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蒙心祝由
调露二年(680年),春末时分,天皇天后同治大唐,天下太平。
洛阳南市千肆,有个隐秘之处名叫“鬼街”,其中售卖之物千奇百怪,奇花异草、兽爪鸟喙,甚至还有人眼人皮。而今日,鬼街之中格外热闹,竟是有人带了一枚仙丹来此地出手。
王元宝乃是家中独子,家里开了间裁缝铺,日子过得倒也殷实。只是前些日子父亲不知为何患上了一种怪病,郎中找了七八个,要么就是无计可施,要么就是随手甩个无用方子走人。眼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精神头也一日不如一日,胖乎乎的王元宝急得头发都白了几根,体重也瘦了好几两,直到有天偶然听说南市之中藏有鬼街,其中有人在卖仙药。
都说酒壮人胆,听到消息后,王元宝喝了二两小酒,不顾父亲劝阻,居然真就单枪匹马地杀入了鬼街。
出乎意料的是,所谓仙药不过是一枚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药丸,通体呈深红之色,嗅起来带着一股非比寻常的甜香之气。至于卖药的人则穿了一身白袍,面容也藏在白色兜帽之下,看起来神神秘秘。但也并未让人觉得有多么奇怪,毕竟鬼街中人大多都是这类打扮。
白袍卖家开口说话,声音清澈,带着一股让人情不自禁去倾听的魔性:“这枚仙丹源自蓬莱,说起蓬莱你们可能不熟,但说起秦始皇一生苦苦追寻的长生不老药你们肯定听过……”
听白袍人说了半天,王元宝将信将疑,心想:既然有这种神药,为何始皇帝不自己吃了?
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个粗犷汉子声若洪钟地说道:“啰啰唆唆没完没了,这仙丹五十贯钱爷爷要了!”
白袍人听后微微一笑,“也罢,想必这位兄台必定是位有眼界的高人。这仙丹只此一枚,今日便卖给……”
旁边有人一听仙丹这就卖出去了,顿时大急,吼道:“且慢,我出六十贯!”
“徐瘸子你半只脚都过奈何桥了,还跟爷爷抢仙丹干什么!”
“你懂个屁,有了这仙丹,老夫不仅断腿能长出来,连迈进阴曹地府的那只脚也能收回来!”
“我呸,这药爷爷势在必得,七十贯!”
“我出八十贯!”
王元宝目瞪口呆,听着那节节攀升的价格,看着周围人一脸狂热,忽然觉得这仙丹应该不会作假,不然这么多人肯定早就识破了卖家的阴谋。
“一百贯!”
“我出一百零一贯!”
王元宝眉头拧巴在一起,犹豫着要不要出手。倘若那仙丹是真的,自家父亲就有救了,可这一百贯小数目,真要花出去还是有些心疼。结果几个眨眼的工夫,仙丹的报价又高了不少。
“一百九十贯!”
“爷爷和你们拼了,二百贯!”大汉气得一跺脚,仿佛地面都抖了三抖。
从五十贯到二百贯,仙丹的价格翻了数番,但也到了尽头。这次再没有人往上抬价,大汉冷哼一声,虎目扫过王元宝,带着轻蔑之意。
眼看着白袍人就要将仙丹交给大汉,王元宝一咬牙,狠下心来喊道:“我出三百贯!”
此价一出,顿时无人作声。不过鬼街的买卖向来讲究一锤定音,既然王元宝出了价,就再也没了反悔余地。
“我随身带不了那么多钱,这块家传玉佩先放在你这里做个抵押如何?”王元宝从腰间解下一块成色上佳的云纹玉佩。
白袍人眼前一亮,点头道:“也好,既然如此,仙丹你先拿去救人吧,稍后我自会去贵府取钱。”
王元宝颤颤悠悠地用玉佩换过仙丹,然后将其揣在心口,一想到父亲能够健健康康,这心里便热乎乎的。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浑浑噩噩的王元宝已经记不大清了。他只记得鬼街阴森森的,周围人看向他的眼神大都不善,仿佛盯着一头嗷嗷待宰的肥豚。王元宝越走越急,路上还摔了一跤,衣衫破了不说,脸上都挂了彩。
王元宝一路跌跌撞撞,身后隐约有人跟踪。他回到家后,立刻冲到父亲床前,跪在地上说道:“父亲,孩儿为您求来了仙丹,您吃了之后病一定……”
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开口打断,声音虚弱,“我都知道了,老仆怕你出事,一直在暗中护着你呢。他把你的事全都跟我说了,三百贯买粒仙丹,居然还用家传的玉佩做抵押!你啊,简直胡闹!”
王元宝取出仙丹,眼中含泪,“以往是孩儿不孝,忙着赚钱,忽略了父亲的感受。前些日子父亲倒下的时候,孩儿终于明白,比起您老人家的健康,什么钱财通通不重要。从今往后,只要您身体安康,孩儿一定常常侍奉在您左右。”
老爷子已是老泪纵横,艰难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儿子的服侍下将仙丹一口吃掉。许是这仙丹真有奇效,老人家的脸色居然顿时红润了许多。
而后父子二人又说了许多贴心话,渐渐地倦意涌上老人心头,眼睛一闭,老人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王元宝为父亲掖好被角,悄悄离开了屋子。他拭去眼角泪痕,径直向着自家宅子门外走去。
想不到在门外,身穿白袍的神秘人负手而立,仰头望天,看样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王元宝恭敬地说道:“张先生果然守信。”
白袍人闻声缓缓转过身来,摘下兜帽,露出真实面容,居然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他的眸子极亮,笑容中带着三分老到七分天真,让人一看便会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
张先生微笑着问道:“老人家可好些了?”
王元宝答道:“好多了,与我说了许多话,脸色也好了不少。”
“那我就放心了。”少年从怀中掏出玉佩,原封不动地递了回去。
王元宝接过玉佩,随后取出一贯钱递给少年,只是脸上神情变了又变,似乎有话想说,犹豫许久之后终于咬牙说道:“张先生,您一枚山楂丸卖一贯是不是太贵了些?”
少年一抖衣袖,那一贯钱不知道被藏到了哪里,瞬间消失不见。面对王元宝的讨价还价,他不慌不忙,仍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第一,在你看来那枚仙药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山楂丸而已,但在我的咒力加持之下,已然成了仙丹。再说了,你明明喊的是三百贯,其实却只花了一贯,这简直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第二,祝由之术治病救人向来分文不取。你那一贯钱给的不是我,而是我家祖师爷,这个咱俩要说明白,免得坏了我的名声。”
王元宝才不管这笔钱到底给了谁,面露难色道:“要不……五百文?”
少年翻脸如翻书,气呼呼地说道:“休想!你以为我雇了一大堆人在鬼街跟你演戏,硬是把山楂丸说成仙丹很容易啊!”
“真不能便宜些了?”
“不可能!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这心诚则灵丸乃是历经七七四十九天由我亲手炼制而成,虽然不是真的仙丹,但也不是普普通通的山楂丸子。你这般反复无常,当心药效失灵!”
王元宝慨然一叹,“罢了,之前找了许多庸医都没能治好父亲。张先生的祝由之术虽然贵些,但也值得了。”
少年一抖衣袖,长发不羁于风中轻摇,“对令尊而言,再灵验的丹药符咒也比不上子孙承欢膝下。我言尽于此,咱们就此别过。”
说完,少年伴着春风离去。王元宝怔怔地看了许久张先生的背影,表情先是疑惑,显然不明白张先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突然,一道灵光闪过,王元宝猛地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时他仍是孩童,患了风寒之症。因为父亲在外行商,家里只有老仆,他又是煎药,又是喂药,可王元宝却始终没有好转迹象,直到有天父亲急匆匆地赶了回来,亲手喂了他一碗水,风寒居然不药而愈。
他至今仍然记得那碗水的滋味,如闷热傍晚的一缕清风,沁入心脾。
王元宝似懂非懂,眼眶有些发热,他冲着张先生离去的方向行了一礼,随后便赶紧转身回了宅子,想着好好陪伴父亲一番。
许是感到身后传来的目光已经不见,方才还春风得意仿佛得道高人的少年顿时面目一新,只见他咧嘴露出几颗牙齿,眼睛笑得眯成了两道月牙,每走一步,便从白袍里传出一阵悦耳的铜钱声,“一贯钱啊一贯钱,哈哈!”
※
青石路,杨枝簌簌。
白袍少年伴着春风前行,脸上带着笑意,说不尽的潇洒。
少年正盘算着今日去哪里好好消遣一番,忽然看到有一人影正由远处走来。
那人一袭黑衣,腰间佩刀,刀身细长,尽管锋芒锁于刀鞘之中,却依然透着几分压抑。
他缓缓向少年走来,在两人距离约莫十步远的时候突然停下,说道:“一粒山楂丸卖了足足一贯,张少白你可真有出息!”
白袍见到黑衣,顿时如临大敌,双手紧张地护着腰间,“茅一川!又是你这棺材脸,小爷在哪儿你就在哪儿。这洛阳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你却偏偏咬着我不放!”
少年名叫张少白,对面的人则叫茅一川,乃是洛阳县衙的人。这两人一个眉清目秀,一个横眉冷眼,之前已经打过数次交道,每次都是难解难分。
茅一川冷着脸说道:“我公务繁忙,若不是有人告你涉嫌欺诈,我是懒得理会你的。”
张少白心思流转,顿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明白了。他和王元宝演了一出三百贯买仙丹的好戏,目的是把假药做成真药,治好老爷子的怪病。但这期间王元宝要将传家玉佩抵押给张先生,他定是不放心,于是把此事告上了衙门,这才引来了茅一川。若是张少白想要带着玉佩跑路,那必定是跑不了的。
想到这里,他啐道:“王元宝这个阴人!”
茅一川悠悠说道:“王元宝的确多疑,但你这番行骗,做的也不是什么好事。”
张少白怒道:“什么行骗,我用的是正统祝由之术!”
茅一川:“祝由?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
张少白:“王元宝的父亲身患怪病,七个大夫都看不好,你以为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患的不是寻常伤寒一类的小病,而是心病!”
茅一川明显不信:“他家境殷实,儿子也算争气,能患上什么心病?”
“王元宝这些年一直无后,自己又忙着打理铺子赚钱,久而久之就冷落了自家父亲。他爹这口气上不来,就是想让自家儿子多关心关心自己罢了!尤其王元宝又是个吝啬鬼,花钱小气得很。他这次愿意花三百贯买仙丹为父治病,父亲知道之后自然老怀甚慰,病也就好了一大半!”
“胡说八道,你所说的心病看不见摸不着,如何证明?”
“正因为心病看不见摸不着,才需要用寻常人同样看不见摸不着的祝由之术来治。那山楂丸子,呸,那心诚则灵丸我炼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你知道吗!我为王元宝的父亲念了多少‘祛病咒’你知道吗!念得我嘴唇都秃噜皮了!”
茅一川看了眼少年嘴唇,红彤彤的且富有光泽,脸色不由变得更差。
张少白越说越来气,转身拂袖便欲离开,心想这次他大人有大量,就不斤斤计较了。
没想到仅仅一息时间,茅一川便跨过两人之间十余步的距离,一把抓住了张少白的手腕,“想走?没那么容易,把那一贯钱交出来!”
“要我说多少遍,祝由治病分文不取,否则药效就不灵了。”
“我再说一遍,交出来!”
“没法交,那钱是王元宝孝敬我家祖师爷的,我用祖师爷传下来的祝由之术救人,总要有所回报吧?”
茅一川懒得和他纠缠不清,用手中刀鞘轻打张少白腰间,结果发现白袍中空空如也,稍一受力便瘪了下去。
“你什么时候把钱藏起来的,藏到哪儿了?”
张少白梗着脖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这是祖师爷显灵了!”
茅一川冷着脸:“既然如此,那就给我去牢里住上几日,看看你家祖师爷能不能再显灵把你救出去!”
说罢,茅一川便拖着张少白往县衙大牢走去。路上张少白仍不安静,一个劲吵吵“衙门错抓好人”之类的话。茅一川板着脸,我行我素,丝毫不把周围百姓的反应放在心上。
“衙门又乱抓人啦?”
“嘘,你说话可小点儿声,让那帮活阎王听到了有你好受。”
“被抓那人我认得,是住在修行坊那边的祝由先生,据说有几分本事的。”
张少白耳聪目明,周围人群低声轻语被他听了个一字不落,终于停止了吵吵嚷嚷,他向着茅一川问道:“你们衙门的名声居然这么臭?”
茅一川说:“律法不严,何以治国。”
张少白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律法严明应该名声极好才对,只怕你们是少了一个‘明’字吧……哎哟!”
手腕之处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茅一川的那只大手在暗中发力。
“你这人真是毛病,听不得真话不成?”
巨力突然消失,张少白看了眼茅一川,发现他依旧是棺材脸,只是眼中似乎多了些东西。
“你是属鸭子的吗?”茅一川快步前行,“聒噪。”
张少白嬉皮笑脸:“错了,小爷我属鸡。”
眼看着茅一川耳朵都要被唠叨出茧子,总算到了县衙大牢。穿过阴森暗道,茅一川寻了间偏僻安静的牢房,把张少白一把扔了进去。然后又对身旁的牢头嘱咐说:“三日之后放人,平常时候不用理会他。”
牢头恭敬领命,张少白眼珠一转,终于意识到茅一川应当不是寻常捕快,怕是在县衙有着一官半职。想到此处,少年顿时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这牢房阴暗湿冷,而且容纳之人大都不是善类。张少白忽地打了一个冷战,发觉旁边有人看着自己。他扭头看向隔壁牢房,只见有个大汉蓬头垢面,一只手正掏着鼻孔,双眼色眯眯地盯着自己。
张少白顿时心生悔意,心想自己若是在这里待上三天,怕是清白不保。正想着,大汉把鼻屎往这边用力一弹。
张少白忍无可忍,大声喊道:“要不我还给王元宝五百文如何?”
茅一川懒得回头:“晚了。”
张少白一屁股坐在地上,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样子是听天由命了。
已经走到门口的茅一川忽然觉得那只大白鸭子出奇地安静,心中略有不忍,于是身影微微停了片刻。
他刚想回头看眼张少白,随即便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
“我冤枉啊!”声音洪亮,于阴暗地牢中久久萦绕不散。
茅一川额头青筋猛跳,一手搭上刀柄,花了好大工夫才按捺住心头杀意。
张少白心想反正豁出去了,张嘴就又要再吼一声。结果刚喊出第二声,对面牢房忽然传出一阵更加可怕的……
“我们也冤枉啊!”
张少白顿时愣住,张大嘴巴看着对面,心想这是有多大的冤情,居然比自己还冤。
茅一川转向那间牢房,只见里面关了四个人,他想到这桩案子,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说道:“你四人当中必有凶手,一日找不出此人,你们便一个也别想走。”
那四名男子一听神色各异,有个直接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呜咽道:“我家中有八十老母,若是我一直未归,只怕无人照顾啊……”
有个蹲在墙角,沉默不语,神情悲伤。
有个抓着铁栅栏,吼道:“我不服,你无凭无据凭什么抓我们!”
还有一个努力挤出一张笑脸,恭敬道:“烦请快些破案。”
茅一川深感焦躁,回想起这四人所牵连的那桩案子,却毫无头绪。
另一头,张少白看着那四人的一举一动,忽地想出个两全之法,于是喊道:“我有法子破案!”
茅一川问道:“你能有什么法子?你那祝由术说白了不过是个‘骗’字,难道还能骗得凶手自首不成?”
“你先放我出去!”张少白站起身来,一甩衣袖,“区区小案,我祝由术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少年这般姿态,脸上神情云淡风轻,倒也真有几分让人信服的意味。
茅一川略加犹豫,还是让牢头把人放了出来,然后带着张少白去了牢房外面。
隔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重见天日,张少白伸了个懒腰,不由得赞叹道:“还是外面舒服啊!”
茅一川说:“你若是信口胡说,还是要被关回去的,而且这次不是三天而是三个月。”
张少白轻轻一笑,胸有成竹道:“我便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祝由术,你且去取来那四人的鲜血,不多不少,一滴即可。”
“你要做什么?”
“问那么多干什么,以后和我抢生意啊!”
茅一川瞪了白衣少年一眼,但还是乖乖去牢房取了四滴鲜血回来,分别放在茶碗之中。牢头把茅一川送出牢房,脸上尽是无奈,应是在心疼自己的杯子。
张少白将茶杯放在地上,呈“一”字排列,然后从怀里掏出来一枚火折子和一根怪模怪样的树枝。
“你这是要……?”
“嘘。”
张少白忽然原地转了个圈,然后面向北方,嘴里念念有词:“咸天广祝,不问来由。气血之精,瓷木可留……”
茅一川挑起眉毛,很想打断那个装神弄鬼的白袍人,但心底又隐隐觉得他并非胡闹,于是便按捺着性子,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
念完咒语,张少白蹲在地上,点燃了手里的古怪树枝,吹了吹,然后将树枝烧出的灰烬分别点在四个茶杯之中。
下一刻,茶杯中的血液一遇见草木之灰,瞬间起了变化。
第一个茶杯,血液隐隐有了流动之意,发出轻微颤动。
第二个茶杯,血液仿佛沸腾,如同火苗。
第三个茶杯,血液无任何变化,只是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苦味。
第四个茶杯的异象则与第二个茶杯相同。
张少白仍低头仔细观察着血液变化,说道:“给我讲讲案情。”
正午的阳光有些晒人,茅一川略微往前走了半步,为张少白遮住些许灼热,然后开口讲道:“这四人都是刘郎的家仆,昨日刘郎因琐事心情不好,将他们通通责骂了一顿。今日巳时,其中一人发现了刘郎已经死于卧房,然后报案。仵作判断刘郎的死因乃是颅后受到重创,结合现场来看,刘郎应是与凶手有过肢体接触,过程中颅后撞到桌角。这期间宅子里只有四名家仆,再无他人进出。故而我认为这四人当中必定有个凶手,于丑时和刘郎在卧房中发生冲突,结果失手将其杀死。”
总而言之,就是无法确认凶手。
张少白说道:“第一个茶杯中的鲜血来自四人中唯一保持些许理智的那个,就是劳烦你尽快破案的那个……第二个对应着大喊大闹的那个,第三个对应着哭啼不休的那个……至于这第四个,只能是蹲在墙角不说话的那位仁兄了。”
茅一川瞪大双眼,没想到张少白的推论居然丝毫不差。
张少白站起身来,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得意道:“这是祝由术中的‘望血之法’,可根据血液形态推测人之秉性。”
“怎么讲?”
“人血分为烈、沛、黏、苦四种,第一杯乃是沛血,第二和第四杯则是烈血,第三杯是苦血。”
茅一川追问道:“那黏血是什么样子,身有黏血的人又是什么样子?”
张少白深深看了茅一川一眼:“黏血一遇瓷木灰便会变得更加黏稠,直至凝固。至于黏血之人是什么样子,你看看自己就知道了。”
茅一川听后一愣。
“不信?要不要试上一试?”
“不必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谁才是凶手?”
张少白用脚尖点了点第四个茶杯。
茅一川又问:“为什么?”
张少白答道:“刘郎是在与人争吵的过程中发生意外而亡,按理来说四名家仆都有嫌疑。不过血液呈现烈性的人嫌疑最深,烈性血者性子直爽,但也大多急躁,在争吵或是悲伤之时往往失去理智,会更容易做出伤人的行为。”
茅一川边听边点头,但还是有一丝怀疑:“可是呈现烈血的人有两个,哪个才是真凶呢?”
张少白故态复萌,再度做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说道:“这四人都是普通人,杀人之后不可能保持正常心性。这么说来,墙角不说话的那位应该就是杀人凶手了。他明明是烈性血,但表现得却十分反常,与另一位烈性血截然相反。事出反常必有妖,好好查一查他吧。”
茅一川心中已经大致有数:“我这就去提审一番,希望你所言非虚。”
张少白:“虚又如何,实又如何。你打心底觉得祝由之术乃是骗术,却不知有上古神医,以菅为席,以刍为狗。人有疾求医,但北面而咒,十言即愈。”
茅一川看着白衣少年,说道:“我并非怀疑祝由之术,我只是怀疑你的祝由之术。”
少年撇嘴:“那我不管,按照祖宗规矩,刚才我用祝由之术助你破案,你得给钱!”
“给钱?”茅一川的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是规矩,既然受惠于古人智慧,就要付出一些代价,才能常怀感恩之心。”张少白说这话的时候十分正经,绝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方才我点燃的那根瓷木可谓一两千金,不过看在你破案心切的分上,就不和你计较了……给我一文钱,咱俩两清。”
茅一川没兴趣和一个财迷纠缠不休,从钱袋掏出一枚铜钱扔了过去,“钱给你,但还不到两清的时候。你在修行坊给我老实待着,若是找错凶手,我定要把你抓回来。”
少年接住铜钱,笑嘻嘻道:“随时恭候!”
※
张少白住在洛阳南边的修行坊,不知何时开始便传言此地闹鬼,不过这事在张少白看来,无非是有人借着“鬼祟”名头暗中兴风作浪罢了。难道谁家鬼就喜欢偷刘三娘的肚兜,或是拿李老汉家里一只鸡吗?
不过倒也多亏了这些流言蜚语,使得修行坊的地价大不如前,这才让他捡了便宜,居然只花了五百文就在坊南租了间“闹鬼”的宅子。
大摇大摆地离开洛阳县衙后,张少白并未按着棺材脸的叮嘱立刻回家,反而是沿着原路返回,找到了一棵大杨树。
张少白站在树下,看着脚下泥土湿漉漉的,且散发着一股臊气,不由得在心中骂道:“哪个杀千刀的随地尿尿!”
原来他早就发现茅一川一直跟踪自己,于是得了一贯钱后便立刻将其埋在树下,等着打发掉那个瘟神之后再回来取钱。
可谁能想到……
张少白撅了根树杈,用力刨着自己埋钱的那块地方,脸上的表情时而厌恶,时而欣喜,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忙活了半晌,他感觉树杈子戳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什,心中大喜,终于要把那些浸过尿的铜钱扒拉出来了。
张少白正喜滋滋的,没想到忽然眼前一黑,随后身子一轻,双脚离地,居然是被人套了麻袋!
“好汉饶……”他本能地想要张嘴叫唤,结果屁股挨了重重一脚。
有人说道:“要想活命就把嘴闭上。”
张少白赶忙闭嘴,只不过头上虽然套着麻袋,耳朵和鼻子却依然好使。听呼吸声给自己套麻袋的应是两名男子,脚步声沉闷有力,多半都是练家子。不过他们身上没有汗臭,反而有股香火味道。
这般说来,这俩来路不明的人多半不是匪类,那又会是谁呢?张少白想了又想,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大门大户扯上过关系。
他俩把张少白扔上马车,顺手将他双手也打上死结,随后马车便动了起来,不知要把车上的祝由先生带去哪里。
马车颠簸,张少白的心随之忐忑。这种心情持续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少年郎终于冷静下来,想到自己七岁便随着父亲四处行医,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所谓抢劫,无非劫财、劫色、劫命。自己一贫如洗,他们肯定不是劫财,如果劫命的话又无冤无仇,这么想来也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
马车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张少白端端正正地坐好,面不改色,可惜脑袋让麻袋套着,别人看不见他装出的镇定模样。
还是那二人把张少白抬下马车,然后左右架起,走了许久,方才把人放下。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你们怎能如此无礼,还不快快松绑!”
双手一松,紧接着脑袋上的破麻袋也被人拿去,张少白感觉有些刺眼,赶忙眯起眼睛。他简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被带到了某处宅院,而这间客厅布置精美,看来不是寻常百姓人家。
面前有位老者抱拳作揖,语气中满含歉意:“用这种方法将张先生请来,实在是无奈之举,还望先生恕罪。”
张少白揉了揉手腕,衣袖一甩,说道:“祝由不似医师那般高调,他们治好病人之后喜欢四处张扬,我们祝由则比较低调。所以关于保密一事,你大可不必如此。”
老者眼前一亮,没想到面前的少年心思如此通透。“只是这次的病人身份太过特殊,实在是不得不出此下策。”
身份特殊?难不成是皇亲国戚?
看张少白有些疑惑,老者解释说:“病人乃是我家小娘子。”
张少白恍然大悟,高门大户中女子患病自然是隐秘之事,若是不小心传了出去,恐怕以后不好嫁人。所以才要给他套上麻袋,以免他记住路线,从而找出病人的真实身份,坏了人家名声。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既然你们找祝由先生帮忙,说明病人患上的肯定不是寻常疾病。可洛阳城的祝由先生又不是只我一个,为何偏偏要大动干戈将我绑来?”
老者面上虽然带着微笑,回答的话里却透着冰冷:“之前请过几位,全都见过小娘子真容,但最后没能治好,所以被主人下令沉塘了。”
张少白脸色一变:“既然如此,估计我也治不好,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老者话头一转:“玩笑话而已,先生莫要当真。”
狗屁玩笑,这老头一看就是城府极深的那类人,话里半真半假,狡猾得像只狐狸。
“对了,还未给先生做过介绍,老仆乃是府上管家,先生唤我一声石管家即可。”说着,老者微微欠身,示意张少白跟上自己。
不愧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精,石管家一番举动便堵死了张少白的退路。可怜张少白只能跟在管家屁股后头,去了后院的花园。
“三年前,小娘子曾失足跌入池塘,”石管家伸手一指,“醒来后便仿佛魂不附体,时而发呆,时而发狂,先生可知这是为何?”
张少白看着池水莹莹,答道:“应是受到凉水所激,寒气入体,患上了失魂症,之前难道没请医师看过吗?”
“看过,他们说小娘子心肾两伤,于是开了舒魂丹和归魂饮。可是服用许久,却丁点效果都没有。”
“这倒是奇怪,再和我仔细说说你家小娘子的病情。”
石管家看向花园那头的一间雅室,叹道:“小娘子时常彻夜不眠,只在屋中点根蜡烛,门窗紧闭,也不让丫鬟进去。而且我发现小娘子时常像变了个人一般,样貌虽然还是老样子,但脾性却和小娘子完全不同,不仅毫无规矩,而且对下人恶言恶语,甚至是大打出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小娘子被鬼怪附体了一样。”
石管家啰啰唆唆说了许多,全都关于小娘子平日里的种种异常,他还说现在后院鬼气森森,家里的下人甚至都不愿意来。
张少白脸上神情愈加严肃,他弯腰掬了一捧水,发现不甚寒冷。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花园布置,也并未发现什么疑点。
他问:“落水那日,头部可曾受过重创?”
石管家答道:“额头撞了一下,还见了血。不过医师说那只是外伤,好好休养一番即可,伤口也早就结痂脱落了。”
张少白:“如果我告诉你,你家小娘子不是什么心肾两伤,而是头颅受创导致,你可相信?”
石管家愣了一下,“治好便信。”
“那就走吧,带我去见你家小娘子。”
没想到石管家一动不动,“今日怕是不妥。”
张少白眼睛一瞪:“不妥你还派人套我麻袋!”
石管家一边将人引回客厅,一边解释说:“事发突然,今日早上小娘子忽然发病,在家里闹个不停。之前听说修行坊来了一位年轻先生,我便让人赶紧去请,只是没想到他们扑了个空,经过一番打听才终于找到张先生。结果把您带回来的时候,小娘子已然筋疲力尽,此时应该已经休息了。”
张少白无奈道:“那就改天再看,先派人把我送回去吧。”
“这是当然,”石管家微笑道,“先生放心,只要您能治好小娘子,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有多重?”
“在修行坊买间宅子肯定是足够的。”
张少白听后一窒,亲娘嘞,谁都知道洛阳城寸土寸金,置办间一进的宅子就至少要两百贯。
两百贯是个什么概念?当朝宰相的月俸也就不过十数贯而已!
张少白顿时如同打了鸡血,挺起胸膛说道:“劳烦石管家跟你家主人说一声,小娘子的病就包在我身上了,我这就回去好好准备一番。”
石管家躬身行礼,说道:“好嘞。”
话音刚落,张少白眼前一黑,居然又被套了麻袋。
“哎哎哎!我说你就不能换个法子,只在眼睛上蒙块布子也行啊!”
“是老仆疏忽了。”
老家伙滑溜得像条泥鳅,让人发不出脾气。
与此同时,洛阳温柔坊,正上演着极为热闹香艳的一幕。
此处人声鼎沸,众人皆是仰着头,望向北边那座红纱掩映的高台,口中不住发出阵阵叫好声。
高台名为“桃夭楼”,高逾三丈,通体覆着轻红丝纱,而且点缀着朱红灯笼。红楼映着月色,一边清冷,一边火热。
桃夭楼上,有个妙龄女子穿着一袭赤羽霓裳,露着雪背玉足,轻歌曼舞。晚风袭来,吹皱红纱一角,露出的刹那春光便已是国色天香。
她叫灼灼,五年前便来了洛阳,凭借着一身舞技和一张姣好面容博得了花魁的美名。今夜乃是她初次登顶“桃夭楼”,为的是跳一段新学的无色天罗舞。
随着一记沉重的鼓声响起,灼灼轻盈地打了个旋,一枚铜铃铛忽地滑出衣袖,落入台下的人群之中,砸到了一个满脸迷茫的青衫男子。众人先是一窒,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呼喊声,靠近男子的人更是将其一把扑倒,纷纷伸手抢夺铃铛。
灼灼望了一眼台下的骚动,咬着嘴唇笑了一下。紧接着她好似看到了什么恐怖之物,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脚上的动作也变得乱了起来。
桃夭楼的乐师们发现灼灼有些异常,心中极为好奇,毕竟和灼灼合作许久,还是头一次见她出错。
其中有个少女负责击鼓,身穿水绿襦裙,样貌秀丽,若是再过两年定能出落成一个绝色美人。她叫夭夭,乃是灼灼的妹妹,两人自小便在一起,感情深厚。就在灼灼脚步杂乱的那一刻,夭夭便心神不定,总感觉即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就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
此时此刻,一座平安喜乐的洛阳城,没人知道灼灼看见了什么。
在她眼中,红纱帐变成了一面朱红宫墙,那是一方逃不脱的囚牢,更是无数红颜的坟墓。最可怕的是,月光在“红墙”上留了一道影子。那影子一身九头,长颈尖喙,好似鸟首。影子于墙上缓缓走动,发出阵阵车轮滑过的声音。
灼灼绝望地旋转着,目光掠过那面无穷无尽的红墙,看见九首怪影穷追不舍。她心中止不住惊恐,可双脚仍然不由自主地转着,身子已然到了楼台边缘。
台下众人只见灼灼的身影在红纱之下呼之欲出,一个个屏息凝神,激动不已。
下一刻,灼灼的身子竟然真的突破了红纱的束缚,她仿佛一只折了翅膀的雀儿,只在半空中停留了瞬间,随后便重重落下。
她看着漆黑地面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就像是一头张开了嘴巴的巨兽,但无论如何,自己终究还是逃过它了。
灼灼听到一声闷响,那是她的额头与地面撞击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在她的体内回荡,仿佛要碾碎每一寸骨骼。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隐约看到有人哭喊着“姐姐”跑到了自己身边。
灼灼想要用力地说些什么,却如同人在梦中,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她握了握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
“鬼车,快逃。”
话音落下的时候,灼灼随之香消玉殒。
周围人群终于回过神来,一窝蜂般向着这边涌来。众目睽睽之下,灼灼的雪背之上逐渐生出八个血红大字。
牝鸡司晨,天下大乱!
※
这边乱作一团的时候,张少白刚好上了马车,一番颠簸过后,总算赶在坊门关闭前回到了修行坊。那两个壮汉收起麻袋,也不理会张少白,复又驾着马车离去。张少白迷迷糊糊好一阵子,方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门口。
“车接车送,倒还算体贴。”张少白一想到那份报酬便心动不已,可随后便又气得跳了起来,“坏了,我那一贯钱还没拿呢!”
可惜天色已晚,洛阳城又实施宵禁,自己若是跑上这么一趟,怕是赶不上净街鼓响之前回家。
想到这里,张少白只能作罢,他打开门锁,进院复又反手将门闩挂好。
月色如故,宅子也如往常,并无不同。但张少白却如临大敌,他的目光落在院子东南角,那里栽了棵石榴树,乃是房东种的,如今已长得足有墙面高。
为了防止夜里遭贼,张少白在院内布了不少坠着铜铃的长线,石榴树到墙边也应该有一根才对。
只是现在,那边的铃铛已然不见,而且墙下的青草显然被人踩过。
张少白的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发亮,他早已没了平日里嬉笑戏谑的神情,转而变得面无表情,整个人仿佛一口古井,深不可测。
“出来。”少年郎站在屋外,冷声喝道。
“我再说一遍,出来!”
屋里初时没什么动静,随后油灯居然亮了起来,却映不出丁点影子。
“少在那里装神弄鬼,修行坊里闹事的是人是鬼,我比你清楚得多。”
有个少女款款走出屋子,看似不过二八年华,长得灵动可人,只是现在却有些狼狈,身上沾了不少泥土,发髻也是散落大半。
张少白冷冷盯着面前的少女,说道:“原来还是个女贼。”
少女气鼓鼓地瞪着张少白,只是语气却透着心虚:“我不是贼!我只是……只是无处可去,才借你这个地方歇脚而已。”
“寻常盗贼哪有穿着裙子翻人家墙头的,我看你是逃难的还差不多。”张少白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少女,发现她穿着水绿衣裳,身形如小荷初露尖角,“我不管你为什么躲在这里,既然这间宅子的主人回来了,那便请你出去。”
“不行!我不能出去!”少女的语气虽然着急,但声调依然压得很低,仿佛是在害怕被别人听到。
张少白挑起眉毛,“既然如此,那我就去报官了。”
少女一听顿时慌了,只见她猛地冲到张少白面前,一记擒拿手便将其牢牢制住。
张少白没想到少女力气颇大,挣扎两下居然不得脱身,反而两只胳膊被扭在身后,几乎快要断裂。
少年终于不再淡定,骂道:“小爷今天真是倒了血霉,先是牢狱之灾,然后是被人套了麻袋,现在又被你个丫头片子欺负!”
少女着急地解释说:“我真的不能出去,你就行行好,收留我一阵子好不好?”
“收留你?万一你是个正被通缉的江洋大盗怎么办,到时候我还要落一个包庇罪犯的罪名!”
“我才不是江洋大盗!”
“不是江洋大盗,你怎么无缘无故翻别人家墙,现在还胆敢挟持人质!”
“我……我就是力气大一些而已,谁想到你居然打不过我……反正我绝对不是歹人,你相信我。”
“那你倒是把我放开,这样我就相信你。”
“我又不傻,不放。”
两人僵持不下,少女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恳求道:“求求你,我不在这里白住,我把我的钱全都给你。”
“谁稀罕你的臭钱!”张少白口不应心,指间不知何时夹着一根银针,透出瘆人的凉意。
少女带着哭腔:“我看屋子里面乱七八糟,你肯定尚未成亲,只要你愿意把我留下,我就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好不好?”
张少白先是愣神,随后艰难地扭头问道:“给暖床不?”
少女霞飞双颊,手上稍一用力,张少白顿时痛得把头扭了回去。
“只要你肯帮我,什么都好商量。”
就在张少白龇牙咧嘴的时候,一阵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在清冷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
“家里有没有人?”
少女慌乱至极,掐着张少白的两只小手也不住颤抖。张少白趁机用指间银针在她手腕轻轻一刺,少女吃痛顿时松手。
张少白终于挣脱,他看向少女,只见那边的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正用脏手笨拙地擦着豆大的泪珠。
少女不敢出声,只得用嘴型说道:“求求你。”
此时此刻,月下少女的身影忽地自行闯入了张少白的回忆之中,与他脑海中的某一道身影逐渐契合于一处。
那年张少白十岁,有个妹妹小他两岁,总是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甜甜地叫他“哥哥”。有天张少白爬上了院里的老树,妹妹也想上去,但她的少白哥哥就是不愿意帮忙。女娃赌气,干脆学着哥哥的样子爬树,结果爬到一半就摔了下去。
这一摔就掉了两颗大门牙,从那之后一笑就漏风。
出神半晌,回忆里忽然燃起了一场大火。若她还活着,现在也该这般大了吧?
“有没有人?”敲门声再度响起。
张少白看着少女,表情复杂,然后眼神闪过一丝莫名的神采,仿佛做了什么决定。
他打开门闩,只把门打开到足够露出脑袋。
敲门的人恶声恶气地说道:“怎么这么迟才来开门?”
张少白解释说:“方才在出恭,大半夜的吵吵嚷嚷,你又是哪位?”
“瞎了你的狗眼,我乃是此地新任的里正!”
张少白仔细一看,来人果然穿着里正的那套衣服,态度顿时变得恭敬起来:“不知里正有何贵干?”
里正问道:“你可有看到一名少女,十五六岁?”
张少白微笑道:“没有。”
里正闻言死死盯着张少白的双眼,许久后方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有毛病,里正了不起啊。”张少白骂了一句,随后重新把门闩好。
离去的里正耳聪目明,他听到了张少白的那句话,气得双拳紧攥,不过还是按捺住火气没有回去找麻烦。抬头看了眼夜色,里正骂道:“该死的小丫头,若是落到爷爷手里,定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张少白细细检查了一下门闩,仍是心有余悸。他曾给修行坊的里正看过病,两人关系相当熟络,故而一下子就发现方才的里正是在撒谎。
那人定是借着里正的身份挨家挨户寻访,为的就是找出张少白面前的这位少女。
少女感激道:“谢谢你。”
张少白依然冷着脸:“你叫什么?”
少女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天天,我叫天天。”
张少白当然知道这个天天真名肯定不叫天天,但也懒得纠缠,他径自往屋里走去,边走边说:“我只留你一晚,明早儿你就赶紧走人,少给我惹麻烦。”
天天点头答应,不过看模样压根没把张少白的话放在心上。
天色已晚,外面净街鼓开始响起。总是点着油灯实在费钱,于是张少白一口吹熄了火苗,翻身上床打算休息。
张少白租的宅子只花了五百文,要多简陋有多简陋,院子里只有一间卧房,一间灶房,还有一间放满杂物的柴房罢了。少女天天杵在卧房里,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
想了半天,为了自己的清白之躯,天天还是打算去灶房将就一宿。
张少白仿佛读到了少女的心思,幽幽说道:“灶房有老鼠。”
天天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可怜巴巴地蹲在墙角,想着实在不行就这么凑合一下,反正自己绝对不能睡着,免得那人兽性大发。
正想着,张少白把被子扔到了少女这边,还说:“明早把被子洗干净了再走。”
天天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身子仍然蜷缩在墙角处,努力和张少白保持着距离。只不过心里却觉得,那个翻脸如翻书的男人倒也没之前那么可恨了。
她心思复杂,使劲盯着床榻上的张少白,那头稍有动静她便吓得一个激灵。身处“险境”之中,再加上姐姐死得不明不白,少女越想越难过,泪水颇不值钱地扑簌落下,打湿了干净被子。
张少白才懒得揣摩小娘子的心思,他和衣而眠,翻了个身,回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忽然轻声嘟囔了一句。
“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