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汉语词缀考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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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宗许(2009:164)认为:“而”本义为胡须,通常借作连词、代词,进而借作后缀。“而”作后缀,其特点是主要用于单音形容词或副词之后,其词法意义与后缀“然”无别。蒋文还举有一些用例。

从蒋文所举例来看,“然”均可代替“而”,似乎“而”的功能与“然”相同,然而细细考察之后,我们认为简单地将“而”看作词缀可能有问题,因为其所举部分用例中的“而”并非词缀,而且依据这些用例,联系“而”的功能,其他一些用例似乎也可重新分析。以下试加论述。

呱呱而 《尚书·益稷》:“启呱呱而泣。”

此例中,“呱呱”用以描摹哭泣之声,与形容词有别,“而”不可解作“然”,而是用以连接“呱呱”与“泣”,表修饰关系。这种功能是“而”的常用功能,可参看以下用例:

晋葛洪《抱朴子·内篇》卷二十:“孔子以问吾,吾语之,言此非善祥也。孔子乃怆然而泣。”汉张衡《髑髅赋》:“平子怅然而问之曰:‘子将并粮推命以夭逝乎?’”《东观汉记》卷十五:“其后贼忽然而至,平扶侍其母,奔走逃难,抱仲遗腹女而弃其子。”《魏书·刘骏传》:“言竟,倏然而灭,乃改为天安寺。”

这些用例中“而”之前是以“然”构成的附加式合成词,用以修饰“而”之后的动词,“而”显然只是起到一个连接作用,而非词缀。

我们再看蒋文中所举的另外一些用例:

倏而 唐王湾《奉使登终南山》:“闲襟超已胜,回路倏而及。”

忽而 唐张何《早秋望海上五色云赋》:“及夫倏而聚,忽而散,霓裳羽旆相零乱。”

霭而 唐杜甫《雨》:“行云递崇高,飞雨霭而至。”

这些用例中,“而”前为形容词,与“而”后的动词为修饰关系,这一点与前文所举“~然+而+动词”的结构并无实质不同,而且这些形容词单用修饰动词很常见,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这些句中的“而”为什么就与前文“~然+而+动词”结构中的“而”的功能有如此大的差异呢?

再看以下用例:

咽而 南朝齐孔稚圭《北山移文》:“风云凄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

蒋文认为“咽而”与“凄其”对应,“而”“其”均为后缀,这种看法似有问题。上举用例属汉魏六朝骈文,其来源是《楚辞》,此类文体以六字、七字为主,句中常用“而”“其”“之”“兮”“以”等连接前后文,或凑足字数,如:

《楚辞·离骚》:“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楚辞·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楚辞·九章·涉江》:“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楚辞·七谏》:“秋草荣其将实兮,微霜下而夜降。”

此数例“其”或置于形容词后,或置于名词、动词之后,“其”前的成分与后面的成分的关系亦有多种,而且“其”还可与“而”“之”等对文,其所承担的功能决非词缀,而是起连接或凑足音节的作用。再看其他文献用例:

汉繁钦《愁思赋》:“怅俯仰而自怜,志荒咽而摧威。”汉应玚《西狩赋》:“时霜凄而淹野,寒风肃而川逝。草木纷而摇荡,鸷鸟别而高厉。”晋傅玄《大寒赋》:“五行倏而竞骛兮,四节纷而电逝。谅暑往而寒来,十二月而成岁。”又:“日月会于析木兮,重阴凄而增肃。在中冬之大寒兮,迅季旬而逾蹙。”晋陆机《鼓吹赋》:“音踯躅于唇吻,若将舒而复回。鼓砰砰以轻投,箫嘈嘈而微吟。”《后汉书·张衡传》:“鱼矜鳞而并凌兮,鸟登木而失条。”南朝梁萧绎《光宅寺大僧正法师碑》:“繁霜凝而旦委,松风凄而暮来。悲马鸣之不反,望龙树而心哀。”《梁书·高祖贵嫔传》:“日杳杳以霾春,风凄凄而结绪。”南朝陈沈炯《归魂赋》:“泪未悲而自堕,语未咽而无宣。”南朝陈陈暄《食梅赋》:“胸既咽而思鸠杖,闷欲死而想仙杯。”晋傅玄《柳赋》:“长茎舒而增茂兮,密叶布而重阴。”隋杨广《隋秦孝王诔》:“霜霰落兮山谷寒,木叶下兮丘陇残。风飕飕而吟树,泉幽咽而悲湍。”又:“岂止三荆之变色,非为四鸟之分巢,遽一朝而云逝,曷何去而何止。”

上举用例有诸多“而”,或置于单音节形容词之后,或置于双音节形容词之后,还有置于动词、名词之后者,另外,在对称句式中,还与“以”“之”等对文,其功能亦当属连接或足句,而非词缀。

蒋文中还举有一些“~而”置于句末的用例:

凄而 汉王粲《赠士孙文始》:“人亦有言,靡日不思,矧伊嬿婉,胡不凄而。”

怆而 晋张载《述怀》:“跋涉山川,千里告辞。杨子哭岐,墨氏感丝。云乖雨绝,心乎怆而。”

怅而 晋陶渊明《荣木》:“静言孔念,中心怅而。”宋辛弃疾《婆罗门引·用韵别郭奉道》:“中心怅而,似风雨,落花知。”

远而 唐褚朝阳《五丝》:“把酒时伸奠,汨罗空远而。”

这些用例中“~而”似乎为词无疑,“而”属词缀似乎也不容置疑,不过考察“而”的用法,其用于句末作语气词亦属常见,如:

《诗经·齐风·著》:“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论语·微子》:“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左传·宣公四年》:“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汉书·韦贤传》:“我虽鄙耈,心其好而,我徒侃尔,乐亦在而。”颜师古注:“而者,句绝之辞。”

如此一来,我们似乎也不能排除位于句末的“而”为句末语气词的可能。

蒋文还举有《诗经》中的三个用例:

舒而 《召南·野有死麕》:“舒而脱脱兮。”(毛传:“舒,徐也,脱脱,舒迟也。”郑笺:“贞女欲吉士以礼来,脱脱然舒也。”)

颀而 《齐风·猗嗟》:“颀而长兮,抑若扬兮。”(此段文字孔颖达疏文曰:“其形状颀然而长好兮,然而美者,其额上扬广兮。”疏毛传曰:“‘若’犹‘然’也,此言‘颀若长兮’,《史记·孔子世家》称孔子说文王之状,云‘黯然而黑,颀然而长’,是之为长貌也,今定本云‘颀而长兮’,‘而’与‘若’义并通也。”)

突而 《齐风·甫田》:“未几见兮,突而弁兮。”(郑笺:“见之无几何,突尔加冠为成人也。”孔疏原文曰:“未经几时,而更见之突然已加冠弁为成人兮。”孔疏毛传曰:“此言‘突若弁兮’,指言童子成人加冠而已,不主斥其一冠也。‘若’犹‘尔’也,故笺言‘突尔加冠为成人’。《猗嗟》‘颀若’,言‘若’者皆‘然’‘尔’之义,古人语之异耳,定本云‘突而弁兮’,不作‘若’字。”)

从第一例的注来看,“而”似乎不当解作“然”;第二例就孔疏来看,似存在分歧:疏原文时以“颀然而长好”对释“颀而长”,疏传文时,则直言“而”与“若”通,其根据则是有异文作“突若弁兮”,但从“黯然而黑,颀然而长”来看,“而”并不能排除是用以表连接;第三例无论是郑笺还是孔疏似乎都确定“而”即“若”,不过还是可以另作解读:单个形容词“突”以“突尔”“突然”解之并无问题,孔疏所解更多地是建立在有异文作“若”的基础上。

综合上述分析,我们发现“而”是否作词缀单从蒋文所举用例,并不能得出肯定的结论,因此有必要从另外角度加以考察。而考察的关键在于“形容词+而”是否成词,如果“而”为连词或句末语气词,则“形容词+而”非词。反之如果“形容词+而”所构成的是如同“~然”类的形容词,则其当具有相似的功能。我们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了研究:

第一,“~然”“~尔”类形容词除了作状语、谓语外,还有一个常用功能——作定语,如:

《孟子·公孙丑上》:“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东观汉记》卷一:“帝即有仁圣之明,气势形体,天然之姿,固非人之敌,翕然龙举云兴,三雨而济天下,荡荡人无能名焉。”晋袁宏《后汉纪》卷二:“假望怀介然之节,洁去就之分,又不贰其志矣。”《三国志·魏志·袁绍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是时凶臣逢纪,妄画蛇足,曲辞谄媚,交乱懿亲,将军奋赫然之怒,诛不旋时,我将军亦奉命承旨,加以淫刑。”《宋书·庐陵孝献王义真传》:“至于天姿夙成,实有卓然之美,宜在容养,录善掩瑕,训尽义方,进退以渐。”南朝梁释僧祐《弘明集》卷七:“御云乘龙者,生死之道也。杳然之灵者,常乐永净也。”《梁书·武帝本纪上》:“一驾汾阳,便有窅然之志。”《旧唐书·礼仪志五》:“盖以亲尽不毁,宜致天灾,炯然之征,不可忽也。”

三国蜀费祎《甲乙论》:“初无忠告侃尔之训,一朝屠戮,谗其不意,岂大人经国笃本之事乎!”三国《赠司空征南将军王基碑》:“子有成父者,出仕于齐,获狄荣如、孙湫、违难为莱大夫,遂禀天素皓尔之质,兼苞五才九德之茂。”晋潘岳《马汧督诔》:“子以眇尔之身,介乎重围之里。”晋袁宏《后汉纪》卷九:“其葬送之具,务从省约,以彰王卓尔之美。”南朝梁释僧祐《弘明集》卷十三:“夫含气之伦其神无方,蠢尔之类其质无常。”北周庾信《周大将军闻嘉公柳遐墓志铭》:“俄尔之间,风波即静。”《梁书·刘遵传》:“自阮放之官,野王之职,栖迟门下,已逾五载,同僚已陟,后进多升,而怡然清静,不以少多为念。确尔之志,亦何易得。”

而“形容词+而”似未见这样的功能。这表明此类结构作为形容词的功能是受限的,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样的限制呢?我们认为“形容词+而”可能并非一词。

第二,“~然”“~尔”类形容词作谓语,其后还可以接语气词“矣”“也”等,如:

《韩非子·南面》:“则人臣莫敢妄言矣,又不敢默然矣,言默则皆有责也。”《后汉书·南匈奴传》:“至于陷溃创伤者,靡岁或宁,而汉之塞地晏然矣。”《后汉书·张俭传》:“其后黄巾遂盛,朝野崩离,纲纪文章荡然矣。”唐裴庭裕《东观奏记》下卷:“杜是累朝元老,圣上英明,复委用之,非偶然也。”宋曾巩《戚元鲁墓志铭》:“故其死也,无远近亲疏,凡知其为人者,皆为之悲,而至今言者尚为之慨然也。”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三十一:“自觉兆一身通赤如火之炎,无复表里,表里皆炯炯然也。”

“形容词+而”位于句末时,其后则未见另加语气词的现象,究其原因,我们认为,“而”本身就是语气词,故而不可再加语气词。如果“形容词+而”是组合紧密的形容词,当不会有此限制。

基于上述论述,我们认为,众多位于形容词后的“而”并非词缀,而是充当连词及语气词,它们并未组合成词。当然这样说并不排除部分组合在使用中已经成词,以及部分用例在特定语境中为一词的情况。如“俄而”,上古时即有众多用例,且用法灵活,显然成词。“忽而”在近代汉语中亦成词,用例多,整体性强,在现代汉语中仍在使用。这两个组合之所以能成词,与“俄”“忽”表时间有关系,由于表时间,它们与动词之后的成分联系相对较松散,独立性较强,再加上“而”作为连接成分,功能淡化,故而与前面的成分构成一个双音组合,进而成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