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琴的高士形象
琴诗多,传世之作多在写琴之高逸旷远,例如李白的《听蜀僧浚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写出琴与自然的直接相契。“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则写琴涤清俗虑、以韵致远的音乐效果,人到此乃形神俱释。
王维的《竹里馆》则直接是隐逸生活的写照: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而即便是感叹世人不识琴心,刘长卿的《听弹琴》亦以琴之高逸对世人之俗情:
泠泠七丝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其实,琴曲,也非都在咏高逸之情,它另有一半,则在抒文人的人世感怀。诗原可以兴,可以怨,“感时兴怀”既是文人现实的生命基调,诗词之咏叹于此固为必然,原来作为儒者之琴,若不局限于礼乐或狭义的进德修身,在其艺术形式已达一定完整时,亦必有诸多在此之抒发,例如《胡笳十八拍》乱离中的家国之情,《幽兰》逢时不遇、孤芳自赏之境,但这类的咏叹并未能成为琴乐印象的主体。
琴画(宋·[传]夏圭《临流抚琴图》):琴为文人四艺之首,历来连接于高士,山水抚琴是典型的文化意象,文人画常以琴入画,其他乐器则属偶见。
琴画(元·王振鹏《伯牙鼓琴图》):先秦时,“士无故不撤琴瑟”,琴在当时主要作为讽诵之用。到六朝,琴的独奏地位才完全确立,此发展与老庄哲思魏晋清谈密切相关,可以说,琴的发展系“始于名教而成于反名教”,后世琴乃有儒道不同之指向。伯牙鼓琴意在高山流水,原多自然哲思,此图则以儒者中和雅正之乐示之,显现的是对琴的不同想象。
未能成为印象主体,一来是这些情怀与别的乐器相叠,二来是这属于世间的部分,其他乐器常更好淋漓尽致,而以琴之淡雅清远,它最不共的,还是那现实的超越与山林的寄怀。
所以说,高士虽非琴之全部,但他却是琴最直接、最主要的生命形象。咏叹人世,其他乐器亦擅,谈高士淡远,则唯琴独尊。
琴的高士淡远不止在文学,水墨,尤其文人画更是这印象主要的塑造者。
“听琴”“松下弹琴”“弹琴观瀑”“携琴”图,皆是文人画常见的题材,名画中有琴者乃众。
与文学相同,画作直接写弹琴听琴之意之态者并不多,但以琴入图却是普遍现象,所以如此,概因琴棋书画在宋后已成为文人四艺,而琴居其首,文人对之既不陌生,书画里写琴原属自然。
然而,话虽如此,四艺虽为文人必习,但真能通达音律者,毕竟远较书画为少,即以琴曲为例,其遗留颇巨,但绝大多数却为文人遣兴之作,能传世者比例并不高,一般文人不从较陌生的音乐本身,以能运用之水墨写琴寄怀亦属当然。
就因寄怀,所以常见图像皆为隐者山居抱琴弹琴之图,此琴且往往随意以笔横抹成之,直就写意,正所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耳。
当然,琴被画得多,更根柢的,缘于“庄老告退,山水方滋”。山水画是水墨之大宗,主要承老庄之哲思,将人溶于大化,所写尽在山林,而将成于老庄的琴入画,以琴托画,也以画托琴,就成就了琴高士的形象。
除开文学、书画外,琴的高士形象也直接来自传世的故事:最知名的则在伯牙、子期。
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吕氏春秋·本味》)
这“伯牙碎琴以谢知音”的故事传诵千古,讲的是人、乐的相知,琴高山流水的印象也直入人心。
同样知名的还有嵇康与《广陵散》之事。
《广陵散》是琴名曲,得者秘而不传,嵇康善此曲,后因得罪当道被处死,临刑时,竟“索琴而为广陵散一曲”,并叹道“从此广陵绝矣!”
就因嵇康为竹林七贤之一,就因他这临死犹与名曲共终,所以尽管世人知《广陵散》之内容、闻《广陵散》之演奏者虽极少,但广陵散三字竟就成为音乐之同义词,“广陵绝响”也从此用于乐家之逝,而《广陵散》虽为咏聂政刺韩王之“人间事”,却因嵇康此人琴之绝,而益增琴非凡器之印象。
这些由诗词、书画、典故来的印象,使人对琴无论识与不识,皆有其想象,文人在此亦多有寄情拈提,如张潮《幽梦影》所言:
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二句,极琴心之妙境。
陈眉公《小窗幽记》:
景:
山房置古琴一张,质虽非紫琼绿玉,响不在焦尾号钟,置之石床,快作数弄。深山无人,水流花开,清绝冷绝。
韵:
窗宜竹雨声,亭宜松风声,几宜洗砚声,榻宜翻书声,月宜琴声,雪宜茶声,春宜筝声,秋宜笛声,夜宜砧声。
香令人幽,酒令人远,茶令人爽,琴令人寂……
怪石为实友,名琴为和友,好书为益友……
扫径迎清风,登台邀明月。琴觞之余,间以歌咏,只许鸟语花香,来吾几榻耳。
奇:
于琴得道机,于棋得兵机。
倩:
楼月宜箫,江月宜笛,寺院月宜笙,书斋月宜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