,它仍属于山东地盘。因此,山东巡抚周馥访问青岛,让中国商人非常振奋,德国殖民者却很紧张。
在这种情况下,山东巡抚周馥访问青岛的消息一传开,立刻成了中、德两国商人共同关心的大事。
家门之外,青岛沧海巨变,政商两界暗潮汹涌。家门之内,丁家的日子,却是波澜不惊。
丁永一暗自思量着,心情愈发沉重。捎给丁廷武的口信,日子说得清楚,也不知能不能回。他不觉蹙了眉,向门口张望。
丝弦盈耳。
念娣学琴三年,基本指法之外,多加了练习小曲。章禹莲抱着女儿,站在她的身后,柔声教导,“有进步,但声音还是不够匀称结实!”念娣站了起来。章禹莲坐下,指先勾了一下,依次击出,“慢练!轮指需连贯、紧凑而均匀,音如珠玉落盘!”念娣有些羞涩,“上次二娘教了,念娣照着练!只是怎么也不如二娘!”章禹莲带着鼓励向她笑了一下,“不用急!腕间略带弧度,依次弹出,声音大小与音色相同才好!练习小曲有困难,就拆开来练,先单独扶六轮五!”章禹莲指尖轻敲桌上,扶六弦轮五弦。一敲一轮,带着节奏,反复演示。
这时,小郡主在娘的怀里手腕微转,握成小拳头的几根手指慢慢舒展。襁褓之中的婴儿,竟如听懂了一般。
章禹莲见了,心生欢喜,低头对女儿笑了一下。
她继续教琴,“出指要干净利落,不要上下跳动!慢练之后,加速,再练从六至一轮指小曲!还是练得少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日久天长,自有小成!凡边沿之处,皆可练习!桌沿、门边、碗口……心有所思,指有所动,自会处处为弦。”
说完,章禹莲抬手,手指依次轻轻地击在桌的边沿处。念娣会意,点了点头,温婉而笑。
丁周氏从后院端着平盘笸箩出来,里面盛着白色的海冻菜。
得知老儿子丁廷武今天回家,她带着愉悦的心情,天不亮就醒了,思量着应该做点儿什么。
丁廷武喜欢吃娘做的鲅鱼饼子。不行!后院倒是吊着几条甜晒鲅鱼,但都是有算计的。过年时,摘下条鲅鱼,葱姜蒜爆锅,鲅鱼放锅里翻炒,锅边再贴圈玉米面小饼子。热气腾腾、鲜香扑鼻的鲅鱼饼子端上桌,再随便来上一锅汤,管它海鲜丸子汤,还是蔬菜豆腐汤,就是一家老小的一顿好饭。这不年不节的,只是比平日里粗茶淡饭,略微好一点就可以了。丁周氏略带歉意地这样想着。
在窘迫的日子中,掂量着细水长流,是一种本事。在贫瘠的食材之中,让一家七八口人吃好,则是一种能耐,甚至是一个好女人的衡量标准。邻居们常说,丁周氏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她听了,心中暗自苦笑。这还不都是被逼的!家里的日子勒得太紧,左支右绌。日久天长,自然就历练出来了。
眼前吃得眉开眼笑、嘴角流油,难道以后扎脖子?“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一世穷”。丁周氏常把这句老话挂在嘴边,如此安慰自己,也这么告诫家人。
天一放亮,丁周氏就去了台东镇的集市。她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捏着口袋角里那几个子儿,走过一个又一个热情叫卖的小贩。转了几圈儿之后,她觉得那堆杂螺比较划算。猫眼螺、香螺、小脉红、辣波螺、钉椎子螺、海瓜子……卖海货的小贩懒得挑,七七八八地混在一起,卖相不太好看,但有个便宜劲儿。
丁周氏买下之后,小贩连那个破柳条筐都送了。
她吃力地背到海泊河边,挑了死的空的,不断晃着筐淘洗。洗净之后,折回市场,用剩下的钱,提了一只鱼头,切了块豆腐,又买了点儿时令新鲜蔬菜。
往家走的路上,她就盘算好了。天凉了,支起炭盆,架上铜锅,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吃顿火锅是十分高兴的事情。羊肉太贵,鱼头炸一下,小火煨熬出白色的浓汤,味道也不错。火锅加入各种食材,配上几个清口小菜,大家先吃着。主食么,在厨房里檊点面条,就锅就味,一锅海鲜面就成了。
丁周氏将那堆杂螺,做了一大锅酱香腌螺。留下一盘现吃,一个小菜有了。余下的装坛封口。过段日子,腌螺入味后,会多几分绵柔,酱香与甜鲜亦相得益彰。
丁周氏边装坛,边心里掂度着其它小菜。可以拌个蛰皮,松软清脆,清口清心。清拌豆腐是一道家常菜,简单的菜不好做。豆腐切块,撒入葱花,虾米提鲜,酱油和香油倒入。锅烧热,葱姜蒜爆锅炒香,沥了焦扔掉,取一勺滚烫的热油,嗞喇喇地一泼即可。再掐几根香菜点缀,又是一个小菜。
她把酱香腌螺的坛子擦干净,送到后院,准备摘风干的灌肠时,却改了主意。若家里来客了,切半根肉肠上桌也好看些。不如做点海凉粉。海冻菜凉粉虽是炎炎夏日的解暑之物,但吃着火锅,舀一勺送入口中,鲜咸清凉,是佐酒佳肴,亦是清口上品。
她这才取了笸箩,揪了几把海冻菜。海菜凉粉要熬煮,眼看着饭点儿已近,需手脚麻利些。她将海冻菜倒在石板上,急匆匆地回厨房,取了擀面杖出来。
这时,小国毓和招娣回来了。两个孩子如千军万马般地进来,安静的小院立刻热闹起来。
自从有了小郡主之后,招娣似乎真的长大了。她从不跟妹妹争抢,也不再恋着章禹莲。每次下海去玩儿,都要寻些漂亮的贝壳,或带几块好看的小石子回来。小国毓脸色发白,似乎有点冷。他抄起爷爷的茶壶,嘴对嘴,咚咚地灌了几口热茶汤。喝得急了,被呛得剧烈地咳了几下。
丁永一赶紧伸出手,慈爱地帮孙子拍了拍背,口里担心地道,“慢着些!若是刚烧的滚水,怕是就被烫到了!”
招娣手心里藏着几个彩色贝壳,笑着悄悄地塞进小郡主的手里。她蹦蹦跳跳地奔着丁周氏去了,“奶奶!您歇会儿,我来!”
丁周氏听了,心里高兴,正好腾出手去忙别的。她站起身,把擀面杖递过去。招娣接了擀面杖,奶奶一转身,就扔在一边,转身取了又粗又重的门栓来。她乒乒乓乓地把海冻菜一顿乱拍,嘴里还念念有词,“招娣出山,法力无边!”山东义和团闹得凶,红灯照的法号传到青岛,被调皮的孩子们胡乱一改,就成了自己的口头禅。
丁周氏对那些奇怪的话,早已见惯不怪。她心痛那些海冻菜,赶紧抢过门栓,“好了好了!快给奶奶!再敲下去全被你扬了,一会儿海凉粉就吃不成了!”
念娣已经去后院,帮国毓取来了衣服。她笑着道:“奶奶,还是我来吧!”念娣把衣服给国毓送过去,将招娣推去后院换衣服,自己接过了擀面杖。丁周氏站在一边,看着念娣轻轻敲打了一遍,白寥寥的海菜马上变得轻盈起来。念娣将海菜移开,扫去石板上的小礁石子、细碎硬贝壳,挑拣出杂质。再次将海冻菜重新铺好,反复慢慢敲打。
丁周氏这才放心,她与儿媳章禹莲相视会心地一笑。
念娣把敲打好的海冻菜送进厨房,丁周氏已经烧好了水。她将冻菜在另一口锅里煸炒,念娣帮奶奶拉着风箱,仔细看着勤铲快翻,暗暗记下分次加醋。丁周氏告诉她,加醋是为了去腥味,又能使冻菜更快熟透煮烂。煸炒之后,加水烧热,再一次加满烧好的沸水。丁周氏又告诉她,大火开锅,小火慢炖,大约半个时辰,锅里像熬粥一样冒着细密的鱼眼泡即可。
(▲《海国图志》)
小国毓胡乱套上衣服,盘膝坐在爷爷身边的椅子里,手里捧着魏源咸丰二年刊行的《海国图志》。招娣在研究一本残破的螳螂拳谱。一边看,一边移步,练习仙手锛的身法。
丁永一伸出手去,帮孙子正了正衣襟,发现小国毓的鼻子滴出水来。他留意观察。小国毓随手抹了一把,擤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有鼻水流了出来。显然,这不是受凉的清涕,也不是刚才热茶汤呛的。
“国毓!”丁永一在手把壶里续了水,问:“下海儿了吧?”
小国毓一怔,抬头笑,没有回答。
丁永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如若不是,鼻子怎会滴出水来?难道脑子进水了?”
国毓和招娣都笑了起来。相互看了看,笑得更厉害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天冷水凉,寒气大,伤元阳!喜欢下海,明年天暖了再去!”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
丁永一想了想,告诉孙子说:“游泳之后,鼻子滴水,是呼吸不对!来,把手给爷爷!”他抬起身子,接过小国毓的手,按在自己的头顶,闭嘴发出一阵低沉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又说:“人在水里,头埋在水下,持续不断地如此发声。练上一阵子,鼻子就不会滴水了!试试!手能感觉到三阳五会处在震动,就对了!”
见爷爷没有责怪的意思,小国毓高兴起来。他用三个指尖按在自己的头顶上,像爷爷一样发出“嗯”声音,果然感觉到了震动。
“对!就是这样!”丁永一笑了,继续道:“来!和爷爷说说,你们下海遇到什么新鲜事儿没有?爷爷小时候,也常去前海沿儿洗澡、下海凫水。等到上秋之时,天一刹冷,海蜇就多了起来!红的白的都有,鬼灯笼一样在海里漂着!可吓人喽!”
两个孩子立刻兴奋起来。小国毓抢着答道:“遇到过!前一阵子多!今天是没有的!”
“你们遇到过的海蜇,大不大?”
“有大有小!小的拳头一样,大的比头大!”
“这么小!”丁永一笑,他故意道:“爷爷小时候,遇到的可比脑袋大多了,比脸盆还要大上一圈儿哩!”
两个孩子果然上当。招娣马上不服气地回答:“夏里,我和国毓遇到几个大的,怕是张开手臂才能抱。”小国毓也说:“不止!那是在水里,又隔着距离!若是捞上来,我看要比院里那石桌还要大!”
丁永一故作被惊吓到的样子,瞪着眼睛趁热打铁地道:“有那么大!被蛰到了,可不得了!遇上那么大的海蜇,肯定被吓坏了!”
“是有点怕,不过怕也没用!”小国毓英勇地说:“当时游得太快,眼看着几个大海蜇在水里飘着,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人在水里游,没法像陆地上一样拐弯,又不能停!一停,人在水里就立起来了,腿正好被海蛰须子扫到。我就索性加速冲了过去!”
“当时我也吓坏了!”招娣点点头,心有余悸地补充说:“发现之时已经太晚了!我和国毓同时加速,在两个大海蜇的缝隙间穿了过去!”
“加速?”丁永一听得心惊,有意逗引让两个孩子多说几句。他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双手划拉着,笑着激道:“就这么划几下水,还能怎么加速?觉得反正爷爷也没看到,就胡乱吹上几句吧!”
孩子们果然上当了。小国毓大笑道:“爷爷!那是狗刨,头在水面上露着,身子在水里拖着!当然是慢的!我和招娣都是爬泳,游得飞快的!”
“爬泳?”丁永一暗笑,故作不知,问:“爬泳怎么游?”
“身体放平!”招娣也笑,她平举手掌,还伸胳膊抖腿地学了几下划水。“身子帖在水面上,像这样!”
“哦!”丁永一恍然大悟一样地点了点头,继续乘胜追击,问:“这么游,倒是快!若遇上大浪,怎么办呢?”
小国毓笑道:“一头钻到浪下面去!在浪底下藏起来,再大的风浪也不怕!”
“你们俩,谁游泳更厉害些?”
“差不多!”小国毓笑,“我俩还真没比过!倒是常和那群黑泥蛋子比,我俩从来没输过!”
“黑泥蛋子?”
“就是前海沿儿那群渔民的孩子!他们原是瞧不上我们的!铁码头上比跳水,他们头朝下扎着跳,我和招娣就小燕飞,还在半空中翻上个跟头。跳水难分出输赢,就比谁游得快,也没分出输赢!后来比憋气,他们输了。招娣憋气很厉害,天生的老牛肺!她下水不用换气,放眼就望不见人了!我追她,得换口气,还得使劲游才行。何况那些黑泥蛋子!”
“你也不差呀!”听国毓的话中有佩服之意,招娣心里十分得意。她指着国毓,笑着告诉爷爷,“国毓也很厉害,尤其老头儿漂,我们谁都比不了!他能枕着胳膊,在水面上睡觉。我只能游累了,躺在水面上歇着,睡觉是不行的!”
“你们游泳这么厉害,肯定没少下海!”丁永一笑道:“前海沿儿德国办的沙滩游泳节,又是焰火又是音乐那西洋景,没去瞅个新鲜真是可惜了!”
“去了去了!”两个孩子立刻跳了起来,异口同声地叫道。
“去了?”丁永一马上反问道:“奥古斯特·维多利亚海湾,是不许咱们中国人进入的!”
(▲奥古斯特·维多利亚海湾今青岛第一海水浴场)
“那是以前!现在德国人搞沙滩旅游,中外游客都可以去!只是不许我们小孩子在那里洗海澡,尤其不许那些黑泥蛋子光着屁股在沙滩上耍。”国毓大笑着回答说,“他们不许,我就和招娣从铁码头游了过去!”
“铁码头……栈桥离沙滩浴场那么远,水里游过去还要绕个大弯,怕是累坏了吧!”
“不累呢!轻飘飘地就到了!”招娣笑道:“我俩在水里,把焰火表演从头看到尾!”
“水里怎么看?”
“踩水啊!”小国毓笑,“一点儿也不累!看完表演,我俩还在水里玩儿了一会儿,又轻飘飘地游了回去!衣服藏在铁码头呢!”
(▲铁码头青岛栈桥雏形)
就在此时,丁周氏和念娣一起过来。丁周氏已将火锅食材准备停当,端了小碗酱香腌螺,给孩子们当小食儿。
见祖孙三人聊得正起劲,忆起当年,笑着说:“你们爷爷小时候也喜欢在前海沿儿凫水,简直就是海水泡大的!你们爷爷凫水可厉害了,一个猛子下去,奶奶就找不到了。等再露头的时候,不是抓了鱼,就是捞了虾!总之是不空手!”
“我和国毓也是呀!”招娣一高兴,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们也捉虾挖蛤蜊……得了海货,就让姐……”她盯着奶奶的眼睛,声音越来越低。
“就让你念娣姐姐拎回家!对不对?”丁周氏见招娣捂上了自己的嘴,她亲昵地抚了几下小脸蛋,笑着道:“奶奶知道!奶奶还知道,俺小孙媳妇和小孙子知道顾家了呢!否则,你姐再会买东西,哪能次次买到又多、又满、又便宜的海货呢?”
招娣听了,顿时开心地大笑起来。
此时的丁永一,通过简短的闲聊已经得知,小国毓和招娣偷偷下海玩耍,已练成了极佳的水性。会仰浮,就能自救;能踩水,就可救人。遇到石桌般大的巨型海蜇,说明人已在深海之处。遇大浪,钻到浪下去,说明谙熟水性,在经历了狂风巨浪之后得了经验。从栈桥铁码头,游到奥古斯特·维多利亚海湾,再轻轻松松地游回去,这种体力和耐力已非寻常渔民、水手可比。
小国毓坐在一边,听了奶奶说爷爷水性极佳的话,不禁一呆,迅速回过味来。他偷眼瞄着丁永一,发现爷爷抬手拾壶,呷了一口,一脸沉思的样子。小国毓心头微凛,爷爷好生厉害,三言两语,就将我和招娣的话套了出来。大人就是大人,一些事连奶奶都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丁永一瞥见小国毓呆呆地看书,连推到手边的酱螺也没吃。他看到那本《海国图志》,想起小国毓和自己说,想要去卫礼贤那里上学时的样子。
(▲《海国图志》)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片温柔,却又含着许多苦涩。半晌才道:“孙儿!日后在张先生那里,需用功些!”小国毓正想着一些重要的事情,随便应了一声。丁永一叹了口气,想了一会儿,揽过孙儿。他把小国毓拥在怀里,喂了一枚酱螺,在孙子的耳边低声问:“国毓,若是让你自己选!你想去哪处学堂?”丁永一又补充道:“洋人办的学校也算!”
小国毓看了一眼爷爷,把那枚钉椎子螺在嘴里,用舌尖调了个儿,嘬了一口嚼了肉,把螺壳吐在嘴边爷爷的手里。
“姐!”小国毓嘴里嚼着螺肉,笑着问念娣:“奶奶和娘都有拿手菜,你想和谁学?”
念娣向来话不多。她呆了一下,不知道小国毓和爷爷聊天,怎会突然扯上自己。她探寻地看了祖孙二人一眼,不敢随便乱答。见小国毓眯着眼向自己笑,爷爷也等着,只好笑了一下,小声地实话实说,“都想!”
丁永一见小国毓不肯正面回答,心里琢磨着想办法再问问,却被小国毓反将了一军。
小国毓也捏了一枚酱螺,送进爷爷的嘴里。他依在爷爷的怀里,抬起头,贴着丁永一的耳边,轻轻道:“爷爷,您今日与平时,不太一样!”
丁永一嘴里含着螺,与孙儿轻声耳语:“有何不同?”
小国毓还是不肯直接回答。他盯着爷爷的眼睛,以极低的声音问:“爷爷,您是在担心,山东巡抚周馥来访问的事儿吧?”话落,也抬手来接爷爷嘴里的螺壳。
丁永一见小孙子和自己斗起了心眼,他心中暗笑,不置可否地随口应了一声。
“那天爷爷进院儿,我见爷爷手里拿了两封信!”见爷爷不为所动,小国毓更进一步,轻笑一下,小声试探道:“我还看见,爷爷在书房藏了一封书信!”
“……”
“信放在书房一进门,那张坏了横枨的平头案里,”小国毓手举在丁永一的嘴边,眼睛盯着爷爷的脸,拼命分析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见爷爷还是无动于衷,他进而道:“家里装钥匙的那个抽屉,一般没人动!除非,爷爷不在家……”
丁永一有点吃惊,牙间不自觉用力,螺壳登时碎裂。他迅速嘬肉,把壳吐在孙子的小手里,追问道:“你看了?”
此言一出,丁永一瞬间一醒,这孩子是在钓我的话。小国毓发现了压在钥匙盘下面的信,纵然胆子再大,也绝不敢私拆火漆封缄。丁永一这一问,等于承认了是在担心巡抚周馥来访青岛,也就证明了那书信与此事有关。
丁永一还要问些话,却被小国毓挣脱出去。
“奶奶!茶泉子连把燎壶都没有!”小国毓的心怦怦狂跳着。他不敢如此猜测,却又不得不做出一个可怕的推断——抽屉里的信是一封遗书!他装出若无其事的事子,大声道:“天冷了,三爹在那儿住得定是辛苦!奶奶拾掇几样顺手的家什,我和招娣这就给三爹送去!顺便去看看三爹回了没!”
丁永一明显感觉到,小国毓有意避开。这孩子,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丁永一看着孙子的背影,心里想。
今天,小国毓应奥瑟·斯威格之邀,去了胶澳总督临时官邸。他在通往那座瑞典木屋的桥上,发现了一个法螺号角的暗记。
小国毓听三爹丁廷武说过,德人修筑铁路时,强占民田,挖掘祖坟,破坏民居,给胶州当地人造成巨大的灾难。各村村民组织起来,同德国人展开斗争。两年前,德军骑兵围攻大辛疃村时,愤怒的村民吹响法螺号角。闻号角声,民众携原始武器出动抗击,德军见状只好溃逃。第二天,德军再次到村庄实施暴力,激起了更大规模的反抗。从那以后,法螺号角成了抗德集结的号令。
(▲胶澳总督临时官邸俗称瑞典木屋)
山东巡抚访问青岛,瑞典木屋做为胶澳总督的临时官邸,胶澳总督特鲁泊与山东巡抚周馥必然在那里会晤。抗德义士集结的暗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意味着什么?
爷爷留下的那封信,若真是遗书,又意味着什么?
小国毓的心狂跳不止。他不敢猜测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更不敢向爷爷泄露半个字。我要去找三爹,他心里想,越快越好。
待续……
042:茶泉的秘密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