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新华先锋黑金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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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其实不幸福

为了什么而活?这个问题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困扰着我,令我迷茫、沮丧,甚至丧失理智。

我毫无理智地生活了六年,直到结婚。这期间我出了国,在欧洲生活了一段时间,与当地的学者和进步人士有了一定的接触,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我所追求的“自我完善”,为此更加坚定了这个信仰。

我,以及那些经历了同时代教育的人,我们身上都会出现这种信仰的最普通形式,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进步”。当时我觉得这个词含义深邃,我还不能悟透全部含义。

我对另一个问题——我应该怎样更好地生活——也颇感困惑,我相信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惑着每一个人。

“追求进步的生活”,如果这可以算作答案,那就无异于对一位在小船上随波逐流、不知道何去何从的人说“随遇而安”,差不多都是答非所问。

那时的我认识还不这么深邃,只偶尔不理智地、生气地全盘反对这个迷信的时代。人们不理解生活,却往往用迷信来掩盖,但我从巴黎的一次死刑之中,看到了对社会进步的迷信也有点儿站不住脚[8]。一个人被杀了头,尸体被粗暴地扔到棺材里,对于这个过程正常的理智是不能理解的,需要全身心投入才能体会。不管哪种自以为合理进步的理论,都不能为这种暴行进行开脱和辩解。

虽然死刑古已有之,并且有各种理论提供支撑,但我认为死刑并非好的刑罚,没有存在的必要。总之,唯有自己的身心才是评判善恶的标准,而不是他人的言行,也不取决于社会的进步与否。

还有一件事,也可以说明社会之进步不足以对生命进行诠释,那是我哥哥的死。我哥哥聪明、善良而且严谨,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得了病,被病痛折磨了一年多,最终痛苦死去。生,如此地不可思议;死,更是让他参悟不透。对于生死,对于在病床上苦苦挣扎、最终痛苦死去的哥哥,我找不到任何理论来解释。

归根结底,我只是偶尔产生怀疑,生活还是要继续,对进步的信仰还得坚持。

对那段时间我的信仰,可以用一句话来描述:“世间万物都在不断进化,我也同时在进步,那么,我为什么会和万物一同进步?这个问题到了某天自然会明白。”

满怀热肠并帮助农奴

回国之后,我去了农村,创办农民学校[9]。这件事情对我来说称心如意,因为它不像文学创作那样浅薄和虚伪。我仍然奉行进步的名义,但对进步本身保持一种批评的态度。我坚持认为,不能只注意某些方面的进步,这些乡亲和农家子弟是多么淳朴,应该完全自由开放地引领他们,帮助他们选择一条属于自己的发展之路。

我想教书育人,却不知道要教什么,这个难题悬而未决,始终困扰着我。如果一个人连自己教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能做教育工作,因为就我所知,所有人教授的内容都不一样,然而他们一味喋喋不休地争论,以便将自己的无知掩盖起来。我试图绕过这个难关,尽可能为农家子弟们教授他们想学的知识。然而当时我并未肯定而果断地说出来,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教育人”的欲望得到满足,现在想来是多么可笑。对于他们的需要我什么都给不了,因为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对此我心里头非常清楚。怎么可以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从事教育工作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学校创办一年之后,我又一次出国学习。

1861年,也就是农奴解放那年,我自认为已经从国外学到了教书育人的理论和技能,便回到祖国。我成为一名调解人,在学校教书,为杂志撰文,一个人用两种方式,将没有文化和有文化的人一并都教了。在外人看来,我的事业稳步向前发展,我却感觉精神有问题,并且不会将手头的工作干得太久。那个时候,如果我一直渴求的婚姻[10]再无法带来幸福的希望,我极有可能陷入一种绝望状态,正如我在50岁时那样。

这一年里,我身兼调解人、老师和专栏作家数种职务,忙得团团转,简直身心俱疲,而心理上的麻烦主要来自思想的紊乱。我作为调解人被繁杂的琐事缠身,作为老师未能做好教育工作,二者与我在杂志方面的影响简直天差地别。我的想法与预设的影响,其目的是一样的,即一边从事教书育人的工作,同时将自己不知道教什么的事实掩盖起来。终于,我的心理出现了毛病,再无法坚持下去,便放弃了手头的一切直奔草原而去;我呼吸着巴什基尔[11]的自由空气,畅饮鲜美的马奶酒,度过了一段无拘无束的生活。

草原之旅结束之后,我结了婚。我尽情地享受幸福的家庭生活,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完全转移了方向。在这段时间里,我全身心地投入家庭和妻儿上面,尽可能地努力提高生活水平。以前对“自我完善”的追求消失了,被对世俗生活的完善和追求进步所替代,而到了现在,干脆仅仅停留在追求提高自身和家庭的生活水平上面。

一晃,十五年的时间过去了。

虽然我一直认为文学创作是毫无用处的,但在这十五年的时间里,我并未停笔。文学创作带来这么多的好处,我借此获得高额的稿费,将它当成提高物质生活水平的重要手段;我还因此得到无数的赞扬,减少自己和大家对生活意义发自内心的探求。

我一边写作,一边把那些自以为是的真理教给他人,还教育他们如何生活才能改善自己和家庭的状况。

我一直这样地活着。

生命过程所必经的困惑

直到五年前,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我先是困惑不解,感觉走进了生活的死胡同,似乎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活下去,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继而迷失了,陷入了无尽的沮丧之中。最终,这些困惑和迷失全部消失了,生活依旧。但是,这种状态反复出现,并且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往往指向同样的问题:什么是生命的终极追求?生命之舟到底驶向何方?

最开始,我感觉这些问题都漫无目的、毫不相干,并且是大家都知道的。只要我想去解决,应该可以迎刃而解,很快地找到答案,只不过苦于没有时间。然而问题幽灵般反复出现,越来越急切地向我索要答案。这些问题就像无数的黑点,慢慢地聚集起来,最终在某个地方凝结成一摊肮脏的污迹。

这个问题开始发生和发展,就如同绝症病人的症状:首先会出现一些毫不起眼儿的征兆,通常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随后会反复出现轻微的不适,最终变成持续不断的痛苦。而痛苦慢慢生发开来,容不得病人抽时间回想,那曾经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已经变成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要紧的事情,那就是必须面对死亡!

此时的我,正在演绎同样的情节。

所谓生活,究竟有何意义?

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偶然出现的小问题,而是很重要的大事情。如果同样的问题反复发生,就应该及时给出回答。我尝试着回复,但忽然发现这些问题简单而愚蠢,简直小得不能再小了。

不过在开始回答时我就相信:首先,这些问题非但不简单、不愚蠢,更不是什么小问题,而是生活里最重要的且具有深远意义的问题。其次,无论我做什么事情,管理萨马拉庄园也好,教育儿子也罢,还是撰文著书,我都应该搞清楚做这些事的目的。如果不知道目的,我宁愿什么也不做。有一阵,我满脑子都在盘算如何管理农场。脑海里偶尔会冒出这样的话语:“看啦,已经非常优秀了吧,萨马拉庄园有6000俄亩[12]土地,还有300匹骏马……你还奢望些什么呢?”

想要什么?我忽然陷入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正如在思考如何教育孩子的时候,我会突然自言自语:“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呀?”或者在讨论如何解决人民的温饱问题时,我突然自问:“但这一切关我什么事呢?”或者在想象自己的作品能获得什么荣誉之时,我心满意足地说:“看啦,已经很优秀啦,什么果戈理[13]、普希金,英国的莎士比亚,法国的莫里哀,乃至世界所有的著名作家,都赶不上你的名气了——然而又能怎样呢?”对于这些问题,我往往不知道如何作答。但又不能避而不答,因为如果找不到答案我就没法继续活下去。然而,并没有找到答案。

我觉得周遭地面慢慢坍塌,渐渐地失去了立足之地。我赖以生存的一切也都消失了,眼前一片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