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蝉翼(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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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我收到朵拉寄自北京的信。那是一个很大的牛皮纸的信封,打开后见是一张卡片。卡片上贴着两枚蝉翼,仔细一看,竟是我去年贴好的那两枚。现在,她把这东西稍事处理,就成了一枚看着还像那么回事的卡片。她画了一些很幼稚很童心的画,大概是一片海滩,几个男女穿着短裤或者比基尼在棕榈树下晒着太阳。
卡片上她写了两句话:
对不起,那天突然雨停了。
祝你以后能够轻飘飘地飞起来!
前一句的意思我懂。是呵,那天的雨突然停了,要不然,我和朵拉应该必不可免地发生些什么了。由此我还想朵拉曾告诉我,下雨天她特别感到寂寞,尤其是下雨的晚上,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记得那天,朵拉仿佛暗示地说,下雨的晚上,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像喝了半斤苞谷酒似的,昏头昏脑。要是做了什么出格事,那跟我本人是没有什么关系。说完这话,她又有点内疚地问我,你说,我是不是有点……贱?
我把卡片和信封收好。我收到的信不多,平均是两年一封。我可以把以前收到的所有来信都装进朵拉的这只大信封里。我也不去考虑朵拉写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不认为她能把话说得饶有意味,值得费心费力去推敲一番。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朵拉。朵拉没给我打电话。有时候我也拨一拨她原来的那个手机号码,当然是停机。
自后我又帮老板养了两年鸡。我养的斗鸡打架一般都还不错,赢多输少,帮老板赚了一些钱。但两年后老板的口味变了,对斗鸡失去了兴趣,转而包养了几个妞,成天到晚沉迷其中,仿佛又变年轻了。老板把那一堆斗鸡都卖掉了,我就失去了这份工作。
我在山上还住了几个月。老板的承租期没到,我提出能不能让我在上面再住一阵。老板卖了人情把地方白给我住。山上很静,我每天就这么呆坐着,或者去后山转转,把承租期剩下的时间消耗掉。
朵拉是去年春节前才回来,也就是说,我有四年没看到她了。再见到她时,她已经二十七岁,当然,我们都是二十七岁。想想她和杨力已经恋爱了十几年,再不结婚,就有些不正常了。她回来是置办结婚酒宴的,给我们发了请帖。她可能到山上找过我,找不见,就托同学左转右转,把请柬转到我手里。我收到时,请柬都皱巴巴的了。
女方的婚宴设在正月十四。正月十五一大早,杨力来接朵拉过门。
十四那天我看见了朵拉。她胖了。她化了浓妆,没以前好看,或者是我看着有些陌生。我跟她讲了很多恭维的话,无非是今天很漂亮,今天实在太漂亮了云云。她对她当天的装束也不是很自信,我夸她时,她不时弓下腰打量自己的穿着,并说,真的吗?我肯定地说,那当然,比以前还年轻点了。她就说,去你的小丁,你是讲鬼话啊。
我劝她多穿一点,那天天气够冷的。
中午开餐时,朵拉叫我帮些忙,具体帮什么忙她又没说。她跟着她的妈穿梭于席间,一个一个地问好。好多亲戚她也不认得,她的妈就不断告诉她,这是三堂叔的侄子,那是二姨舅的妹子……她先还是找准每个人的称呼向他们致谢,到后来就全乱了,只晓得说,欢迎光临。结婚办酒是很累的事,她时不时看着我做一下鬼脸,还吐了吐舌头。我发现她的舌苔颜色稍微有点深,像是上火。她时不时跟我招了招手,我过去,她就附着耳朵跟我说,拿纸巾过来;拿一枚别针来,我的胸花要掉了……
我发现她乐得与我做出过从甚密的样子,但我找不到受宠若惊的感觉——我这又算得什么呢?她喝了点酒,面若桃花,眼光看谁都很磁。她的妈也招呼不过来,焦急地应付着,几次跟我说,小丁,今天麻烦你了,把朵拉照顾紧一点。我忙点头,说阿姨你放心,用不着交代。
那天很忙。没有具体的事,就是忙。有时候,我在过道或楼梯间歇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太监。
忙到下午,朵拉家的客人逐渐散了。我正好开了个小面包车,朵拉要我把她的一些亲戚送到佴城去。朵拉家住在临河镇,距佴城四十里地,路不好走,要半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车上只有我俩。她坐在副驾驶座上,心情不错,她换了浅色的衣服,但头发还是耸起老高,插满了固定用的器具,还有一枝塑料梅花。这里的新娘子全要弄成这个模样,不是为了好看,只是让别人看了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天难得出了太阳,回去这一路,明晃晃的,光斑在柏油路面上轻微地跳动。朵拉往我这边靠。她说她累了,叫我把车开慢点。她忽然把手搁在我右腿上,看似不经意,实际上不可能是不经意的——她得侧着身子,尽量伸长那只手,才能搁到地方。我看看她,她看向车前,脸上似笑非笑。我腾出一只手摸着她的手,并用自己肥硕的指头和她纤长的指头绞在一起。她笑了,却仍然没有转过头来。车子晃来晃去,在乡村公路上跳跃式前进。我忽然感到有点幸福,幸福像一盆洗脚水一样,哗地一下劈头盖脸浇来,叫人猝不及防。我想,这可是朵拉结婚大喜的日子呵。
我叫朵拉给我点一支烟。她从工具盒里取出了纸烟,夹在自己嘴里点燃,呛了一口,然后倾斜着身子插到我嘴里。
有口红的味道。我说,这可是间接接吻呵。
她说,你以为?
我摆出恍然大悟状,说,呃,差点都忘了,又不是没吻过。
她脸微微泛红,说,去你的,今天我结婚……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车子已离临河镇很近了,她不可能再把手搁到我的腿上。她父亲是当地中学的校长,人缘蛮好,镇子上大多数拿工资吃饭的人都认识他,也顺便认识朵拉。一路上不断有人跟朵拉打招呼,还没忘了夸她今天真漂亮。朵拉那天心情没法不好。一天里头有上百人夸自己漂亮,心情肯定好得一塌糊涂,像喝了半斤烧酒一样。
我说,结婚还是蛮好,没见你这么高兴过。不过头一次结婚,没经验,容易激动也是常事。
朵拉说,小丁你也结个婚算了。
我说,没准亲妈还没生下来呢。
朵拉扑哧一笑,说,乐观点,不要那么绝望。她说着跳下车去,她妈和她爸爸站在家门口等她。在乡镇上土皮便宜,她家盖了很大的一栋楼房,三四层,那天都披满了红布,还结着硕大的绣球。我算了算,把那些红布剪裁了,起码可以缝几百条裤衩。
当晚就住在她家里,还有小兰小凤等医专时的同学若干。地方上有这样的风俗,明天要出嫁了,姊姊妹妹们应该守着她一个晚上。我和朵拉的一些亲戚打了整晚麻将。我一座那几个都是牌瘾大牌技差的家伙,搞到凌晨三四点,我这个臭牌手居然没输什么钱,很是奇怪。
我去了一趟厕所,厕所在靠大门的楼梯间下面。楼梯是旋转式的,因此可知她家的房子大概是九二九三年建的,那两年流行螺旋楼梯,就像现在流行用浮雕砖砌墙一样。方便完了,我蹲在楼口那里抽烟。这时我看着朵拉半裸着下楼来了。她没看见我。她伏在一楼二楼之间的一个窗子上,看向外面。我这才知道杨力和他组织的迎亲队伍已经驻扎在大门外了,时间没到,朵拉家的大门不能为他们打开。朵拉家里还请了一些熟谙婚仪的人,到了时间也不让杨力轻易进来,要用脑筋急转弯的题目刁难他,还要向他讨红包。
朵拉却有些难为情,看着杨力和杨力的朋友在外面发抖。那天清早很冷,我估计顶多也就两三度,但朵拉却发神经似的要穿婚纱。婚纱后面的拉链还没拉上去,她可能就接到杨力的电话了,跑到那个地方。
她回头看见了我。她下了几级楼梯,跟我说,帮帮忙,拉上去。她把背留给了我。顺着开襟的地方,露出一片“V”字型的白肉。她没戴胸罩。
我的手有些发抖,拉了几下,愣没有拉上去。这时小兰来了,她在旁边看着我无计可施的样子,开心地笑了。她说,小丁,你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怎么拉得上去呀?
我说,冻坏了,妈的这天气。
小兰一下子就把拉链拉了上去,嗤啦的一声,朵拉背后那大一片白肉就不见了,只剩下脖颈仍嫩白如昔。这时朵拉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恍恍惚惚地看着我。
那天,作为女方送亲团的成员,我还随着朵拉去了杨力家那边,受到了款待,喝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晚上,我已经看不清是在和谁喝酒了,反正只要能睁开眼就看见一杯酒横在眼前。杨力也醉得没个人样,张着嘴巴傻笑。他说他很高兴,感谢这个,感谢那个。他感谢我的时候,我说不用感谢,今天我也很高兴。小谢或者别的谁就在一旁吃吃地笑了。我听见有个声音揶揄我说,小丁,你他妈高什么兴啊?
我也说不上来。晃动着被酒精泡大、大如水瓮的脑壳,我只知道自己确实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