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蝉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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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住在一处建在山腰的房子里。山腰有一溜规矩的复式楼,其整齐的样子犹如朵拉的门牙。每套复式楼都有两层,但面积很小。人们叫这一排楼叫长城楼,有十三套。我住在最后一套。顺路走到尽头,有个独立的院门,用钥匙拧开了,迎面扑来浓重的鸡粪味。那时候我是个养鸡的,也就是说,饲养员。老板租下长城楼最靠里的一栋,以及后面十来亩坡地。种了一百多棵猕猴桃树苗,说是良种。这种藤本植物的茎蔓暂时还不能攀满架子,形成荫翳。
我只给小谢和朵拉打过电话,告诉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干着什么。他们有时到我这里坐一坐。小谢不喜欢这里,再说他刚找了个女朋友,所以不能像以前一样,没事就跟我泡在一起。朵拉是一个比我更寂寞的人,她经常来我这里,跟我扯一扯白,看看我喂养的斗鸡。她觉得那些鸡很丑,实在是太丑了。她说,要是你把这种鸡炖了,我肯定不吃的。我说这鸡死了没什么吃头,活着却是赚钞票的机器,老板专门开私车到越南和泰国买来的,便宜的都要几千块钱一只。她吐了吐舌头,说,打架吗?我点了点头。她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这些鸡长得难看,待在一起谁看谁都不顺眼,所以会打起来。她觉得这是一种很深刻的见解,说出来以后就得意地笑了。我想,也许是这样;再者,这也是朵拉一贯的思维方式。
来了几次以后,她能够理解我为什么选择当饲养员,而不是进入乡镇的卫生所。以前我们那个班上的同学,十之八九都蹲进了卫生所里,然后日夜等待着进城的机会。养鸡的工作很轻松,虽然有些枯燥,但是相当省心,不会有人找麻烦。
当朵拉在乡卫生所给一个妇女注射青霉素,惹出好大一堆麻烦后,她就觉得我的选择很明智。
皮试显示正常,她只不过有些晕针,想敲点钱。她家很穷,简直穷疯了,要是年轻漂亮一点,她说不定会去卖。朵拉被这件事打击得不轻,讲话刮毒,不符合她一贯的较淑女的形象。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为这事她赔了几千块钱,从我这里借了两千——她不想让她父母知道。这也是让我觉着迷惑的地方,她这样还可以撒撒娇装装嗲的年纪,却能打脱门牙往肚里咽,还能把事情隐瞒得密不透风。但我记得几年前的一天,她跟班主任老普请假,老普没有批,她就哭了。她坐在教室靠后的一张椅子上,憋了憋,没憋住,终于哭出声来。
当时我正好掏得出两千块钱,那是一个月的薪水。她装出很羡慕的样子,说,一个月能有两千,真不错。当时我的同学下到乡镇,月工资五六百。我有自知之明,这样的工种即使钱再多一点,也不至于使人羡慕。朵拉的男朋友杨力再过两三年,研究生毕业以后,一年能挣下十来万。
我告诉她这两千块钱也不好挣,这种鸡不光是喂养,还得一只只搞体训。正因为我有医护资格证,才最终拿到这份工作。可以说,这些鸡享受的医疗保健水平相当于县团级干部,蜂王浆脑白金天天都有得吃,通常拌在精饲料里,隔三岔五还打一针人血白蛋白,增强免疫力,并蓄养体能;偶尔也打睾丸酮、丙胺酮之类的性激素,进一步激发它们的雄性和斗性。拿去打架之前,会注射士的宁或者丙酸诺龙,让它们兴奋无比,斗志昂扬。——斗鸡协会前一阵还在反复讨论,要不要在斗架之前,给鸡们搞一搞尿检。
朵拉用嘴唇吹出一串颤音,这表示她很惊讶。她问我,那这些鸡配种的时候,你会不会给它们服用伟哥?
这以前倒没有想过,但可以给老板提提建议。我说。朵拉忽然又说,以后要什么药,到我那里买,让我也提一提成。我说行,送个顺水人情。你们那里有伟哥卖吗?买一点,有时候我也搭帮这些鸡用几粒试试。她说,哪有?我们是乡卫生所。
她想看看我是怎么给斗鸡搞体训的。我说少儿不宜,她更来兴趣,她说,我什么没看过?还能有什么不宜的?
是呵,我想,我们这些在医专待过六年的人,还有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没看过?但我给鸡搞体训的办法不是在医专学得到的,全靠自个摸索。我先是找来一只母鸡,用大竹罩罩住。再把一只斗鸡捉来,往竹罩外一扔。斗鸡眼力不太管用,待了分把钟才看清竹罩里面是它日思夜想的母鸡,于是做出扒骚的动作向母鸡靠拢。两只鸡被竹罩隔开了,斗鸡当然不死心,围着竹罩一圈一圈转了起来,不知疲倦。它估计不出来这竹罩的直径有多大,可能老以为,前面不远的地方会有一个豁口,可以钻进去。
那只斗鸡跑了好多圈,还发出痛苦的低鸣。我哈哈哈地笑了。虽然每天都看得到这样的情况,我还是会被鸡们逗笑。它们一脸焦躁和无奈的样子,是赵本山他老人家都表演不出来的。我以为朵拉也会笑。但是我想错了,她没有笑。她说,太残忍了,你太龌龊了,能想出这样的鬼主意。她看着我,表情古怪。我忽然记起来,我们第一次去看解剖好的尸体标本,她脸上也浮现这样的表情。很多女生哕了,但朵拉直直地看着尸体,摆出这样的表情。她用当年看尸体的眼神看着我。
不远处一个食槽冒出一只黑乎乎的老鼠,朵拉眼尖,看见了老鼠,发出尖叫。她的尖叫使她恢复了作为一个淑女的样子。我读到一份时尚杂志上刊载的《淑女手册》,首当其冲的一条就是:见到老鼠要尖叫,不管你怕还是不怕。
为什么?
我没有问朵拉。
我告诉朵拉,有一回我坐在窗口那个地方,用弹弓枪打下一堆老鼠,然后挑了两只个大的,每只怕有半斤左右,剥了皮,扔了一挂精致的下水,再熏成爆腌肉的成色,剁细了小炒。
吃着很嫩。我说。朵拉并不奇怪,说,我知道,应该很嫩。像什么味?是不是像鸡肉?我再次感到意外,本指望朵拉再次尖叫起来,说,多肉麻呵。依我看来,像朵拉这种长得带几分神经质的女孩,既然怕老鼠,就更不能说吃这东西了。我说,有点像黄牛肉,只是里面碎骨头多,吃起来更香。也要用芹菜炒,添些黄豆酱。下次我再打两只,到时叫上你和小谢,还有他女朋友,我们一块吃。我们先别告诉他两口子,吃完以后再公布答案。
好的。朵拉这么回答。
那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又告诉她,有一天我看见一只鹦鹉飞到后山,落在一处食槽上,啄食谷粒。他说,你晓得,鹦鹉的嘴是弯的,看它们啄食的样子,我总是想笑。朵拉问,有什么好笑的?我说,因为我会想起老普。我也不晓得为什么,看见鹦鹉啄食,我就会想起老普。朵拉说,是吗?听说老普的老公被抓了,贪污。我说,肯定外面还养着女人。我第一次看见老普的男人,就知道他是个色鬼。
为什么?朵拉懵懂地问。
我说,他看你们女孩子,总是从中间看向下面,然后再慢慢地看向上面——喏,就像我现在这样。
记得那天,我想抓住落到食槽边的那只鹦鹉。我慢慢靠近它。它好像并不惧怕,肯定是被人驯养过,逃脱笼子后飞到这里。当我的手快捉住它时,它一个扑棱就飞了,在半空旋了几圈,又落到了食槽附近。
这只鸟有点呆。我说。
你抓住它没有?朵拉看着我。
于是我也看看朵拉的眼睛。朵拉不算漂亮,但她的眼睛很漂亮。纵是两只眼睛很漂亮,也改变不了这张分布着七个窟窿的脸。我想我有点遗憾,同时又对自个说,幸好她并不漂亮!
我告诉她,那天,我整整在食槽边待了四个小时,一次次地接近鹦鹉,一次次都只差一点点,甚至指头经常触摸到它绿色的羽毛,但不能捉稳整只鸟。天快黑了,有一次,我又把手伸了过去,本以为顶多只能摸到一些羽毛,和此前成百次的遭遇一样。结果这次我抓住了那只鸟,握了个满盈。我说,当时我的手有些哆嗦……
结果它又逃脱了,呵呵。朵拉自以为是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不,它没飞掉啊。我很高兴,终于把朵拉算计了一把。但她照样不吃惊,这种迟钝仿佛是天生的,要怪她父母。我带她上到二楼,看那只关在笼中的鹦鹉。
前些天我拽着这只鹦鹉去到花鸟店买笼子,店主告诉我,这种鹦鹉不会学人话。我感到可惜,要不然,我想教这只傻鸟说,朵拉你好。或者说,朵拉,I love you。我甚至想,要力图让这只傻鸟的英语发音夹杂着佴城方言的腔调。
我想,如果朵拉想要,就把这只鹦鹉送给她。
2
我知道朵拉不是我女朋友,不需要别人提醒。我先认识杨力,然后才见到朵拉。那年八月,学校开学之前,小谢带着杨力来找我。我和小谢以前是同学,而杨力和小谢一直是邻居。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杨力找我的原因,就是因为朵拉。他不放心,初中毕业以后他要去长沙读一所重点中学,但朵拉和我在当地医专的同一个班级。
你们谈两年多了?我嗤地笑了出来。那年我15岁,并由此推算他俩恋爱时才多少岁。我立即感到一种滑稽,喷着鼻息笑了。当时我还没有学会摆出一种较为正式的表情去面对这样的问题。
是这样,我们早就确定了恋爱关系,感情一直很好。杨力居然一点没笑,严肃得像学生会主席在指导新的学生干部开展工作。小谢坐在我旁边。他踢了踢我的脚。杨力的表情有些悲伤,整个人显得有20来岁,甚至更大一点。他说出了担心的事情:外面的人都喜欢跑到医专来泡妹子……可能他觉得我不是很专心听他说话,所以沉默了一会,注视着我,问,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刚来,只知道哪所学校的妹子都有人泡,不光是医专。
杨力循循善诱地告诉我说,但医专不同。外面那些流氓都喜欢勾引医专的妹子,因为用起来比其他学校的妹子放心。医专的女孩,顺理成章地应该精通避孕。如果一个医专女孩不小心被搞大肚子了,不光坏了名声,还说明她智商有问题……
搭帮杨力的指点,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将要就读的医专产生了向往之情。当初中毕业要考中专时,我没什么想法。爷爷摇头晃脑地建议我去读医卫或者师范。凭他的经验,不管朝代怎么更迭,医生和老师这两样人都需要的。其他那些职业,我爷爷觉着政策性强,靠不稳。
我不想读师范。在我们那个乡镇,老师都活得很窝囊,还要分片去收学费。在农村,收一块钱学费都要花去几两唾沫。想想这些,我头皮就发麻,于是决定去读医卫专业。报考的这个专业要读四年,校方还承诺,中专毕业后再花两年,就给你发大专文凭,好歹算是一个大学生。
朵拉并不漂亮。因为杨力那天说话时悲哀的神情,在看到朵拉之前我隐隐充满着期待。头一天去到那个班,她主动来找我认识。杨力肯定跟她说到过我。她跟我扯起杨力,问我怎么认识杨力的。这个杨力老早就编好了,让我和他统一口径。我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想,杨力这个人是多虑了,他可能觉得每个男人都会在朵拉身上找到和他一样强烈的感觉。其实并不是这样,医专里漂亮的女孩很多,一抓一大把。这么多的漂亮女孩囤积在一起,她们肯定也滋生不了奇货可居的心思。
那六年里,我没有感到和异性相处的愉悦,而是老要担心,自己是不是女性化了?班上有五个男的,四十六个女的。由于性别比例的严重失调,班上女孩对我们的同化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自个时不时都能很清晰地感觉到,正说着话,不知从哪个字音开始,语调忽然就变软了,变黏糊了。然后女孩们会很得意地提醒说,你真变态。
于是,我们五个都商量好了,要相互提醒,相互监督,防微杜渐,不能让自己蜕变成人妖。
我记得,有好多个夜晚,我梦见身上长出了乳房;甚至有个晚上,我梦见自己生下一个孩子,血淋淋的,孩子哭的声音活像我外公没死之前每个晚上打的鼾。我惊醒过来,摸了摸胸脯,是很平的,于是松了一口气;再往裆里捞一捞,那东西仍然躺在原来的地方,多捞它几下,渐渐就挺直了起来。这样,我才完全放心下来。
我们几个男的对这样的环境有一种逆反,其结果是我们嘴巴子都变得很恶毒,一到寝室就淋漓尽致地用解剖知识去评点班上的女孩子,说得她们毫无隐秘可言。仿佛只有这样,才证明我们一脑袋都盘旋着男性思维;而那些女孩,如果有幸听到我们在寝室里的说道,搞不定颇有几个会昏厥过去。
有一天我们不晓得从哪本破杂志上看到这样一则文章,上面介绍女孩子性欲发作时候会有的一些举动。我记得其中一条,是说在公共的场合,女孩会佯装跷起个二郎腿,其实是紧紧夹着腿根,然后拿屁股在椅子上来回摩擦。那篇文章很快被我们五个男的都读了一遍,之后的那一个星期,大家根本就没有心思上课,全趴在桌子上,观察班上女孩下半身的情况。我们要找出谁是班上性欲最强的女孩。
我记得那个下午,第二节课,我趴在桌子上差点要打起瞌睡了,忽然被身后的小李拍了一巴掌。他指了一个方向,叫我往那边看。我一看,小李指着朵拉。朵拉跷起了二郎腿,正把身下坐着的那张骨牌椅摇得吱嘎吱嘎响。外面有一只蝉在鸣叫,掩去了这声音,如果不用心,就不会听到。
蝉的叫声是鸡——鸭——屎,稍一暂停,又是鸡——鸭——屎,如此循环不已,把整个秋后下午都弄得昏昏欲睡。在我们佴城,把蝉就叫做“鸡鸭屎”。
我也是看着朵拉臀部的运动,才能听见她折磨椅子弄出的响声。讲台上长相很神经质的老普正在教拉丁文,用拉丁文拼写出的药品名都十分冗长。我不晓得为什么要学这个,每一种药都有对应的中文译名。
朵拉还在摇椅子,时疾时徐,但中间没有间歇的时候。班上五个男的互相传达了以后,注意力都集中在朵拉的臀部,一直窃笑不已,因为这些天的蹲守终于有了结果。朵拉却懵然无知。她还在一个劲地摇啊摇,摇啊摇。
我忽然想,她是不是想起了杨力?除了杨力,她是不是想起了别的谁?
在我咸湿的梦中,班上好多个女孩都出现过,闹得我第二天见到她们本人时,有些愧怍,感到无颜以对。据此我想,朵拉在摇椅子的时候,肯定也不光想着杨力。杨力离得太远了,而近在身边、经常面对的人才容易成为性幻想的对象。
那天晚上他们忽然神神道道地看着我,还祝贺我,说看不出来,你一眼就盯上了王朵拉,原来是因为这个呀。我连呼冤枉,我说朵拉又不是我的女朋友。他们说,看啊看啊,朵拉朵拉的,从来就没见你叫她王朵拉,这么腻。
我无奈地看着他们,忽然憋出那么一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们抽疯似的笑起来,说你这个蠢驴,管她是谁的女朋友?个把男人肯定满足不了她的。说着,他们轮流拍了拍我的肩头,抛给我暧昧的眼神。
朵拉不是乐于交际的人,她在女孩子中间都显得形单影只,没有特别谈得来的。但她乐得找我说话,课间的时候,还有周末。她叫我陪着她去买东西。别人有什么误会,也是正常的。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说得最多的还是杨力,杨力杨力杨力,完了还是杨力。我并不了解杨力,几年下来总共没见几次面。他在我头脑中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他这个人一年更比一年神经质。朵拉理解地说,那是在那所省重点中学,杨力压力很大。他成绩很好,定下的目标是北大或者清华。要上那两所大学,不玩命可不行。
朵拉经常要请几天假,班主任老普有些烦她。本来老普挺喜欢她,让她当这个班的班长。但朵拉请假次数太多了,又被别的女孩检举说,朵拉请假是去长沙看男朋友。老普就更不高兴了。她没有旗帜鲜明地在班上反对找男朋友(老普这么说的时候,仿佛这个班上的五个男学生根本就不存在),但不能影响学业。这是救死扶伤的事业,学业不扎实,以后弄死了人可不是开玩笑。
我一直想,为什么朵拉会这么频繁地去长沙?仅仅是见面吗?那次,目睹了朵拉摇椅子的激烈过程以后,我恍然大悟。想明白这个问题,不知怎么地,我有些难过。
幸好只有一点点,难以觉察到的一点点。
三年以后,杨力没考上北大清华,只超出湖南大学的录取分数一点点。杨力是一个挺要强的人,他咬咬牙,没去读湖南大学,而是另外造了一套档案,变成另外一个人,再复读一年。那一年朵拉去长沙去得更勤快了。听小谢说,杨力本打算回佴城复读,但杨力的妈不同意,因为在长沙,能知道的高考信息要多一点,比在佴城有优势。
朵拉每回去长沙,都会问我借一两百块钱。从长沙回来,很快地把钱还给我。她告诉我说,是杨力给她的。过了那一年,杨力就考上了清华。但朵拉的心情变得很烦躁。杨力将他们两个恋爱的事告诉了他妈,杨力他妈要见见朵拉。见了面以后,朵拉很明显地感受到,杨力家里的人对她很冷淡。
她跟我倾诉这件事时,我说,你想多了。也许杨力的妈是这种性格,听说一直在当什么领导……
宗教局的局长。她说。
我说,那就对了,天天跟和尚道士打交道,肯定得不苟言笑板着脸。再说你们的事还得放几年,她也不能一下子就把你认作儿媳了啊。
她说,你不知道,现在他考上大学了,他的妈就会更挑剔。
我说,那有什么,我们以后也可以有大专文凭。
朵拉就苦笑起来,她说,那差得太远了,就你还把大专文凭挺当一回事,敢把自个当大学生。他家里人肯定不会这样想,他家一家知识分子,文凭也能分个三六九等,清清楚楚。
我搞不清这些事,这些事比拉丁文还麻烦。那一年,我连大专和大本的区别都还很模糊,只知道少读一年书,就会少花一笔钱。在我老家蔸头村,熬到中专毕业的都没几个。拿到大专文凭,对我而言,是能让颜面生辉的。
往后那两年朵拉变得很安心了,因为她不能随时请假去北京。北京比长沙远得多,要跨长江过黄河,途中要在襄樊和郑州转两道车。她越来越频繁地找我说话,她的话越来越啰唆,一件事刚说完就忘了,原模原样地再说一遍。她抱怨恋爱太早是很辛苦的事,七八年谈下来,就好像鸡屁股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我没有帮腔,我嗯嗯啊啊,更多的是讲杨力的好话。
小谢到佴城办事的时候,找过我几次。当时他已经接他父亲的班,在一家信用社坐柜台。每一次他找到我,总要问我,是不是对朵拉越来越有想法了?我指天发誓说没有。我说,你听谁说了什么?小谢就笑了,说,小丁,看你就不是那样的人。我谦虚地说,我是蛮有自知之明的,你放心好了。
朵拉倒是老想给我介绍一个女孩子。她说,很快要毕业了,出了学校,可没有那么多女孩去选择。当时我们都二十了,很奇怪地,我竟然一直说不要。现在想想,在社会上才感觉得到僧多粥少的难处。
朵拉见我这么坚决地摇脑袋,也是奇怪。有一次她还不经意地问我,是不是,你喜欢上我了?
我想了想,说,也许吧。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她瞪了我一眼,说,谁嫁了?我不是还没嫁给杨力嘛。
哦?我说,那你帮我算算,我还有机会吗?
朵拉煞有介事地帮我看了看手相,然后说,机会可能不大啊。
我们在那所学校读了六年,很漫长。毕业以后她进到乡卫生所,而我成了一个饲养员,每天摆弄一堆丑陋的斗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