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尽情,所以伤心:纳兰容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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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澄海楼高空极目

纳兰容若以词名世,以情动人。

然而他并非一味沉溺于风花雪月。

“补诸生,贡入太学”,短短七个字,

就是一段彰显容若文武双全的佳话。

先说一段必需的题外话。

近代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有三境界之说: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这三境界之说得到广泛的认同和赞誉。我是在读高一的时候听一位政治老师在课堂上说起这三境界的,一听便被吸引,深以为然,此后就牢牢记住了。

先来看看这三境界的出处。

第一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语出北宋宰相、著名词人晏殊《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第二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语出北宋著名词人、婉约派代表柳永《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语出南宋词人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应该说这三首词本来就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字字珠玉,千古流传。经王国维这么一提炼,一组合,构造成一件难得的兼具艺术性和思想性的珍品,更加令人难忘。

之所以要摆出这段题外话,其实还是为了更加了解容若。

本章标题出自容若《浣溪沙·姜女祠》:

海色残阳影断霓,寒涛日夜女郎祠。翠钿尘网上蛛丝。

澄海楼高空极目,望夫石在且留题。六王如梦祖龙非。

登高望远,特别容易感怀身世,激发自己内心的凌云之志。这也是王国维将“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列为第一境界的一大缘由。

尽管容若的这首词依然充满着我们都熟悉的哀愁气息,但本章引用词中的一句,其中的意图不是为了关注容若的愁,而是要借容若的登楼之举,还原一个登高望远、意气风发、令人惊叹的少年公子,让人们对容若有一个客观而立体的了解:容若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全能青年,并非只懂风花雪月,更不是成日里只会吟诗作赋。

可以说,撰写诗词只是容若的一个业余爱好,只是他自我心理调整的一个渠道,也是他内心的一种安慰和寄托。容若的本意,其实还是想积极入世、大展宏图的。只不过,世间之事,“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很多时候都是如此。

前面已经说过,关于容若生平事件的历史资料非常有限,然而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刘德鸿先生熟知清代历史,他根据史料中关于容若的只言片语,在《清初学人第一——纳兰性德研究》一书里,对于容若的求学生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翔实可信的脉络。

在清代,并没有像今天这样已经全面普及的教育儿童的专门初级学校,而是由官家富户自行聘请教师在家教授子弟,或设私塾兼收亲友孩童就学。容若就是在家里读书,起先主要在老师带领下诵读《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龙文鞭影》《童蒙须知》等启蒙读物,而后跟丁腹松学习四书五经。

容若非常爱学习,对老师也是敬爱有加,这一点从下面这个小故事里可以看出端倪。

康熙十一年(1672年),容若应顺天乡试考中举人后,在举行鹿鸣宴前去谒见主考官徐乾学等人,当时仪式繁缛,人多杂乱,那次是容若跟徐乾学第一次见面,没说上几句话,但他们此前彼此都已经听徐元文说起过对方。容若见到徐乾学,喜形于色,《通志堂集》卷十三《上座主徐健庵先生书》中记载:

入而告于亲曰:“吾幸得师矣!”出而告于友曰:“吾幸得师矣!”梦寐之间,欣欣私喜曰:“吾真得师矣!”

这位“师”,就是指徐乾学。

“吾幸得师矣!”“吾真得师矣!”短短几句话,容若对于遇到良师的欣喜之情,以及憨态可掬之情状,全都跃然纸上。

若说这位徐乾学,确实值得大书一笔。本书前文已经简单介绍过“昆山三徐”,即徐乾学和二弟徐秉义、三弟徐元文,他们都是明清之际著名学者顾炎武的妹妹顾氏所生的孩子。顾氏学问超群,对孩子教育极其严格,三兄弟先后中状元、探花,此后成为朝中重臣,每每奉命为朝廷选拔人才。

这位徐乾学不仅自己满腹经纶,还以慧眼识珠著称,这里有一个故事。一份被其他考官作为不予录取的“落卷”弃置一旁,而徐乾学看到这份考卷后,认为考生观点独到,应列为佳卷。后来这位考生中了状元,最终官至礼部尚书。

也难怪容若得徐乾学为师,忍不住喜形于色。

如此求师若渴,热爱学习,加上天性聪颖,容若的求学之路自然是一路绿灯,我们来看他的老师徐乾学所写《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当中极为关键的七个字:“补诸生,贡入太学。”

所谓“补诸生”,就是补选满族学员入顺天府,和汉族生员一起学习。其中程序非常复杂,考试很严格,能够入选是很不容易的。

据《清世祖实录》卷五十五记载,顺治八年(1657年),吏部奏准“旗下子弟,率多英才,可备循良之选。但学校未兴,制科未行耳。先帝在盛京,爱养人才,开科已有成例,今日正当举行”。

又据《八旗通志》初集卷四十八记载,康熙六年(1667年)又题准:“八旗下有愿作汉文考试者,各都统开送礼部,移送顺天学院。”“文优者即入顺天府汉生员额数内。”

容若“补诸生”在顺天府的学习情况,没有记载。不过,顺天府的学习内容是四书五经和八股文及有关律令,设有月课和季考,试卷需送学政查核。学政举行岁试和科试,根据成绩优劣,分为六等,对学生进行奖罚。容若早已熟读四书五经,自然成绩优秀,在顺天府学习时间很短,很快便进入了当时封建统治阶级培养人才的最高学府——国子监。

所谓容若“贡入太学”,根据《清世祖实录》卷六十八记载,康熙十年(1671年),朝廷议准:“八旗新旧生员内,通行选拔文行皆优者。满洲、蒙古起送二名,汉军起送二名,入监肄业。”容若在这一年年方17岁,贡入太学,显然是文行皆优者之一。

清初遴选官学生的标准是:“无论官兵子弟,不许瞻徇情面,择其资性颖秀,可以读书上进者。”而且这样的选拔非常严格,若非文才超凡,确实很难脱颖而出。容若出众的文才加上行云流水般飘逸的书法,得到国子监官员的一致好评。

有人认为,容若之所以入选,应该是沾了他父亲明珠的光。这是非常片面的认识,因为当时明珠在朝廷内虽然已经官至兵部尚书,但比他更显赫的满族官员也是大有人在,他们都有孩子。如果不是容若本人饱读诗书而又精于骑射,是很难“补诸生,贡入太学”的。

至于容若中举,取得举人头衔,则对于纳兰一家甚至整个满族都有重要意义。因为当时满族文化远比汉族落后,清军入关之初,为了照顾满、蒙生员,实行的是满、蒙生员与汉族人分试、分榜制,康熙八年(1669年)才并试并榜,而容若于康熙十一年(1672年)中举,确实不易,所以容若被称为“清初学人第一”。

以王国维的三境界说来看容若,起初,容若并不知道自己的前路何在,只是勤奋苦学,在父辈师长的启发下,上下求索,慢慢寻找自己的发展方向,也许以参加科举考试寻求金榜题名为人生目标之一,这一阶段人们往往大同小异,所谓“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继而,容若由于自己的天赋以及内心需求,加上结交了一帮写诗填词的好友,对写词极为热衷,与此同时,他对自己御前侍卫的身份尽管并不格外认同却也尽心尽力,颇得康熙皇帝赏识,此为第二境界,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至于第三境界,容若壮年便猝然辞世,我们可以理解为他没有来得及达成。

看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即使容若悄悄与表妹惠儿初恋,事实上,他是非常有追求有抱负的一个人,学业从来没有被耽误过。容若绝对不是一个一天到晚只懂风花雪月、只会寻愁觅恨的无为人士,而是前途光明的有为青年。

只不过,一个不小的挫折又在命运的前方等待着容若。就在马上要参加廷试的关键时刻,容若得了一场被称为寒疾的重病。

这场病,也许只是容若偶感风寒,也许是因为他和初恋情人劳燕分飞,心情过于低落,导致抵抗力下降而引发。

那么,容若患病究竟是不是由心病引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