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语义特征及其联想
上文借助历史书籍和游记杂感,罗列了19世纪涉及外部世界的一些表述形式,旨在勾勒这些表述之历史发展的粗略轮廓。在进一步探讨演变的根源之前,我们先做一个简短的小结,分析一下“夷”“洋”“西”“外”等字的语义特征及其联想。这些特征是一个词所必然具备的,并必然导致词义差别。另外,这些特征也含有逻辑学所说的“分析性判断”。
“洋船”“洋楼”中的“洋”字,本来只不过说它们来自外洋,是一个中性词。[1]然而,由于时人既认识到西方已经成为世界政治的中心,也感受到西方在许多方面确实胜于中国,便逐渐对西方事物怀有崇敬之情,“洋”字也逐渐获得了“进步”和“现代”等内涵,[2]新的想象和观念附入了“洋”字。早先以“夷”字标识的西器西俗,在19世纪后期因其“洋气”而成了“文明”的象征。当时称为“洋”的,首先是那些来自西方的、中国人感到新鲜的事物,或是那些有别于中土的器物,例如洋火、洋油、洋房、洋派、洋气、洋钉、洋烟、洋纱、洋琴、洋场、洋街、洋伞、洋糖、洋嗓子、洋话、洋装、洋烛、洋钱,等等。此外,我们还可以发现另一种现象:有些异域游记的作者,西行之前还称一些稀奇的物品为洋货,到了国外却明显少用“洋”字,并刻意对西方事物具体表述。此举不成的话,则依然以“洋”称之,将其区别于中国器物。
一般说来,“洋”字(虽然不是在所有情况下)多少带有评判的特征和情感因素,而“西”字在彼时运用中,尤其在谈论地理以及特定事物的归属时,一般可视为中性词。[3]“西”和“外”显然较为客观;时至19世纪末,这两个词越来越占上风,以强调国际地位和交往的平等关系。“西学”概念便是一例:作为一个表示西洋学问的概念,“西学”一词已经出现于晚明耶稣会士著述或翻译的汉文西书,比如1623年刊刻于杭州的艾儒略著《西学凡》。随着禁教之后的中西隔绝所造成的天朝中心观念的复苏,早在耶稣会士那里成为表述西方学问的“西学”概念,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鸦片战争前后,西方学说还普遍被轻蔑地称为“夷学”。时至1857年,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在上海创办《六合丛谈》,旨在“通中外之情,载远近之事,尽古今之变”(创刊词),人们又能看到不少“西学”知识的介绍,如伟烈亚力撰《西学源流》,[4]或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撰写的多篇《西学说》。冯桂芬于1861年著《采西学议》,是较早使用“西学”概念的中国人。[5]1867年,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恭亲王等人在《奏同文馆添设天文算学折》中指出:“且有以中国之人师法西人为深可耻者,此皆不识时务也。夫中国之宜谋自强,至今日而已亟矣。识时务者莫不以采西学、制洋器为自强之道。疆臣如左宗棠、李鸿章等,皆能深明其理。”[6]期间虽偶有“洋学”[7]之说,但在“夷”“洋”“西”“外”的递嬗过程中,“西学”概念逐渐走红。卢梯青和王西清编《西学大成》(1888)名噪一时,另外还有《西学富强丛书》《西学时务总纂大成》《西学启蒙》《西学自强丛书》《西学军政全书》《西学三通》《西学通考》等丛书在坊间广为流传。[8]19/20世纪之交,“西学”已经是一个相当流行的褒义概念。
“西学”蔚然成风之时,常与之并用的还有“新学”概念。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在《〈新学〉序》(1889)中,竭力宣扬建学校、立新学的重要性:“他日之所进,比今日之所出多也。此其效观西方之德国,东方之日本国可见。凡弃新学之法不用者,其国必日促。亚西亚洲已往之各国大抵如斯,前有名之波斯国尚复有谁称道之。”“而其所以重新学者亦有故。盖国家有事之秋赖兵法,承平之日赖学校。而兵法或百年不用,学校实不可一日无之。且古学之法逊于新学之法多矣。如兵法中之弓箭与炮相较,其优劣岂待智者而后知哉?苟弃新学之法而不取,尤甚于兵法中之弃炮也。一偏一普,何可同日语也。此新学之所以宣立也。”[9]西学方兴未艾之时,尤其在甲午之后,“新学”几乎成了一个新的、带纲领性的概念。林乐知(Young Allen,1836-1907)在《〈文学兴国策〉序》(1896)中指出:“中国之人无不知旧学之不足,与新学之当兴矣。日本崇尚新学,其兴也浡焉;中国拘守旧学,其滞也久矣。[……]今中国如欲变弱为强,先当变旧为新。”[10]康有为认为:“然且地球之国,启自泰西,其政学、律例、风俗皆出于希腊、罗马,而法为罗马之宗邦,美开民主之新义。百余年来,为地球今古万岁转轴之枢,凡有三大端焉:一,自培根创新学而民智大开,易守旧而日新;一,自哥伦布辟新地而地球尽辟,开草昧而文明;一,自巴力门倡民权而君民共治,拨乱世而升平。”[11]李佳白(Gilbert Reid,1857-1927)则把中国人崇尚“新学”视为西士来华的重要原因:“况中国近数十年间,渐用新法而习新学,而制新器,以至生财济民之术多取法于泰西各国。斯不能不用西国之人,而西国之抱器怀才者,闻此风声,又且源源而来。”[12]
所谓“新学”,主要是指来自西方的学说。称西学为新学,首先出于一种思考,即学问无国界、无穷尽,不必以中西别之。因此,保守派也不必担心“以夷变夏”之危。[13]汪康年提出“士必思力崇新学”[14];唐才常认为“欲新民必新学,欲新学必新心”[15]。鼓吹新学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与那些视西方学说为眼中钉的保守派抗衡,梁启超讥刺这些人“皆为教旨所束缚,不敢作他想,窒闭无新学矣。”[16]的确,彼时情形如张之洞所言:“图救时者言新学,虑害道者守旧学。”[17]梁启超1896年发表《西学书目表》,嗣后,同类书籍则冠以新的书名,例如《新学书目提要》。[18]饮冰室主人(梁启超)辑录的皇皇120卷《新学大丛书》[19],总挈十大纲,列目七十二,“取材皆系新之译本,极新之稿本,[……]”(编者“例言”),确实展现出一派新的气象。
19世纪后半期的西学或新学,已不只是那些由外来传教士和中国合作者编译的欧美学问,亦包括中国人或东方人所认识和研究的西方知识。[20]正是从学问并非西方独霸这一观点出发,我们才能理解另一种以平等为基础的中西一体的构思:《中西新学大全》或《东西学书录》。[21]从“夷学”到“西学”和“新学”的演变,不仅折射出中国人对西方文化的心理变化,且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世界观的转变。
人们在确定一个概念的时候,往往把它与另一个概念进行对照和区分;所有概念的界定或对立概念的确立都是如此。如果说本为中性的“西”字在19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因为其与“中”相对)仍有一定的贬义,而新学中的“新”字则明显带有仰慕和效仿之义,那么,作为属性词的“外”字,则基本上是中性的,无褒无贬,并在以后与其他词组合成一系列新的概念。
[1] “‘洋’的古义是广大,后多用于南方许多小地名中,表示山间平地或田间,明代以前以‘洋’字为地名的很多,自从利玛窦首次在世界地图中用于‘大西洋’后,经《职方外纪》《坤舆图说》和《地球图说》等广泛流行,成为一个主要用于海域的地名用字。”(邹振环:《晚明汉文西学经典:编译、诠释、流传与影响》,第73-74页)
[2]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内涵多少亦见之于当代汉语。
[3] 冯承钧在《郑和下西洋》(1935)译序中说:“凡玉门、阳关以西的陆地,概名之曰西域;南海以西的海洋及沿海诸地,概名之曰西洋。[……]迨至耶稣会的传道师到了中国以后,方开始渐渐以西洋的名称专指欧洲。”(伯希和:《郑和下西洋》,第4页)
[4] 伟烈亚力:《西学源流》,载《六合丛谈》1卷第5号(1857年5月24日),第593-594页。该期目录,上为“西学源流”,正文标题为“西国天学源流”。
[5] 见冯桂芬:《采西学议》,《校邠庐抗议》,第55-57页。
[6] 《奕等奏酌拟学习天文算学章程呈览折》,见《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第五册)卷四十六,第1982页。
[7] 例如薛福成在《筹洋刍议》中论及中国译刻的“洋学诸书”,并提议“按朝鲜有遣生徒入国子监读书之例,宜选其聪颖者,调入同文馆,课以洋学[……]”。(薛福成:《筹洋刍议·藩邦》,《薛福成选集》,第540页)郑观应建议“特设专科以考西学,可与科目并行不悖,而又不以洋学变科目之名,仍无碍于祖宗成法也”。(郑观应:《考试上》,《郑观应集·盛世危言》〔上〕,第72-73页)
[8] 关于“西学”概念的生成、运用和变化,参见邹振环:《晚明汉文西学经典:编译、诠释、流传与影响》,第3-10页。
[9] 李提摩太:《〈新学〉序》,载《万国公报文选》,第519页。
[10] 林乐知:《〈文学兴国策〉序》,载《万国公报文选》,第369-370页。
[11] 康有为:《日本书目志》(1897),《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311-312页。
[12] 李佳白:《新命论》(1896),载《万国公报文选》,第377页。
[13] 参见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第729-731页。
[14] 汪康年:《论今日中国当以知惧知耻为本》,载《时务报》第十一册(1896年11月15日),见《强学报·时务报(影印本)》,第692页。
[15] 唐才常:《尊新》(1897),《唐才常集(增订本)》,第377页。
[16] 梁启超:《与严幼陵先生书》(1896),《饮冰室文集》之一,第109页。
[17] 张之洞《劝学篇·序》(1898),《张之洞全集》(十二)第157页。
[18] 梁启超编:《西学书目提要》(1896);沈兆祎编:《新学书目提要》(1904)。——“新学”见于书名的还有李提摩太编:《七国新学备要》(1898);林乐知、李提摩太编:《新学汇编》(1898);积山乔记书局版《新学大丛书》(1903/04);等等。
[19] 饮冰室主人辑录:《新学大丛书》(120卷),上海:积山乔记书局,光绪癸卯年(1903)。该丛书由《新民丛报》中的447篇文章编订而成。
[20] 参见邹振环:《晚明汉文西学经典:编译、诠释、流传与影响》,第9页。
[21] 求志斋主人辑:《中西新学大全》(1897);徐维则编:《东西学书录》(18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