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生态学家的孕育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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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月
(一月)

在伊利诺伊卫斯理大学教职工专用的卫生间里,我正对着一根棒棒小便。外面,冬天的第一场雪正紧锣密鼓地下着。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因为五分钟之内楼下就有一堂讨论课要我上,而这场雪让大家进教室后不得不跺跺靴子,抖抖围巾,应该会拖延一会儿时间。

二十年前我在这里上学时,总想知道在这样私密的房间里都会发生些什么事。如今,我以短期驻校作家的身份重返校园,身边有担任短期驻校艺术家的丈夫陪伴。借此机会,我穿过校园里很多熟悉的老建筑,推开一扇扇门,来到曾经不为我知的房间,比方说教务长办公室、员工食堂,还有我现在待的这间墙壁黢黑、窗户宽敞、地面凹凸不平、配备超大型陶瓷设施的厕所。

我集中注意力,听着散热器传出“吱吱”的响声。尿液溅到了我的手指上。我感到验孕棒朝下弯去,像一根占卜杖。

几分钟之前,我在办公室完成了校友会杂志记者的采访。在接受采访时,我脑子里想的全是自己是否怀孕这一问题。还有两天才该来例假,可我有一种预感。因此,记者离开后,我立刻走到街对面的药店。我上大学时在那里买过避孕用具。每次站在收款区,总担心老师会走进药店,看到我手里拿的避孕套和杀精剂。今天的我和那时一样故作镇定,悄悄走到装有家用验孕试剂盒的柜台前,生怕在店员把那个太过粉红的试剂盒稳妥地装入袋子前我的学生会进来。

洗手盆的前沿呈流线型,冰冰凉凉的,我把湿漉漉的验孕棒放在上面。白色衬着白色,验孕棒仿佛要消失了。

其实我并没有计划现在做测验。可读完盒子背后的说明,验孕是如此的简单迅速,令我惊讶。将验孕棒用尿液浸湿,三分钟之后就有答案了。太有诱惑力了!1986年,我作为《底特律自由新闻报》的科学撰稿人做过一项有关家用自检测试套件的报道,把验孕试剂盒堆了一桌子,这让特稿部的很多人挑起眉毛,大感惊讶。那时,女人自测怀孕的想法还是令人感到难为情的。当时的验孕盒包含了全套袖珍检测工具,要求当事人使用第一次晨尿,并且愿意遵守一系列复杂的操作程序,最后还得等待半个小时。“我要有小孩了吗?”女人问那小小的化学套件。固定在试管下方的反射镜上出现了一个幽灵般褐色的圆环,表示“是的”。这就像是在看茶叶算命一样。

在家用验孕试剂问世之前,女人把尿液交给医院技师去预测自己的未来。1927年,柏林的一家福利医院研发出阿-宋二氏妊娠试验法。该测验将可能怀孕妇女的尿液注入尚未发生性交的成年小鼠体内(后来换成了兔子或蟾蜍),然后将动物解剖,看它是否排卵。如果排卵,那么实验结果就是阳性。这需要数周才能完成。在阿-宋二氏妊娠试验法被应用之前,女人依据自己的身体变化来判断是否怀孕。对某些人来说,可能要过几个月才知道。如今,一根塑料棒上出现两条色带,就能证实怀孕,所需时间比刷牙还快。

我看了看手表,记住开始验孕的时间,然后便十分刻意地朝窗外望去。穿过停车场就是我当年第一次发生性爱的宿舍。再往前走是老科学楼。在那里,我利用除睡觉之外的大部分时间学习无脊椎动物学、比较解剖学、有机化学。那栋楼里有一间胚胎学实验室。在那里有一次我成功地移植了鸡胚胎翼芽。说来真的很奇怪——我一边深入学习生殖生物学的相关知识,一边开始了自己的性生活。白天,我认真研究胚胎横截面的显微图像,其中体现的美如此奇妙,完全令我折服;晚上则在寝室里展开一番云雨之事,想方设法阻止精子与卵子相会。现在来看,发生所有这一切的年代已飞逝而去,甚至让人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那是从1973年美国法庭裁定罗诉韦德一案[1]到八十年代初出现艾滋病短短几年的时间。在此期间,性爱既不会毁掉女性的生活,也不会夺走性命。如今我重返故地——成了家,不再避孕,岁数也比刚刚学会给鸡做产卵前手术那会儿增长了一倍。

雪下得更大了。中庭里土黄色的草地都已被雪覆盖。

“我怀孕了吗?”这是一个很古老的问题。在我之前有多少女人问过自己?此时此刻又有多少女人站在窗前,等着被尿液浸湿的验孕棒变颜色?其中有些人在祈祷自己不要看见色带,而有些人则盼望着它们的出现。“我怀孕了吗?”而此时,我不确定自己希望看到哪一种结果。我主要还是被验孕的便捷性扰乱了心绪,就好像如此庄严的问题本应该用牺牲动物的方式来求解,或者至少采用精密复杂的操作也行啊。我又读了一遍说明书,注意到上面把那根塑料棒称为“魔棒”。

我猜时间过去约一分钟了,还有两分钟。为了不让自己盯着表,我决定想一想月经。内观人体是我的习惯之一,是我个人的一种冥想形式。一次,我在伦敦住的酒店无意中成了恐怖袭击地点。正当人员集合时,一枚炸弹在我对面庭院的房间里爆炸,炸死了罪犯和隔壁一位熟睡中的妇女。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勾勒穿越心脏四个腔室的静脉和动脉血管。这种方法能减缓我自己的心跳——而且还能避免回忆窗户破碎的景象。

现在就来说说月经周期吧。

在经期结束时,子宫内膜变得薄而光滑——就像洪水退去后留下的一层淤泥。卵巢也变得光滑平静。然后,位于脑部的脑下垂体开始向血液中注入一种叫促卵泡激素的物质。恰如其名,这种激素唤醒其中一个卵巢中所有的卵泡。和肥皂泡一样,这些卵泡一齐上升到卵巢表面,每一个卵泡里携带一枚人类的卵子。一般而言,仅有一个卵泡最终会交出“囊中之物”,但所有卵泡都会参与增加分泌雌激素这一项任务中来。正是这种齐心协作使得下一步成为可能。

聚集起来的雌激素从充满卵泡的卵巢表面渗出,在血液里游荡。其中一些雌激素进入大脑,在第二轮应答过程中,垂体做出回应,向血液释放另一种叫作促黄体生成素的物质。如同触发整个过程的第一种激素,促黄体生成素也被卵巢吸收,诱导一枚肿胀的卵泡穿透卵巢表面,一枚卵子被释放,并在几分钟之内被卵巢附近的输卵管伞吸取。这就是排卵的整个过程,用时不到两周就能完成。

水龙头在滴水。采暖器“嘶嘶”地响了几下,然后“咣当”一下运转起来。我猜又过去了一分钟。如果我去看表,就不免会瞅见那根“魔棒”。因此,我把目光锁定在漫天大雪上。

我们很容易把卵子想象成一叶威尼斯独木舟,它安静地漂浮在输卵管这条河道中,但这并不完全准确。我记得在教材里读到过一个案例,说一名女子通过手术摘除了一个卵巢和一条输卵管。不幸的是,剩下的卵巢和输卵管不在同一侧。不过她还是成功受孕了,这令所有关心她的人都大吃一惊。在雌激素的影响下,输卵管可发生位移。它们可伸长,也可弯曲,输卵管伞口主动吸引卵巢排出的卵子,这种吸引力甚至能明显地作用于整个盆腔。另外,卵子一旦进入输卵管内,便被管壁肌肉和管内壁纤毛输送到深部。这不是说输卵管承担着全部的输卵任务。一枚缺少透明带的卵子就不会移动。输卵是一项共同的任务,卵子里有某种东西协助完成输卵过程。究竟是什么东西,尚不为人知。

我想知道现在几点了。在楼下的停车场,最后几位学生一边讨论,一边穿过一排排汽车。可我还没准备好查看洗手盆上的塑料魔棒。

在接下来的三四天,子宫里的“河滩”完全变了样。原本平整的子宫内膜功能层增生且变厚。螺旋动脉血管像蛇一样不断在内膜中生长、分支、穿行。深层组织随充满浆液的子宫腺增长而肿胀,表面布满了免疫细胞。促使这种增生形成的是黄体细胞分泌的孕激素。它从释放卵子的卵泡中进入血液。卵泡释放卵子的使命结束后,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肿胀,变黄,开始分泌孕激素。这个新形成的腺体叫作黄体。就是它把子宫内膜变成了一片繁茂的湿地。

此刻,我们来到了十字路口——问题的关键点,也就是我等待看到的答案。人类一枚未受精的卵子存活时间为二十小时至二十四小时,最长不超过四十八小时。如果它寿终正寝时还是“女儿身”,那它的旅程就到此为止了。圆圆的黄体很快就会枯竭变为白体;当雌激素、孕激素水平下降时,螺旋动脉的根部开始收缩,整个子宫内膜因缺血而变白;充满浆液的子宫腺停止分泌;螺旋动脉那弯弯曲曲的“梗茎”开始衰老;白细胞渗入进来,剩下的过程就是月经来潮了。这时已经收缩的螺旋动脉突然短暂松弛破裂,涌出的新鲜血液带走萎缩坏死的内膜组织,形成月经。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我经历了成百上千次的“洪灾”和“重建”过程。子宫周期已趋于稳定。

不过,如果输卵管之旅发生意外,那么就要另当别论了——这既是七年级生理课短片的主题,也是神学界激烈讨论的话题。要是长长的输卵管一端出现一枚受精卵,那么我的生活就大为不同了。

当一枚卵子在输卵管的上游与一粒精子结合后,大约在三十小时之内就会发生第一次细胞分裂。四天之后,受精卵游进三角形的子宫,逐渐分裂出五十八个细胞,像一颗桑葚那样簇成一团。此时,那团分裂细胞的一侧开始形成一包液体,周围有滋养层细胞,而在另一侧的成团细胞聚集在一起,称为内细胞群,是注定要变成胚胎的细胞。那一包液体将变成羊膜,而滋养层细胞将成为胎盘。精子和卵子成功结合一周后,整个受精卵沉入软软的子宫内膜中,这一过程叫作着床。滋养层细胞像变形虫的长长的伪足埋入子宫内膜的深部,同时分泌有助于深埋过程的蛋白质水解酶。作为回应,螺旋动脉的顶端破裂开来,像喷泉一样迸发出血液。就这样,生命在一片血泊中开始了成长。

受孕十二天后——如果我真的怀孕的话,就是我现在所处的阶段——子宫内膜的厚度已完全覆盖了子宫口,而处在早期发育阶段的胎儿胎盘也把多条“吸管”深入下方子宫内膜的“红湖”。同样重要的是,胎盘还开始产生一种激素,叫作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这种激素流入孕妇的毛细血管中,不断在体内循环,直至到达卵巢。HCG在“盛阳”之时终止月经周期,方法是减缓黄体每月一次的“死刑”。因此,从卵巢分泌出越来越多的雌激素和孕激素。子宫内膜不但没有脱落,反而变得更厚。越来越多的螺旋动脉向上生长,不断破裂,为子宫内膜里的新生命提供营养。免疫细胞伴其左右,为这些血管提供保护。

HCG就是验孕试剂侦测的激素。如果该激素存在于血液中,那么它也就会存在于尿液里,而塑料验孕棒携带抗体,因此能够通过尿液进行检测。如果抗体是从之前暴露于孕妇激素的小鼠体内提取的,那么它们就会与尿液中的HCG结合。如果能让抗体在结合后改变颜色,即可显示验孕结果。如果我怀孕了,那么我应该能看到变色。就在此刻。

我看看手表,已经五分钟啦!我低头向那根验孕棒瞅去,只见上面出现两道淡紫色的线条。没错。现在不再是我一个人了。我上课也要迟到啰。

[1] 美国高级法院裁定女性怀孕后享有决定是否做人工流产的隐私权。——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