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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但泽街华人监狱险中求生

德军押着丁廷武和小国毓出了家门。

小国毓回头,看到爷爷丁永一焦急而无奈地跟了出来。姐妹俩也出来了,念娣眼里噙着泪,她对画在自己唇上那半撇德式的卷曲胡子依然浑然不觉。小国毓一边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边捂着嘴偷偷地笑。

经过刚才的柴草垛。丁廷武见到赫然一个黑洞,他知道傅初二已安全脱险,稍微安心。

丁廷武不是第一次被捕。最近的一次,是因为“骑马超速”。他对德国胶澳总督府的法律、机构和程序,都比较了解。“夜行不挂灯笼”并不是什么大罪,与“骑马超速”、“没给狗戴口罩”、“没有缴纳狗费”差不多,类似的案件都属于违章行为。所以,丁廷武并不担心。把他们交给专办中华事宜的台东镇辅司处罚,无非交点罚款。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再加上鞭挞惩罚。德国骑兵押着二人往西,丁廷武也没在意,也许是押到马房子的德军营地关半宿,等待天亮之后再处理。

然而,德国骑兵小队押着二人下了东镇路,往南去了。丁廷武立刻警惕起来。

(▲东镇路今威海路)

丁廷武低声问:“能不能听懂他们说什么?”

“他们很恼火!煮熟的鸭子飞了!”小国毓长话短说,悄悄地告诉丁廷武,“虽然没有找到证据,但他们依然在怀疑你……刚才提到了胶州帝国法院和但泽街……”

“坏了!华人监狱就在但泽街!”

一个德国士兵用枪托,狠狠地撞向丁廷武的背,催促快走。丁廷武若是一个人,拼死也会逃走。他看了小国毓一眼。三爹一个人倒是不怕,只是连累了你,便是死,三爹也得顾着你的周全,丁廷武想道。他心里完全放弃了逃走的打算。

走了很久,抵达监狱。除了高高的岗哨窗户里透出一片不祥的灯光之外,但泽街的华人监狱一片漆黑。德国骑兵已经先进去了,门口迎接犯人的守卫睡眼惺忪。

一进监狱,丁廷武就四处打量。这处华人监狱是临时性的,虽然狭小,设施简陋,但是石头墙非常坚固。它地处市中心,相当于看守所,专门羁押违警被拘禁、等候判决,以及被判六个月以下的中国犯人。既然德国兵怀疑,又把人送到这里,那定然是有所打算的。倘若以自己为饵,诱逃走的抗德义士来救,当真是不妙。

守卫拎着钥匙,前面带路。丁廷武与丁国毓被关进牢房中,牢里住着十几个人。

(▲但泽街华人监狱旧址位于今湖北路)

牢门一关。丁廷武立刻试着去推了推,牢门厚重而结实。双手用力去掰窗上的铁栅栏,纹丝不动。他转过身,就在那一瞬间,他瞥见阎二也在犯人之中,心中立刻一紧。

德军占领青岛初期,治安事宜由德国官兵代行,在青岛、李村等地招募华人充当警察,官佐由德军军官充任,组成临时巡捕机构。殖民当局规定,巡捕局对华人适用死刑、拘捕、罚款、鞭笞等刑罚。胶澳租界巡捕局成立之后,下辖大鲍岛、台东、上庵、阴岛等六个巡捕房。

阎二原是台东巡捕房的一名马快,对中国人极为狠毒,经常以反抗当局、脏污地面、破坏树木等罪名,殴打、监禁甚至杀害平民。台东镇的人背地里都称其为“二阎王”。丁廷武早有心除了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和借口。言学梅逃难回到青岛,几个马快要将她以“行乞流浪”的罪名送进巡捕房。丁周氏去救,却挨了阎二的警棍。听说是丁炮锤的娘,阎二托人告罪。丁廷武得了机会,岂能轻易放过他。几次伏击,都被阎二溜了,二人也从此结了死仇。后来阎二因为勒索,被人告到了巡捕局,关进了监狱等候法院判决。

没想到,冤家路窄,二人在这里遇见。

丁廷武只当没看见。他又敲墙、砸地,发现完全没有逃走的可能。

丁廷武终于泄气了。

小国毓早走得累了,在牢门旁边寻了块地儿,双手支着下颌蹲下休息。丁廷武在侄子的身边坐了下来,开始打量牢房里的犯人。牢房里,远离尿壶的、占着最舒坦的位置的,肯定是狱头。狱头要么身手了得,要么手段狠辣,要么在外面就是街头一霸。这间牢房的狱头显而易见,是阎二。他眯着眼,半倚着,身边围着三四个人。这几个人占着大半个牢房,身下铺着草。他们的对面挤着几个人,赤脚薄衣地瑟缩着,显然是被欺凌的。牢门口左边,是一个散发着刺激性的、有强烈骚气的尿罐子。它的边儿上,还有一个躺着的,面向墙,看不到脸,也不知是死是活。

丁廷武心中暗暗叫苦。他知道,进了牢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斗命,赢了才有吃喝。否则,只能像对面挤着的那几个人一样蹲在角落里,等狱头狱霸吃饱喝足之后的赏赐。若是普通牢房,丁廷武完全不会把狱头和同伙放在眼里,放倒三五个,小菜一碟。可是现在,狱头是狡猾歹毒的阎二,双方又带着底火。只怕一动手,就有人奔着小国毓去了。以孩子的命要挟,这些人干得出来。小国毓落入阎二的手中,丁廷武投鼠忌器,只能任对方宰割。怕和担心,都是没用的。从进入牢房的那一刻开始,阎二的眼神便带着怨毒,悄悄地和身边的人交待着什么。

牢里没有道义,只有强弱生死。与阎二这种人,更是没有任何话可讲。丁廷武懒得搭理他们,心中知道早晚必是生死一战。

小国毓被尿骚熏得捂了鼻子,往三爹的身边靠了靠。他也发现了气氛不对,对面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一直在自己身上转悠。

双方相互打量着,在长久地沉默中僵持着。

直到早饭。牢门没有打开,外面顺着铁栅栏的空隙,塞进一排碗,倒入清汤寡水的粥,又分别摆上黑乎乎的馍。狱头阎二身边的一个人,首先起身去取。

“轮不到你!”丁廷武将他拦住,头也不回地道:“大侄子!分粥!”

“炮锤,在这儿你还敢硬?”阎二阴恻恻地笑道:“你那些兄弟可没在这里!”

丁廷武并不看阎二,只是盯着眼前的人,冷冷地回敬道:“就你们这几块料,俺一个足够了!”

那人见了横,回头瞅狱头。阎二抽动嘴角,一声冷笑,立刻又有两个人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又高又壮,一身比丁廷武还要结实的肌肉。丁廷武眼前的这个刚把头转回来,下巴就被自下而上狠狠地击了一拳。丁廷武心中怀有忌惮,铁了心速战速决,出手便是凌厉的拼命招式,转瞬间一左一右地放倒了敌手。他担心那些人爬起来再纠缠,击中全是要害。还未等壮汉倒下,丁廷武便闪身到了阎二面前。

身体最壮的那个,被丁廷武一肘击在天灵盖上。身体倒在地下,呼嗵一声,丁廷武却连头都没回。三人转眼间被打晕,连声呻吟都没有。

阎二惊呆了。

“炮锤饶命!兄弟饶命!”阎二马上见风使舵地跪了,连声求饶道:“当时我真不知道是你娘!事后我也托人去说和,是你一直不肯放过我……别杀我……你被关到这儿,犯的一定不是死罪!若是狱中杀人,你便出不去了……”

“你打过俺娘,踹过章禹利,俺都容你,但你作孽太多。杨家村一户,只是捡拾点过冬的柴草,就被你以‘破坏树木’的罪名,抓进台东巡捕房,逼着家人来赎。那户没钱,你把人弄死了,留下孤儿寡母……仗着德国人的势力欺压残害中国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你自己数数多少……俺岂能容你?不过你提醒得也对,狱中杀你,俺就出不去了……”丁廷武抬起阎二的右臂,猛然挥出重拳,狠狠地击在腋窝。旋即使掌推其下颌,迫使他昂头靠墙,连声惨叫都不能哼出。“今儿就饶你不死!等你出去,俺再给你个痛快的!”

小国毓看了看,食物不够,连碗都不是一人一个。他给那几个可怜的囚犯分了粥和馍,留了一块馍给丁廷武,一点儿也没给阎二等人,把最后一碗粥放在躺着的身边。那人还是一动不动。小国毓捏着自己的鼻子,提了尿罐子,给阎二那几个人送了过去。

“你怎不吃?”丁廷武掰了手里的馍,分了一半给侄子。

小国毓看了看又黑又脏的馍,咬下了一点点。馍只有少量的地瓜面,像掺了沙土一般,进入口中十分牙碜。

他马上吐了出去,皱着眉眼道:“好难吃!”

“家里吃得精细,当然吃不惯!”丁廷武接过,自己咬了一口,“不想吃就不吃!反正你的饭很快就来了!”

“我的饭?”小国毓奇怪地问。

“你在这里,三爹也跟着沾光!”丁廷武大笑道:“你是爷爷奶奶的心尖子,哪能让你屈着?豁出老命,也得把你赶快弄出去!就算一时半会儿去不去,也不会让你吃这个!”

小国毓也笑。他见旁边躺着的还是不动,爬过去伸手去拉,问他怎么不吃,却没有任何反应。小国毓见那人面向里,也不知道死活,便双膝跪在地上,用力翻过那人的身子。

那人显然入狱久了,衣服已经烂成了碎布。他躺在尿罐子旁边,有人撒尿时溅射在他的身上,又臊又臭。翻过身之后,小国毓被吓了一跳。他闭着眼,污秽的脸因为长相极丑,而显得阴森可怖。见那人没有反应,小国毓定了定神,把了脉,又看了看他的腿。最后,端起粥,灌了几口。粥水顺着肮脏的胡子流了下来,只灌了少许进去。

这时,牢房外传过来脚步声。看守在门口喊了丁国毓的名字,正如丁廷武所预想的那样,丁家送进来了食盒。小国毓掀开,给里面受欺负的几个分了。自己取了汤勺,端了小半碗粥,回到躺着的那人身边,用勺子一下一下地喂了进去。

忙完,小国毓悄悄告诉丁廷武:“那人不行了!腿都黑了!”

斜对面的父子一直低声呜咽,小国毓爬过去,问为什么哭。父子说是被冤枉的。父子二人在朗德曼凯尔公司做杂役,那是一家酿造德国酒的新公司。从德国进口的酿酒原料莫名其妙地着了火,所以被抓了进来,等待法官定罪。

(▲朗德曼-凯尔啤酒厂)

丁廷武无心细听。他担心自己成为德军的诱饵,让抗德义士和兄弟们落入陷阱。傅初二能自行逃走,说明伤势不重。他平安之后,必然打探丁廷武的下落。得知丁廷武入狱,他定会舍命相救。回到傅家埠,联络人马,寻找关押地点,劫狱……也就是说,丁廷武必须赶紧离开,否则一定会出大事。

一夜未合眼,吃过东西,丁廷武又困又乏。见三爹打瞌睡,小国毓回到丁廷武身边,用手拉住了他的腰带。有侄子在身边提防阎二等人,丁廷武稍稍安心,索性合衣躺下了。丁廷武担心小国毓有闪失,把他隔在了自己的身后。丁国毓眼睛盯着阎二等人。只要有人发难,我马上拉腰带叫醒三爹,再狠狠地揍你们一顿,小国毓想。

困倦疲累尽数袭来。小国毓拉着丁廷武的腰带,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坐直,努力抵抗着睡意。

阎二知道出狱之后,丁廷武一定不会放过自己。横竖都是死,不如舍命一搏。他如狼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二人,寻找下手的时机。

迷迷糊糊之间,小国毓只觉有黑影带着风压了过来。他睁眼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最先站起来被丁廷武一拳挥在下巴上的人,手握着早藏在狱中的一段尖利的树枝,已经恶狠狠地刺到了丁廷武的咽喉。他的脸肿得完全变形了,口鼻中凝结的暗红发黑的血,眼中满是血丝,面目狰狞地刺了下去。与此同时,阎二已经像秃鹫一样在半空中落了下来。他右臂已伤,但却高高地跳起,越过丁廷武,左手像鹰爪一样卡向小国毓的脖子……

小国毓知道不好,扯着握在手中的腰带,拼命地向后一拉。腰带却像断了一样,却丝毫未着力,整个身体直接向后摔去。在这瞬息之间,小国毓见到一只干枯的手,扯在丁廷武的脖领子上。

丁廷武被迅猛的力量一拽,躲过了致命的一击。他本就没敢睡踏实,一惊之下倏然而醒,双目暴瞪,右掌压住刺向咽喉的利器,左拳拼命挥出,结结实实地击中敌人的前额。眼看阎二半空中恶狠狠地跃过自己,丁廷武心中大骇。

人躺在地上,拦已经来不及了。丁廷武单臂撑地,腾身而起,一脚把暗算自己的人踢开。他站稳身形,拉开架势,准备拼命一战,却发现冲上来的只有两个人,另外几个都是怯的,一直没敢动。丁廷武旋即转过身,惊讶地发现阎二已被制住。他被重重地击了一掌,人已经晕了过去。小国毓倒在一直躺着的那人身上,被人事不省的阎二重重地压在身下。

丁廷武提起阎二丢在一边,见侄子安然无恙,刹那间心安。他心有余悸,抱拳朗声谢道:“多谢仗义相助,拜问英雄尊姓大名!”

那人没说话,挣扎着坐了起来。见他艰难,小国毓又帮了他一把,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坐直。他头发脏得结成了硬块,面无人色,丑陋至极,形如厉鬼。

他似乎很久没坐起来了。长吁了一口气,喉咙间发出怪异的一声响。过了一会儿,他用失神的眼睛看了看丁廷武,用嘶哑如金属摩擦般难听的声音问:“你是老茶梗子家的老三吧!”

“是!敢问您是……”

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转过头,看着小国毓,喃喃地道“我迟三一辈子不欠别人的!临了,却欠了一顿饭……”

丁廷武听了名字,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他细细打量,终于认出此人就是青岛第一家茶馆,兴顺茶楼的掌柜迟肇成。此人失踪多年,没想到原来被关在这里。

迟肇成是浮山所的一名军户之后,一身好武艺。他的八卦游身连环掌,步法敏捷,掌法神出鬼没,地痞混混都不敢招惹,人称迟三爷。迟肇成长相丑陋,打了一辈子光棍,在青岛口开茶馆,本打算颐养天年。

胶澳设防之后,因为军费短缺、时间仓促等原因,没有拓荒兴建,而是把总兵衙门和兵营建在村子附近和平坦的耕地上。兴顺茶楼被强行拆除,迟肇成仗着武艺高强反抗,被官兵关了起来。德占胶澳,清军退走,迟肇成之案无人理会,人就一直在狱中押着。

“既然是老茶梗子家的,送你两把茶壶玩玩儿……”

“谢爷的好意……”小国毓笑道:“等爷出去了,留着自己用……”

“小崽子倒会说话!”迟肇成听了讨喜的话,神情涣散地笑了一下。他从身上撕下了一个布条,系在小国毓的手腕上,耳语了几句,就又躺下了。

离家出远门,在亲人的手腕上系上一个布绳,是从小云南来的山东人中流传的古老习俗。迟肇成自知将死,他无儿无女,就将布绳系在了小国毓的手腕上。他在弥留之时,受了一饭之恩,一掌击出倾力相救,人亦灯枯油尽。

迟肇成从那天躺下,就再也没起来。

第七天一早,小国毓去叫,已经没有了气息。迟肇成脾气怪异,兴顺茶楼经营天南地北各种茶叶,与丁家却算不上茶亲。丁廷武念其同为军户之后,又有援手之恩,脱了自己的衣裳,给迟肇成换了身齐整的,自己穿上了那身满是尿骚味儿的破烂布。

迟肇成被抬出去之后,丁廷武缓缓抬起头,看着侄子心无旁骛地练习螳螂拳法。几天来,小国毓已经习惯了牢饭,他把丁廷武教的一套螳螂拳练得有模有样。小国毓身形多变,身体左旋右转,时高时低。螳螂拳讲究快而不乱、刚而不僵、柔而不软。小国毓很早就学了招式套路,已小有根基。狱中闲来无事,丁廷武细细点拨,无论短小快捷的偷漏手,还是肘靠擒拿地趟摔打,都呈精进勇猛之势。

丁廷武的心中,却升起从未有过的懊悔和自责。从刚入狱的那个食盒开始,外面再无任何消息。

他俯身拾起一个小石子,在墙上又划下了一条代表入狱天数的印记。坚硬的石子握在手中,拳头重重地砸在牢房冰冷的石头墙上。丁廷武甚至悲观地想,自己和小国毓会不会像迟肇成一样,在这座监狱里被关押到死……

狱外音讯全无,一定是发生了棘手之事。

待续……

034 第一家啤酒厂朗德曼凯尔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