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讲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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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友于

自古人生在世,俱秉阴阳五行;寿夭富贵与贫穷,离合悲欢与共。

四句普通杂字[1],找辙[2]改字排登;只为《西江月》[3]不明,聊代填词遣兴。

话语俗而且厌,要合天理人情;《聊斋》权当野狐乘[4],逐日报尾评定。

所谓言之无罪,闻者警惕心生;不才别号尹箴明,隐寓箴铭[5]唤醒。

曾翁,昆阳故家也。翁初死未殓,两眶中泪出如瀋[6],有子六人,莫解所以。次子悌,字友于,为邑名士,以为不祥,戒诸兄弟各自惕,勿贻痛于先人,而兄弟半迂笑之。先是,翁嫡配生长子成,至七八岁,母子为强寇掳去;娶继室,生三子:曰孝、曰忠、曰信;妾生三子:曰悌、曰仁、曰义。孝以悌等出身贱,鄙不齿,因结连忠、信,若为党。

几句流口词[7]儿念毕,接连背诵两行《曾友于》的原文。为什么要说这一段呢?皆因现在自改建[8]以来,人心日坏,有心世道者,均有隐忧。报纸有维持风化之责,所以把这段说一说,以尽报纸天职。至于诸位爱看不爱看,我们可不敢决定。其实这段书,无非头绪乱一点儿,只要把各人名儿记清,是很有意思。而且现在富贵诗礼之家,真有与此大同小异的,请诸位当一段大新闻看吧。诸位所烦[9]的寓言体裁各段,俟说完这段,再行挨班[10]敬献。

却说有位姓曾的老头儿,是昆阳旧家。这年曾翁死的时候,尸身尚未入殓,停在床上,两只眼眶子流出许多挺稠的眼泪。老头儿有六个儿子,全在灵前守孝,都不知这是什么缘故。唯独这位曾二爷名曾悌字友于的,学问品行都好,是本处一位名士,见父尸如此,以为此乃不祥之兆,力劝几位哥哥兄弟,都千万自己警惕着,自己别让老人家死后贻痛才好呢。这哥儿五位一听,二爷说的话挺顽固,当时虽没抬杠辩别,没有不乐他的。再说这位曾翁,原本是七位少爷,早年嫡配,生有一子,名叫曾成,到七八岁的时候,彼时昆阳叛乱,母子被贼抢掳去了,存亡不知。后来稍平定点儿,曾翁继娶了一位,生有三子,一个叫孝,一个叫忠,一个叫信;又纳妾张氏,也生三子,就是曾悌、曾仁、曾义。论排行不算曾成,是曾孝居长,曾悌是二爷,忠、信三、四,仁、义五、六。以名字说,六个人的名字,全是好字眼儿,又是世家,都当顾名思义才是呢。那[11]知除二爷友于,把个“悌”字做足,其余由曾孝起,就是首先不孝的。他因为悌、仁、义这三个是庶出,就说是微贱,从有曾翁在世,就不拿这哥儿三个当同胞弟兄看待。后来老人家一死,更不爱理这哥儿三个了,好在彼此都有老翁生前分好的产业。曾孝是长子,现在是同居,自然是有全权,无奈自觉势孤,遂[12]与忠、信暗中结为一党。

即与客饮,悌等过堂下,亦傲不加礼。仁、义皆忿,与友于谋,欲相仇。友于百词宽譬,不从所谋,而仁、义年最少,因兄言亦遂止。孝有女适邑周氏病死,纠悌等往挞其姑。悌不从,孝愤然,令忠、信合族中无赖子,往捉周妻。

在中国古书上,这个“党”字,除“乡党”的“党”字,好像“普通社会”“会”字儿一样,其余当好字儿的时候很少,如“群而不党,方为君子”,其故在于“党同”必定“伐异”,是一分界限,必启私心,稍有嫌隙1,必易启争端。则犹是就正经党派而言,若设党本意,就为自私自利,则本党必至与本党相争,是连私党资格不够,何足以言幸福。如今名词用“党”字而不讳,实不过仍是“社”字意思,无非藉以结合团体,所求势力均敌,互引同志,谋公共幸福,并非藉党名为护符肥己也。此段书曾孝与悌等,本是亲手足,比诸四万万同胞的泛话,亲密的[13]多,乃因嫡庶之分,连结忠、信为党,显取毁家之兆,有多糊涂的可怜。却说曾孝与忠、信既是各自成党,则自是各人的亲友,亦必附和,这一方面与悌等多有不相熟的。有时孝、忠、信的朋友来到家中,待酒备饭,友于看见,必要周旋周旋。忠、信见着二哥,直仿佛不是他哥哥似的,连个起坐儿[14]都没有,友于也隐忍不言,唯曾仁、曾义哥儿两个,可纳不下这口气儿去。时常在背地里对友于懊怨,说:“大哥是咱们家长兄,不爱答理我,还可以说。三哥、四哥比我们岁数大,不理我们两个小兄弟,也还许说。您是他二哥,我看他们把您看成下人一般似的,这可太没情理。那一天他们再跟您这们[15]大咧咧的,我们可要跟他讲究[16]讲究,说翻了,左不是[17]拿毛滚蛋[18],他们是亲哥儿三[19](念“撒”),咱们也不比他少哇。”友于一听,赶紧相劝,说:“那可使不得!”先把古人“悌”字的讲义讲了半天,及把古来守悌道好人引证出多位。曾二先生没上学堂,坐在家里,开上家庭教育演说啦。但是要让我说原文,只有百词宽譬,凭我不配比曾友于,免得砸词儿[20],莫若一表儿[21],横竖决计不听老五、老六的霍犯就是啦。仁、义哥儿两个岁数最小,因二哥是亲胞兄,说得[22]话又有情理,故此也就说说算了。这且不言,单说曾大爷跟前有个女儿,给的是本县一家姓周的,过门日子不多,得了个暴病儿死啦。听人传言,夙日受婆母虐待,是给挫磨[23]死的。曾孝一听,登时无名火起,说怎么着,他[24]欺侮我的孩子可以,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家人多,非先去把他家拆个土平[25],把周家小老婆子拉在十字路口儿,非撕了他不行。一面说一面喊友于,说:“曾悌呀,你带上仁儿、义儿,也拿上傢伙[26],给你侄女儿出一出气,咱们非把这周家小娘们打个腿折胳膊烂不成。”友于一听,连忙说:“兄长,此事有些不可,俗说死了是亲戚,咱们是诗礼之家,如何能打群架去呀。”曾孝一听二爷不去,气更大喽,带着忠、信,又约了些本村无赖子,前往周家去找亲家太太。

搒掠无算,抛粟毁器,盎盂无存。周告邑宰,宰怒拘孝等囚系之,将行申黜。友于惧,见宰自投,友于品行素为宰所仰重,诸兄弟以是得无苦,友于乃诣周所亲负荆。

话表曾孝因为女儿死了,要去找亲家打群架,一约会友于,友于不应,刚要劝劝哥哥,奈因在气头子上,如何能听,也只好任凭他去吧。曾孝气忿忿的,率领两个兄弟,满村子里一吆2喝。云南地方民情素刁,提起打架,好似那小娃娃穿新鞋过新年的一般(又要犯戏瘾),好事的登时凑了好几十口子,到了周家一哄而入,就把周大奶奶给拉躺下啦。曾孝喝令,给打了个挺重的伤痕,曾孝又说:“拆呀!”这个就搬米面,那个就搊[27]桌子,一路大摔大砸,内中也有趁势拣好拿的,往怀里揣的。周爷本是老实过日子人家,见来的势派儿[28]凶狠,男子早藏起来啦。这一群人摔砸完了,道着字号走了,周爷这才回头到家一瞧,摔的盆儿、碗儿、罐[29]儿,一个整的都没有了。大奶奶被大家打的鼻青脸肿[30],还在地下躺着呢,赶紧搀起来,好在没什么致命伤。周爷受了这们一通儿,自然也不能就这们完,于是写了一张呈状,到了本州,就把曾孝给告下来啦。昆阳州的这位州官,是甲班[31]出身,最恼打架斗殴这路事,一见呈状是曾孝,更气得了不得了。说曾家是本处的首户,多是有功名的人,首先如此不法,非重办无以惩刁风而安闾阎[32](转[33]上啦,不然就说甲班啦)。立刻标签出票[34],派差役将曾孝、曾忠、曾信等三名,严拿务获究办。外乡地面,平素倚仗是财主,捐个小前程或监生等类,真打上官司,算不了职分。差役来到曾家,照签票上的名字,一名不落,全锁到衙门去了。上得堂去,州官本打算给他个开锅烂[35],一瞧正点儿[36]曾孝穿着蓝衫[37],知道他是有功名的,气狠狠的说:“我先把你的功名革掉,然后我要重办你们的。来呀,先把他们三个,押在现监。”赶紧叫先生备文书,详[38]云南府,革他们的功名,说完又办别的公事。科房[39]虽说官儿说办,当天可也来不及。单说锁拿曾孝的时节,友于本没在家,及至听见信赶回来,已经把大哥、三弟、四爷都锁走了,赶紧也就上了州里。到衙门门口儿一打听,知道已经收监,大概官司必然轻不了,登时也吓傻[40]啦,连忙写了个生员名帖,递进衙门去,要面见知州。这位州官把官司问完,方才退堂进内宅,听见曾友于来拜,是平夙很器重的绅士,想着必有要事,连忙请入花厅待茶,自己换了便服接见。一问来意,友于是苦苦的一央求,州官才知道打群架,为首的是友于的胞兄,连忙说:“既是曾老先生来了,本州原可以看你面子,从宽发落。奈原告周家,恐怕不肯松口。”友于一听,说:“只要老父台开恩,周家不答应,生员亲自前去负荆请罪。”

周亦器重友于,讼遂息。孝归,终不德友于。无何友于母张夫人卒,孝等皆不为之服,宴饮如故,仁、义益3忿。友于曰:“此彼之无礼,于我何损焉。”及葬,把持墓门不使合厝。

说书虽是假玩艺儿,与戏不同,戏讲十门角色[41]俱全,可以全用好角,应到那一场,那场某角色是正工儿[42],方能热闹。说书要如做文,得分宾主,断不可喧宾夺主。那一个是正文紧要人物,就得把全副精神用在这人身上,描写这个人,才合笔法。《聊斋》这部书,有原文管着,更不得随便乱来啦。即如昨天所说的曾孝往周家打群架,这路事在北京前三二十年,是极俗[43]的事,在下虽说办不到,可是这路热闹儿,听也听俗了,瞧也瞧多了,在下可不能往这段书上形容。因为题目是《曾友于》,这段是劝人以悌道化人的书,要是苦[44]铺叙这些事,虽说热闹,不但有失本意,而且就算不了登报的小说儿了,故此照原文一表儿。至于打官司,原文更是从略,咱们也得一表儿喽。闲话打住,却说曾友于到州,跟州官一讨情分,州官因夙日敬重友于,看在他的面子,遂把曾孝等暂且寄在外监,让友于去撕掳[45]原告儿去。友于谢过州官,自己亲到周家。周爷平日也最器重友于,如今见曾二爷出头,替他哥哥兄弟来赔罪认错,本也不愿意起诉,当时应许曾、周两姓同递一张和息[46]呈子,就算完案。至于周大奶奶怎样养伤,友于又怎么赔偿摔毁的东西,周家也没要这些过节儿[47],我也就不便替人胡添喽。州官见了和息呈子,当时升堂,把曾孝等三人提出来,申饬了一顿。临下堂,先生又嘱咐了几句,说:“你出去想着给你们曾二爷道乏[48](这是昆阳州吗?不,从先的提督馆),无非告诉他你们这一场官司,老爷同原告,可没图什么,全是看着你那个好兄弟哪!回去弟兄们要好好儿的安分过日子。”曾孝当时答应,回到家中,照常是不理友于,友于也不争竞[49]这些。又过了些天,友于的生母张氏夫人病故,曾孝与曾忠、曾信,不但不穿孝,并且照旧在大厅上划拳行令。友于居然作为[50]不知道,曾仁、曾义小哥儿两个可气的了不得,又跟友于说,打算过去跟大哥讲究讲究。友于直拦,说:“你们哥儿两个,好不明白,咱们的母亲,也是他们的庶母,在服制上说,原应为庶母服期丧一年。如今他们不服丧,是他们不懂礼路,亲友自然笑话他们。至于他们穿孝,又与亡灵有什么益处,不穿孝与咱们有什么损处,全都不相干。如今家中死丧在地,自家亲弟兄,呕这宗闲气,不但伤死者之心,反教亲友笑话你我不知大礼,莫如任凭他们为是。”仁、义哥儿两个听二哥这们样说,虽是干鼓肚子[51],可不敢跟二哥反对,只好隐忍而已。过了几天,到了出殡日期,友于哥儿三个,扶灵柩到了茔地,见曾孝气哼哼的,坐在墓门以外,说打算要与父亲合葬,此事是断然不行。

友于乃殡母隧道中。未几孝妻亡,友于招仁、义往奔其丧。二人皆曰:“‘期’且不论,‘功’于何有!”再劝之,哄然散去。友于乃自往,临哭尽哀。隔墙闻仁、义鼓且吹,孝怒纠诸弟往殴之,友于操杖先从。入其家,仁觉而逃,义方踰垣。友于自后击仆之,孝等拳杖交加。

却说曾友于哥儿三个,把母亲的灵柩抬到茔地,一瞧大哥带着三爷、四爷,在祖茔明堂前墓门坐着呢,说:“这是你们的母亲,打算跟父亲合葬,那可不行。”友于一瞧,大概同他费会子[52]唇舌,也是枉然。况且俗语儿说,死人奔土如奔金[53],而且那地黄土不埋人?他既不让埋,莫如暂且就先埋到夸阑[54]墙外头,俟等说好,再行迁葬。于是叫人在一旁地边儿上,挖了个坑,暂且作为下葬,曾孝这才不争竞啦,大家回来。过了些天,曾大奶奶得了个暴病儿就死啦。友于听见信儿,赶紧叫过五爷、六爷,说:“大嫂子死啦,咱们可得过去陪灵穿孝才对呢。”曾仁、曾义[55]一听,立刻把嘴一撇,说:“哥哥你不用胡闹啦。前者咱们母亲去世的时候,大爷应当服期服[56],他居然做为没这们件事,如今嫂子的孝,不过是个三月小功服[57],他既不讲期服,咱们服那们[58]子的功服呢!”友于说:“你们两个不可如此,且听我把情理细细的告诉你们,你们自然明白啦。”不想曾仁、曾义没容友于开演说,站起来往外就跑。友于一想,他们两个年轻,又是气肚子上[59],他们走开,我先过去,大约过一半天,自然他们也就过去了。于是自己一个人,去到那院里放声恸哭。曾孝一瞧,很是像那们[60]件事,正要过去劝劝,就听隔墙儿好像立了二黄票房儿[61]了,又吹又打。细一侧耳,敢情是友于的那院,八成儿必是曾仁、曾义吹打着玩儿呢,说:“这两个孩子,真真的岂有此理,就是好接房[62]邻舍,也不应这们样啊。今日不管,恐他惯了你的下次。来,脱袍(孝袍子。曾大爷一生气,要唱《开山府》[63])!老二、老三、老四,咱们一块儿走(一个人过去,怕叫兄弟给收拾啦)。”三爷、四爷自然是听他亲哥哥的话,这个就抓棍子,那个就抗[64]门闩。此时友于顺手也拿起一根棍子来,往外就跑,衬上那院儿的傢伙点儿,好像一档儿少林棍,预备上妙峰山进香开排呢。登时大家一怔,不知道二爷是那一边儿的,此时已经跑过他住的那院儿去了。大爷带着三爷、四爷随后也追赶过来,意思是彼此都是哥儿三个,动上手反边正边一个样(还是戏迷)。单说那院的哥儿两个,知道哥哥在那院中呢,倘或他回来,要是向着大爷,自己可不是个儿[65]。正在犹豫,见二哥举着棍子进院中来了,知道没自己的好儿,扔下鼓就开腿[66],奔了后院。曾义举着喇叭,翻着眼睛,没看见哥哥举棍过来;见五哥跑下去,这才抬头看见,一见事不祥,打算蹿上墙逃走。刚往上一纵身,友于已经跑到身后,举着棍子,照定屁股就是一下子。曾义爬[67]伏在地,此时曾孝等三人也跑过来,登时是拳杖交加。

殴不止,友于横身障沮之。孝怒让友于,友于曰:“责之者,以其无礼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怙弟恶,亦不助兄暴,如怒不解,身代之。”孝遂反杖挞友于,忠、信亦相助殴兄,声势震动里党,群集排解,乃散去,友于即扶杖诣兄请罪。

昨朝话表,曾友于赶到曾义背后,一棍子把曾义打的爬伏在地。曾孝、曾忠、曾信,此时好像得着破坏党了似的,立刻嘴吧[68]、拳头、窝心脚,棍子、棒子、大门闩,一个劲儿的往下这们一招呼,打的曾义到[69]是不含糊,直喊:“同胞哇,我的最亲爱的真同胞,你们倒是瞧我死爸爸[70]呀!”此时曾孝直仿佛前些年义和团大师兄见着教友似的,一死儿[71]非要命不可。友于一瞧,这可要出家庭交涉(那位说:“没有这们一句。”诸位不晓得家国一理吗),想着:“当初我要不过来,他们这们打,还犹自可;我把他打躺下,他们打老实的,这叫打便宜手儿[72],我可得拦着点儿。”于是把棍子扔下,横拦竖遮,心想大哥也就算完啦。不想曾孝把两眼一瞪,气哼哼的说:“罢了罢了,起火儿也是你,先动手儿也是你,到如今充好老婆尖儿[73]也是你。我要说别的,怕你罚我们,你简直的是我的里外汉奸的同胞就结喽。你趁早儿躲开,不然可别说我连你一齐概而不论啦。”友于一听,赶紧说:“兄长呀,我的哥哥,咱们打六弟因为他不懂得礼,所以做哥哥的,应当责罚于他。可是为吹打着玩儿,别说是死了嫂子,就是穿国孝误[74]□音乐,也罪不至死呀。我说的这些话,敢说都是公道话,并非偏向着六弟。可是我也不能帮助着大哥,作这样暴虐的行为,苦打六弟。事到如今,没有别得说的,哥哥如果不出气,要打,打我。”这本是了事的前三抢儿[75],就便在车辙[76]里,三车巴刀棍[77],两车劈柴,凭这们一道叫[78],也就了啦。谁知大爷不通外场[79],说:“怎么着二格?你护着小六儿,可以可以,很可以!你不用跟我卖好儿行善,要八面见光[80],不是你说打你吗,我今儿个还是正要管教管教你哪!”说着话,举起一根棍子,照着友于的脊梁上,就是一下子。友于措手不及,爬伏在地。曾忠、曾信这路人,好似狗仗人势似的,一瞧大哥跟二哥不来[81],立刻也举起傢伙,什么叫轻,那又叫重,往下胡抡楞砍,一面打一面嘴里还嚷哪,说:“打呀!打呀!”此时曾大奶奶正办白事,本村原有些位落忙[82]的,先前因为弟兄闹吵子[83],没肯深劝。如今一听,那院声势很大,这才往二爷院子跑。到了这院儿一瞧,六爷爬在地下,已经不动掸[84]了,曾孝哥儿三个,在那儿正打二爷呢。友于素日本来得人儿[85],再说既然过来,还能不拦吗?赶紧跑到跟前,说:“别打别打,有什么话全瞧我们哥儿几个了,有话慢慢儿的说,自己哥儿们,何至如此呢!”曾孝一瞧,这才停住手,气哼哼往自己院去,忠、信也就溜开。大家把友于搀起,幸尔伤痕不重。友于拄起棍子,要赴大哥院中,亲去赔礼请罪。

孝逐去之,不令居丧次。而义创甚,不复食饮,仁代具状讼诸官,诉其不为庶母行服。官签牒[86]拘孝、忠、信,而令友于陈状。友于以面目损伤,不能诣署,但作词禀白,哀求阁寝。

却说曾孝,因为友于说了句“不助兄暴”,曾孝羞恼成怒,举着棍子,照着友于的头上,就打下来啦。忠、信在旁一瞧,也不打曾义了,抡着拳头,就往二哥身上招呼。此时满院人声鼎沸,才把那院的人惊动过来,将曾孝哥儿三个劝回。友于也不顾疼痛,扶着棍子,赶过那院,想着给大哥赔个不是,岂不就完了事吗。不想刚一进门,大爷说:“你趁早儿给我走着,不用你在这儿守孝,免得招我生气。”友于见哥哥直往外哄自己,又搭着周身疼痛,脸面上也有伤痕,再说六兄弟还在地下躺着哪,也得过来瞧一瞧,只好劝了大哥几句,回头奔自己院中。及至来到自己院中,见曾仁已经由后院跑了回来,把六弟搀到屋内去了,友于过去瞧了瞧,好在伤痕虽重,不至有性命之忧。不料这个曾义,年轻火儿大,连急带[87]气,当天居然饮食不进,友于甚是着急,也没有法子。第二天曾仁因为这是他的亲胞弟,又最属他小,被几个哥哥给他打的这们样儿,难道就罢了不成。有心跟二哥商量,他一定又背点子“四书”句儿拦我,莫如我偷偷儿的进城,到了州衙,找个讼师,跟他们三个人来场官司。我瞧他们是顾了打官司,还是顾发丧?想到其间,偷偷带上几两银子,进了州城。彼时虽没有律师,可有讼棍写呈状,也不用买状纸,可得找官代书[88]先生,这点儿不用紧自细说,就算把呈子递上去啦。州官一瞧写的是具告状人曾仁,因兄曾孝不为庶母服丧,并率伊弟忠、信,将幼弟曾义,群殴殆毙,恳恩提案严惩事。这位州官,前文就说过是位甲班,好讲字义儿,一瞧这个人名叫曾孝,连三父八母[89]都不懂得,这也十大恶[90]之内,而且他的官司才完了没有多少天,又犯这宗野蛮。这一次不跟亲戚打架了,索兴[91]打上胞弟啦,实在行同禽兽,可恶的很。又一细瞧,还有曾悌也有被打的情事[92],更生了气喽。立刻出签标票,严传孝、忠、信三人到案,又在票尾上批云:“具原呈云,曾仁之次兄曾悌,亦被孝等殴伤,如不能到案作质,仰呈递清供一纸,以凭据词审讯可也。”当时差役到了曾家,是非锁拿曾孝曾忠曾信不行。曾孝一听,是五爷把自己告下来啦,有心跟他去打官司,家中还没出殡,于是花了几吊钱,暂且支上一签[93]。差役因曾家弟兄全是绅士,也不便得罪,得点儿钱是真的,于是应着报病。又见了友于一说,果然友于脸带擦伤,一脸的泥,又勒着脑袋。自己一瞧,票上写着让他递清供,这原是州官的面子,自己也实不能去,于是一面打发差役酒饭,自己一面恳恳切切的[94]写了一张呈词,请州官格外施恩,不必追究。

宰遂销案不行,义亦寻愈,由是雠怨益深。仁、义皆幼弱,辄被挞楚,怼友于曰:“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友于曰:“此两语我宜言之,两弟何云。”因苦劝之,卒不听,友于遂扃户,携妻子借寓他所,离家五十里,冀不相闻。友于在家,虽不助弟,而孝等犹稍稍顾忌之,既去,诸兄一不当,辄叫骂其门。

却说曾友于,因自己头脸上有许多的伤痕,不能亲自赴州,于是切实写了一张清供,不过恳求州官,千万不必听曾仁的话。此事虽不虚,而曾孝系伊胞兄,且在妻丧,恳提免究等语。州官接了这张呈词,一瞧既然友于这样说,当时把此案取销,就算不传了。过了几天,曾义的伤痕也渐平复,可是这们一场架,亲友都知道是曾孝不对,奈因他是大哥,谁也不能出主意,让他给友于哥儿三个赔不是,故此连个面儿也没人给见。曾孝因为曾仁居然敢跑到州里,把自己告下来,真真不法。仁、义因为母亲到了儿[95]没能与父亲合葬,如今又被他打了一顿,也白打啦,自然也不出气,彼此的雠怨,真是越积越深。仁、义哥儿两个究竟岁数小,又搭着身子股[96]儿都弱,时常在门口遇着三个哥哥,彼此因为放嫌话[97]就打架,这两个如何打得过曾孝哥儿三个。要想让二哥帮一帮,只要一对他说,他总说:“兄即不宽,弟亦不可不忍。”这一天把仁、义气急了,对二哥说:“怪不得《论语》上说‘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呢。”友于一听,说:“你们哥儿两个,别胡引用‘四书’句儿。要说这两句书,我这们说,或者还说得下去,你们两个人要这们说,可实在的大错。要知弟兄同手足一样,这一只手有病,那一只手决不能用刀把他[98]砍去,千万已后[99]要往和睦里想才是。”仁、义一听二哥所说的还是乏话[100],连忙说:“算了吧,你愿意受他们的,是你自己放弃人权,我们总要有独立精神,早晚非跟他干点麻儿[101]不成。”友于一听,两个兄弟,是既说名词,又用土语(够改良土匪资格),总然[102]说破嘴唇,也难劝他们的一宠性子[103],莫若自己趁早儿躲避了为是。于是把自己这所房子,闹了个倒锁门儿。带着自己的妻子,说是上亲戚家有事,带了点儿零碎儿,就在亲戚家借了两间房子住着。这们一苦用功,这个地方儿,离家五十里,所为[104]有什么事,自己好听不见。这就是万不得已,才用这种眼不见心不烦的主意。仁、义一见二哥躲了,也没法子,可是去一趟[105]来回得一天的工夫,净走道儿,只好由他去吧。单说友于从前在家的时候,虽说不帮助着仁、义两个人跟曾孝哥儿三个吵闹,究竟怕他这分儿局劲儿[106],所以忠、信有时跟仁、义打架,曾孝也不便出头。忠、信虽说二哥不一来一瞪眼[107],真要无故欺侮小兄弟,又怕他说两句,真没词儿。如今知道二哥搬远了,说:“这可是合该[108]!小五儿,小六儿(可没有鼻涕疙4[109]炒豆儿[110]),有你们两个一个乐子。”稍有一点儿不合式[111],立刻跑到这院门口,是叫着仁、义的名儿堵门大骂。

辱侵母讳,仁、义度不能抗,惟杜门,思乘间刺杀之,行则怀刃。一日寇所掠长兄成,忽携妇亡归。诸兄弟以家久析,聚谋三日,竟无处可以置之。

昨天所说的,友于在家虽不助弟,而孝等犹稍稍顾忌之,足见“礼”“义”两个字,无论什么样的恶人,没有不怕的。所谓“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成服,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与以力服者不同。又如仁、义对友于说:“人皆有兄弟我独无”,此语当年司马牛也是伤心之语。而友于虽遇此兄弟,并连此语不肯说,不料幼弟随口说出,自己决不同他辩白,仅说此两语:“我宜言之,两弟何云”,是仅驳其不当说,而友于恭顺之心,溢于言表。隐寓“我之弟兄虽不悌,尚不至如桓骓之甚也”,故极力感化,足能门庭雍睦称孝友焉。何知天下无不可化之人,只怕自己无感化人的真道德,空用点子[112]“亲爱同胞”的口头禅,以为自私自利的招牌,是不中用呕。闲话打住,话说自从友于搬走,这哥儿五个成为两党,不亚两个敌国。仁、义这一方面,是弱国似的,稍有不当,孝、忠、信三个人是堵门大骂。不但骂这哥儿两个,并连其母张夫人一齐骂,甚至叫着小名儿,胡骂一气(此句形容曾孝之不孝甚矣)。仁、义哥儿两个一听,虽是生气,可是人家哥儿三个,讲打出去就得吃眼前亏,只可关上门做为没听见。(此等处是形容仁、义不仁不义。孟子云:“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因自己不能从兄,以致亡亲被辱,故云不仁不义。)哥儿两个一想,如今是别无他法,非跟他们拼命不成,早晚咱们来个暗杀,把他们三个用刀刺死,总比这们让他们零碎欺侮死强。商量好了,这个就弄了把白条子[113],那个就出来进去的,挟着把二人夺[114],其实也是一半儿麻事[115],所以没出逆事[116]。那院哥儿三个也有个耳风[117],渐渐的也好了点儿,不过就是隔墙对骂,没真起打。这一天从外面进来了一个人,带着一位堂客[118],进门找姓曾的。曾孝一问,这人自称姓曾名成,他是七岁那一年,牛毛造反[119](对,昆阳吗[120]),怎么连母亲被贼掳去,在贼营过了几年,后来母亲死了,自己虽明知是清白人家的子弟,奈因逃不出来,后来贼势败落,自己又穷的没有落子[121],好容易混整[122]啦,又娶上了个媳妇,一心总想归宗,苦不得便,如今积攒[123]了点儿盘费,这才回奔家来。一打听父亲已死,于今又有六个兄弟,故尔前来投奔。这一件事,仁、义虽知道有这们一位大哥,无奈不但自己没见过,就连曾孝也没见过,如今听他说的源源本本[124],想着决不能是冒充的,当时只好把夫妇二位让在单院闲房住下。孝、忠、信哥儿三个商量办法,有说不认的,有说不认不行的,曾孝忽然想起还有仁、义呢,莫如叫过来,也问问仁、义。二人也说得好:“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你就如同我们大家长子似的(要唱《打皂》[125]),你出主意,我们听喝[126]。”大家计议了三天,竟自无法安置。

仁、义窃喜,招去共养之,往告友于。友于亦喜,即归,共出田宅居成。诸兄弟怒其市惠,登其门窘辱之。而成久在寇中,习于威猛,闻之大怒曰:“我归更无人肯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责之,是欲逐我耶?”以石投孝。

却说曾成带着媳妇,跑回家来,见了哥儿几个,大家见他说得一点儿不差,不得不认。可是究竟怎么安置,谁也舍不得让给房屋傢俱[127],曾孝同两个兄弟计议了三天,也没议好,暗含著就把曾成给寄放[128]起来啦。此时仁、义哥儿两个,心里很是喜欢,说是咱们二哥是躲啦,这哥儿三个苦赶掳[129]咱们两个人,我瞧这位大哥,可不是善碴[130]子,莫如咱们把他让到这个院儿来,留他们二位住著,即便吃咱们两顿饭,也没什么要紧,不拘你我,谁找趟二哥,跟他商量商量,怎么办好,他必有主意。哥儿两个计较妥当,当时就把曾成夫妻请过来,第二天曾仁就给友于去送信。友于一听,是自己的老长兄,由外逃回,也算骨肉团圆的一段佳话,又听说现在在自己院儿住著呢,说:“两位兄弟办得甚是,我也回去见一见这位大哥。”哥儿两个到了第二天起了个早儿,一同回来,一瞧这位大哥大嫂子,住的是曾仁的两间厢房,赶紧说:“我这院子有房,请大哥就搬到我这房子先住着吧。至于地亩房屋,全是曾家的祖产,咱们曾氏子弟,人人有分[131],俟得我一会儿过去,跟他们哥儿三个计议计议,当怎么分,怎么分。”正在说话的功夫,就听有人堵着门儿直骂,原来自从曾仁把曾成让过去,曾孝哥儿三个就不放心,如今听见友于回来,想着这必是他们要伙通一气,谋夺家产。可气这三个小老婆养的,这样的卖好儿行善,也不是[132]由那儿又会出了这们一个贼大哥,莫如先给他个下马威,连曾悌咱们一齐骂,看他有什么像儿[133]。友于在院子听的明白,是那哥儿三个,刚要出去劝说劝说,还没站起身来呢。单说这个曾成,从小儿是跟贼寇打惯了交道啦,真是火性暴流[134],而且手里头也很马力[135],一听门儿外头有人骂,是曾孝等语声儿,立刻虎目圆睁,须眉倒竖,说:“可恼哇可恼(要说大鼓书)!我回得家来,蹲[136]了我三四天,没人肯让给我一间房子。曾孝是头大的[137],他不出主意,自然忠、信不能越着他。幸尔这两个仁义的兄弟,把曾悌找回来,计议着安置我一个地方儿,足见有点儿手足的情肠。怎么着?居然堵着门儿骂上卖好儿行善的,这不是跟他们三个人,分明是跟我,必是打算把我赶走,才合他们的心哪。那儿知道,我既来了,就不能走,我到得会一会他们,分个谁强谁弱,上下高低。”想到其间,立刻掳[138]胳膊挽袖子,站起来就往二门外头跑,友于一把没拉住,曾成已经跑出来。站在院中一瞧,可惜没有兵刃,一伸手抓起一块顶门[139]的石头来,跑出二门见曾孝哥儿三个,正骂的欢哪,曾成一语不发,照定曾孝用石头往外就打。

孝仆,仁、义各以杖出,捉忠及信,并挞无数。成不待其讼,先讼之,宰又使人请教友于,友于不得已,诣宰俯首不言,但有流涕。亟问之,唯求公讯,宰乃判孝等各出田产归成,使七分相准。自此仁、义与成,倍益爱敬,谈次忽及葬母事,因并泣下。

昨天这点儿书,曾家弟兄虽说哥儿七个,可是四党。孝、忠、信纯是自利;仁、义招养曾成,亦非出于仁义,不过所为植党,抵制孝等,纯是自私;曾成新来乍到,是全不晓得,一味蛮横,唯友于闻兄归而喜,实出天性纯笃,其喜甚为正当。原文却说“亦喜”者,其所喜一则喜成之归,父亲骨血不至杳无下落,而仁、义二弟尚能招养,是胜于孝、忠、信多矣。这个“亦”字,关于两面,与仁、义“窃喜”的“窃”字差的甚远。至曾孝等因成之归,若无悌之弟兄三人,大约早不相认其为兄了。因有伊牵掣,故不敢不认,又不好同他们去商量,把成驱逐走。今见悌等,共出田宅,则是不特相形之下令人笑话,且自己的田宅,亦在应分之例,ニ运怠芭涫谢荨闭撸钦媾T煽闯鲆馑迹酝芽诙觯党觥爸鹞摇钡幕袄矗幻媸歉屑ゃ┑龋幻媸桥⒌龋宰テ鹗罚斩ㄔ⒕褪且皇罚蛟诤笱希⒖删团老吕病T偎等省⒁甯缍礁觯庖怀套?ft>这一程子:这一阵子。>的窝心气受的很难过,好容易来了这们一个奘[140]胳膊哥哥,还能不想着出出气吗。每人抄起一根棍子,跟着往外飞跑,一瞧曾孝已被大哥打倒,忠、信二人在那儿站着哪。仁、义赶过去就是一棍子,忠、信冷不防也被二人打倒,仁、义是往下一路招呼。友于赶紧追出一瞧,那院哥儿三个全算底[141]啦,连忙去拉曾成,又吆喝著仁、义说:“千万不许。”曾成见友于出来,这才撒开,仁、义也趁势溜回。曾孝哥儿三个抖了抖土儿,捂5着屁股,跑回家中去了。此时友于想着俟等彼此消一消气,再请亲友调停说合。不想这位曾成气愤愤的,居然没进院子,心里想着:“我要等曾孝先告,那我就输了面儿[142]啦;莫如我先毛一状,瞧一瞧这个官儿怎么判结。”简断截说[143],就算把呈子递上去了。州官一瞧,又是曾家的家务,莫若应当怎么办,还是问友于去。立刻打发人,来请友于。友于知道是这件事,又不能不去,立刻到了州官的私宅。州官把曾成的呈子给友于瞧了瞧,问他当怎样办好,友于因全是自己弟兄,不便说话,直挤兑的低着头袋[144],净掉眼泪。州官说:“你哭什么呀,你有话何妨明说。”友于说:“只求父台大人,秉公判断,大约他们不敢不遵。”州官一听,自然得判曾孝等也把田产按照七分,分给曾成一分。这件官司就算完事,从此仁、义跟曾成彼此是很和美。友于一瞧,知道早晚弟兄恐怕还出交涉,自己仍跑回亲戚家住去了。这一天,曾仁、曾义对曾成偶尔提起他母亲下葬之事,不觉一阵心酸。

成恚曰:“如此不仁,是禽兽也!”遂欲启圹,更为改葬。仁、义奔告友于,友于急归,谏止之,成不听。刻期发墓,作斋于茔,以刀削树。

昨天这点儿书,若按铺张当评书说,管保十篇八篇完不了,奈因原文就是几个字,故此咱们也不必磨烦[145]。却说弟兄七人,各遵判断,回家之后,至怎么分家产,原文也没有。从此,仁、义哥儿两个跟曾成最对劲,曾成也因为这哥儿两个待自己有个好儿,暗含结为一党。这一天,曾仁、曾义忽然想起母亲还在茔地边儿上埋着呢,跟曾成一说,当日那院儿的哥儿三个,怎样闹野蛮不讲理的情形,越说未免越伤心。曾成一听,立刻就气直[146]啦,说:“我不知道他们这样的不讲理,要按这们说,他们所做所为,简直是禽兽一样。这一件事,可不能由着他们性儿这样的把持。明天我出头启灵合葬,我到要瞧一瞧,那一个敢拦,我是文啦武啦不该着[147]。”仁、义哥儿两个一听,正合心意,说:“那们可就在您身上啦,明一天我去给我二哥送个信儿去,大约他决计不能不赞成。从前本来他过于软弱,要能像您似的,有这分强硬手段,自然早就没这些事啦。”到了第二天,果然仁、义哥儿两个起了个早儿,去给友于送信,直到晌午才到。见着二哥,把成大哥怎样要启灵的话说了一遍。友于说:“我以为你们哥儿两个是来看望我来了呢,如今既有这样事,事不宜迟,咱们哥儿三个可得赶紧回[148]去。”说着话就叫人给仁、义预备饭食。仁、义想着二哥必有高着儿[149],这再一去,定然更好办啦,于是喜喜欢欢[150]吃完饭一同回来,到家天色已黑(来回一百地,所以得说走一天)。友于见着曾成说:“今天据仁、义二弟给弟送信,说大哥要给我生母迁葬,据小弟之见,大可不必。一来亡人既已入土,何必复行迁葬,使地下骸骨不安。况且那院哥儿三个,一定不许,岂不又起争端惹人笑话吗?”曾成一听,立刻透着有点儿不悦服[151],说:“二兄弟,你永久是这们前怕狼后怕虎的,所以事事退让。如今主权已失,你退一步,人家侵占一步,按你这样,早晚土地财产还不都属了人家呀!你的母亲,便是我们的母亲,一定应当与父亲合葬,你拦我可不能由着你。”仁、义在旁一听,敢则二哥还是乏像儿[152],连忙说:“二哥你就不用拦啦,由大哥办就是啦。”友于此时也无法。单说曾成第二天到了茔地,瞧了一遍,跟手儿[153]就叫人在茔地搭棚,又请僧道念经,又打发人到曾孝、曾忠、曾信院中,说明要给庶母安葬。这哥儿三个知道曾成的脾气,大概要拦是不行,莫如由他迁葬吧。可是他既来叫,如果不去,他一定不依,莫若去一趟看势[154]做事。到了茔地一瞧,棚已搭好,曾成正张罗叫土工打坑呢。一见曾孝哥儿三个来到,说:“你们哥儿几个瞧这个。”说着话,由衣襟底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照定树枝就是一刀。

谓诸弟曰:“所不衰麻相从者,有如此树!”众唯唯,于是一门皆哭临,安厝尽礼,由此兄弟相安。而成性刚烈,辄批挞诸弟,而于孝等尤甚;惟重友于,盛怒时,友于至,一言可解。孝有所行,成往往不平之,因之孝无十日不至友于所,潜对友于诟诅,友于婉谏,卒不纳。友于不堪其扰,又迁之于三泊,去家益远,音迹遂疏。逾三年诸弟皆畏惮成,久遂相习,纷竞绝少。

却说曾孝等大家到了茔地,想着看势做事,见曾成已经将坑打好,正在要过去问问,就见曾成由衣襟底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照着一棵松树枝子上,就是一刀,大家吓了一怔。又见曾成把两只眼睛一瞪,对着大家说:“今天给母亲下葬,从前谁穿孝不穿孝一概不论,彼时我也没有看见。今一天咱们弟兄七个人,谁要不穿孝,或不到,我叫他照这棵树一个样,那个心里要是不悦服,趁早儿只管说给我听听。”大家登时一口同音说:“穿!穿!”曾孝说:“我已经做好了孝帽子,还没钉钱[155]哪!我这就取去,还不行吗?”忠、信一听,大哥都不敢反对,更不敢买贵的[156]喽,于是先后回去,现赶孝衣。不但哥儿七个穿孝,就连媳妇孩子也都带来啦,到了这儿,全都放声大哭。致于[157]怎么安葬,不必细表。原文说安厝尽礼,就是照着规矩一点儿不差,完了事各回各家,惟独[158]友于照旧还是没回自己的家来。从这一天起,哥儿们虽说面和心不和,可是比上从前,倒不那们一来一打架了。惟独曾成生来的性情刚暴,说话就瞪眼,伸手就打。无论那一个兄弟,只要他一个不合心,不是嘴吧,就是拳头。对于孝、忠、信,尤其厉害,待仁、义少微[159]强点儿,可是起心里最佩服友于,每到生气的时候,谁也不敢劝,惟独友于过来,一说就行。至于曾孝的所做所为,曾成多是看不上,轻则是骂,重则是打,把个曾孝挤兑的一点儿法子没有,只好找友于去诉说委屈。别瞧相隔四五十里地远的道路,可没有十天曾孝不找友于去的时候儿。到了友于家,不过对友于哭骂会子,还有时咒诅曾成早死等话。友于只可用话劝解开导,往和睦里说,曾孝又听不进耳朵去,友于因此甚是为难。自己一想,离着这们远,还是不得安生,可又不肯听劝,这不是诚心叫我为难吗?看这样子,还是得往远处搬一搬家,于是也不便同谁商议,满处一找房子。恰巧友于有个学生,住在三泊地方儿,离现在住的这个村儿,又远着五六十里,友于打好主意,就把家搬到三泊去了。此处离家约有一百多里,曾孝自然也就不能常来常往,就连曾仁、曾义,也不过就是年节去看趟哥嫂。说书的嘴,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一幌儿[160]的功夫,又过了两个年头儿。别瞧曾成这们一来一讲打骂,谁知这哥儿五个,个个都起心里怕他,不但不敢惹曾成,就是曾孝对于仁、义,也比从前好了许多,因为是怕曾成护庇他们。从此习以为常,纷纷争竞的事,如今总不常见,反有点儿兄宽弟忍的气像。

而孝年四十六,生五子。长继业,三继德,皆嫡出;次继功,四继绩,皆庶出;又婢出继祖,皆成立。亦效父旧行,各为党,日相竞,孝亦不能呵止。惟祖无兄弟,年又最幼,诸兄皆得诟厉之。岳家故近三泊,会诣岳,窃迂道诣叔。

这一段书,本是家庭中一段好玩艺儿,可不能光往热闹里说,打头[161]没花旦。曾家这一大户,共是四辈十几口子,不过总得细瞧,才能辨清嫡庶出呢。由开篇到昨天,在笔法是个小结笔,说是“兄弟纷竞绝少”,同篇末“门庭雍睦”相映。在面子上看,好似曾成以威制服诸弟,比上友于纯以德化收效还速似的,殊不知此种办法,即是霸道。友于的法子,纯是王道,别瞧当时不收效果,将来能把人心感动的真孝友,与曾成的刑驱势迫差的多的多。闲话少说,接着还得替曾家说家务事。话表曾孝从前行大,现在来了个老大哥,改为排二了(可不是因挪房头儿[162]改的),这一年四十六岁,已经生有五个儿子。头大的名叫继业(可不是老令公[163]),第三的名叫继德,二人是嫡出;第二的名继功,第四的名继绩,是庶出;还有一个叫继祖的行五,是曾大奶奶陪房丫头生的。曾家本是富户,这小哥儿五个,已经都娶了媳妇,虽说同居,可是暗中是三党,这些原故[164]没有别的,皆因从小的时节,就看惯了父亲同五个叔父那个样子。小孩子人家脑筋最好,所以记得很清,每逢说起话儿,继业总以为跟继德是亲弟兄,把继功、继绩看成外人,拿继祖更仿佛提不起来似的了。继功、继绩自然也是如此喽,时常因为件不要紧的事,或不相干的闲话儿,抬上杠辩上嘴,没结没完,谁不让谁,无非继业必然护庇继德点儿,继功又向着继绩,因此只要有哥儿两个反了睦[165],必然是哥儿四个打倒一处。曾孝是做父亲的,见他们这样的对打对骂,自然不能不管教。可是一说这个,这个说他偏心眼儿,说那两个也是如此,甚至还要顶撞两句,说:“当日您跟我五叔六叔,你为什么一句不肯让呢?我们几个,也得踩着你老人家的脚踪儿[166]才对。”把个曾孝只问的哑口无言,只好随他们闹去啵。这哥儿四个,两党的势力均敌,惟独继祖,没有弟兄,暗含着[167]是一个苦小子。又搭着他岁数最小,简直是四个哥哥的小菜碟儿[168],有点什么事,大家总都支使他。他虽不愿意,可又不敢不依从着,外带费力不讨好,把事做完,不是大哥报怨[169],就是二哥叨唠[170],有时给这个正支使着,那个就挑上眼[171]啦,时常连打带骂,只好低头忍受。这个继祖的媳妇,娘家住的离三泊不远。这一天因为岳父家中有事,继祖上丈人家去,住了两天,偶然才提起曾友于现在的少爷书念的挺好。继祖一听,心中本很想念叔父,跟人打听明白住趾[172],不过得绕点远儿,这一天回家,才绕道去给友于请安。

入门,见叔家两兄一弟,弦诵怡怡,乐之,久居不言归。叔促之,哀求寄居。叔曰:“汝父母皆不之知,我岂惜瓯饭瓢饮乎?”乃归。过数月,夫妻往寿岳母,告父曰:“我此行不归矣。”父诘之,因吐微隐,父虑与有夙郤[173],计难久居。祖曰:“父虑过矣,二叔圣贤也。”遂去。

却说继祖这天上丈人家,打听明白二叔的住趾,才决计要去看看叔父。绕了几里道路,到了友于的门口一瞧,虽是几间小房儿,很是干净。知道没有下人,也不用人通报,往里就走。刚一进门,见叔叔家的两个哥哥、一个兄弟正在那儿念书呢,友于在靠窗一张椅子上坐着,手里拿着本《天崇墨选》[174],也高声朗诵念呢。继祖紧行了几步,先给叔父行礼,然后又给大哥、二哥行礼,又进内室叩见婶母。友于一见五侄来此,也很喜欢,问问别后家中景况。继祖一一对答,然后细留神一瞧,叔父家的家规,实在可不像自己弟兄那样。行动坐卧[175],真是兄先弟后,说上话彼此和颜悦色,起心里羡[176]慕的了不得。当天住下,第二天还舍不得走,友于自然也不肯催他,一幌儿住了约有十余天。这一天友于说:“你到了这儿,一幌儿这们些天了,明一天你也该家去看看去啦。”继祖一听,急的要掉眼泪,说:“侄儿自从那日到了这儿,我就舍不得回去了。我打算跟叔父说说,把您的闲房匀给我一间半间的,我就在这儿老住着,不知叔父肯收留我不肯。”友于一听,点了点头,说:“你此番前来,原是上你丈人家来的,你在我这儿住了这们些天,你的父母并不知道,所以我催你回去,以免他们不放心,并不是我舍不得这一碗饭、一瓢水养活你呦!”继祖一听叔父说得有理,遂于次日告辞回家。到了家里,再瞧自己的几个哥哥,不但对于自己不讲理,就是一母所生的,也是永久自私自利,净起冲突。一幌儿又过了几个月,这一天是丈母娘的寿辰,自然应当带上媳妇,去给岳母庆寿。把礼物备好,这才偷偷儿的对父亲说:“儿此一去打算不回来了。”曾孝一听,不知什么缘故,说:“你这话从何说起?你不回来,难道谁能白养活你们两口子吗?”继祖委委屈屈的说:“儿打算由我岳父家,上我叔父家去,从此就跟我叔父在一处过度[177]。”曾孝一听,连忙摆手,说:“我当你有什么好事呢,你想我跟你二叔从前很不和睦,从当初一居的时候,没断打架。你们两口子偶然去趟,住个三五天、一半日(曾孝要学潘巧云)[178],或者不至于说什么。要是长篇大论的,在那儿死吃死嚼,可怕他不能那们养活你们。一个不香甜了,再若回头,岂不反为不美?我儿你要再思呀,再想(所要叫板[179])!”继祖一听,说:“哦喝!父亲此言差矣(盖口[180]还是挺严)!你老人家,所虑的未免太过,您是不晓得,我那叔父乃是圣贤之人,决计不能记恨前嫌,孩儿去心已定,我是就此拜别。”说完带上媳妇,拿上寿礼,扬长而去。

携妻之三泊,友于除舍居之,以齿儿行,使执卷从长子继善。祖最慧,寄籍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一日微反唇,业诟辱庶母,功怒,刺杀业。官收功,重械之,数日死狱中。业妻冯氏,犹日以骂代哭。

昨天所说的继祖入叔家,“见两兄一弟,弦诵怡怡”,这种“怡怡”,是弟兄真和睦的气象。往往搢绅之家,弟兄虽是同居,并不争斗,其实离心离德,弟兄真有不过话[181]的,还不如和美接房朋友呢,此等人家决计过不好。古人云:“兄弟睦,家之肥;子孙贤,族乃大”,诚然不错。至孝虑“有夙郤”“难久居”,是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其智反出于幼子之下。迨继祖说“二叔圣贤也”,虽未明责其父夙行不善,已意在言外矣。奉劝有子弟者,对于兄弟,均当兄宽弟忍,以身作则,可别招出孩子这路话头儿来,才够个尊长资格哪。闲话少说,却说继祖辞别父亲,携带妻子,一直来到友于家中,禀明叔父,说已经对父亲言明此行不回去的话。友于一听,也很喜欢,赶紧就给继祖收拾房子。继祖当日就带着媳妇去给岳母拜寿,住了一两天,就回到友于家中,从此就住下了。友于一问继祖所念的书,可是程度差得太远,于是就让自己的大儿子继善,按日给继祖上课。继祖也很聪明,自此用起功来,渐渐也能开笔做文,随同叔父家弟兄,同去报考,当年进了学。这件事原文没有,可不能不替补叙出来,不然后来如何能乡试去。即如前文说往三泊“往寿岳母”,今天张嘴说“携妻之三泊,友于除舍居之”,难道始终没去不成。这些地方,说书一粗心,就是脱落,所以别瞧是玩艺儿,可是非过来人不知其难。再说继祖自从住在三泊,暂且不提,单说曾孝家中的几位少爷,照旧是这个不忿那个。有一天,继业跟继功辩起嘴来,始而对辩,渐渐的就对骂起来。不但哥哥骂兄弟,连继功的母亲,也一齐骂上啦。继功一听,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回到家里,找了一把尖刀,掖在腰中,在院子一等,恰巧继业[182]出来,冷不防继功照定继业肋条底下,就攮进去了。继业嚷了一声,登时流了点儿血,就倒在地上,当时身死。这时继功到是好汉做事好汉当,并没藏没躲,此时曾孝也无法,只好禀明乡约、里长、保甲、本村官人。因这是胞弟谋死胞兄的逆伦重案,立时赴州禀报,州官一听出签拿正凶。至如何委员相验尸伤的一切,不必细表。审明之后,这才把继功带到州衙。州官坐堂一问情繇[183],不由得怒气上涌,说先打个“六亲不认”,登时打了二十;说再打个“骨肉无情”。简断截说,唱了半天《打沙锅》,打完之后,才钉肘收监。这个继功,也是个哥儿出身,如何受过这宗罪孽,并且这路官司,又没照应,不到几天,就监毙了。只可给曾孝送信,领尸完案,曾孝才把继业、继功全都抬埋。这个继业之妻,因男人被小叔刺死,未能明正典刑,每日是连哭带骂。

功妻刘闻之,怒曰:“汝家男子死,谁家男子活耶?”操刀入,击杀冯,自投井中,亦死。冯父大立,悼女惨死,率诸子弟,藏兵衣底。

昨朝话表继业之妻冯氏,因为自己男人被小叔扎死,并没抵偿就毙在监中了,每日想起来,就连哭带嚎,;%95%95;%95%95唠唠,嘴里总不离骂话儿。继功的媳妇娘家姓刘,一听冯氏说闲杂儿[184],自己的丈夫已经是死啦,本来就没有活路儿,坐在屋里正抓不着碴儿,忙站起身来,立刻也不该着[185],说:“你说什么?你们家的男人死啦,那们谁家的男人又活着呢?”一面说一面跑到厨房,抄了一把切菜薄[186],就奔了冯氏屋中去啦。进门实意儿候[187],不斗经纪[188],照定冯氏就是一刀。冯氏是连哭带急,眼睛都肿着呢,并没留神,刘氏的刀就砍下来啦,恰巧正是致命处,一刀毙命。屋里一个人没有,刘氏把嫂子砍死,跑到后院也跳了井啦。及至大家知道,见冯氏已死,刘氏也捞救不及,只好照例禀知乡约、地保,转禀至州。致于如何相验抬埋,原文都没有,咱们也不必细表,反正曾孝得把两个儿妇跟儿子并葬。五个儿子死了两对儿,走了一对儿,死的还是都很惨。这些地方,可就应了俗语儿所说的:妯娌们多了,弟兄不和了。大凡居家若是兄弟都是鳏过儿[189],到不至犯心[190],那不[191]谁养活谁,也多不计较,唯独娶了媳妇,可就离分家不远啦。因为妇女之性阴柔,而且在细微的地方留心,稍有不遂心,各向各男人耳边嘀[192]咕,男人就是不听,日久天长,也变法子把男人嘀咕的活了心。这还是拘礼法的妇人,若是野蛮没教育的女子,更是稍有不遂心,就调唆丈夫去打架斗殴,及至真出了人命,后悔业已无极了。所以古人说“家有贤妻,男儿不做横事”,就以冯氏、刘氏这两个妇人说,就是这路没教育人家的女儿,及至嫁到曾家耳濡目染,所见的又是这一路人,所以才出这种逆事,这就叫“一辈鸡儿一辈鸣”呕(得啦!我还是说书吧,再说这个,成了我们杨先生[193]的《声谚语》啦)。再说这个冯氏,他的父亲名叫大立,本是冯家村的一霸,户大丁多,素日蛮不讲理。这一天听说门婿被他胞弟杀死,女儿守了寡,打算接回另嫁。官司刚完,女儿又被小婶儿给砍死了,凶首畏罪自尽,其余无干。想着女儿就白白的这们惨死了,有心去告,州官已经这样判结,还能上诉吗?于是把几个孩子叫过来一商量,这个就说:“这些事情,总是曾家这个二奶奶的不好,素日不给咱们姑奶奶做劲[194],调唆他自己的儿子,所以小叔子、小婶儿才敢这们没大没小。咱们非到他家摔个土平,把这个老客马[195],拉到街上撕了他不出气。反正打完了,不过一场官司不咧[196]。”冯大立一听,说:“有理呀有理,你们大家可有此胆量?”冯家这一窝子说:“咱们谁要不去,谁不是冯家门儿的子弟。”老冯弄了把夹把子[197],掖在衣襟底下,出离冯家村,直奔曾家来打群架。

往捉孝妻,裸挞上下以辱之。成怒曰:“我家死人如麻,冯氏何得复尔?”吼奔而出,诸曾从之。诸冯尽靡,成首捉大立,割其两耳,其子护救。

冯大立率领阖家子弟,腰里掖了把夹把子,直奔曾家而来。曾孝的人缘儿有限,虽有邻居知道,也没人出来劝。进门什么话也没说,大立就扑了继功的母亲去了,说:“先把他拉出去,溜他一通儿。”此时冯家小哥儿们一齐喊嚷,说:“拉出去!”话没说完,已经拽出街门。大立说:“先撕他!”大家一动手,把裤子给扯得粉碎,好在都没带傢伙,无非嘴吧、拳头等类,或有拿根劈柴棍子等类的。真要说三车霸道棍,两道劈柴,单刀、花枪、六转儿,那成了抢东韩啦。本来不过为憨蠢曾孝,真要讲打,一个半老的妇人,还不给打死吗?此时曾孝一见冯家来的势派汹涌,早就一缩脖子,钻到厨房水缸旁边儿啦。忠、信、继德也都找地方去藏,惟有继绩,虽见这群人把他母亲拉出去,有心出去,也怕寡不敌众。正在这个时候,就听曾成在那院里嚷上了,说:“找到我们曾家门儿打堂客,你们眼睛里还有皇上吗?既然没有皇上,还瞧得起咱家吗(要唱《法门寺》[198])?我们曾氏门中家门不幸,一气儿死了四口子,姓冯的是至亲,还趁势赶掳我们,有我在家,不能容他!”一面说着就往外跑。继绩一听,大伯叫横,就立刻壮了几成胆子,抓起一根大铁通条[199]就出来啦。忠、信一想,自己跟曾孝是一母所生,比上曾成近着一层,还能不随着出去吗?曾仁、曾义一听老大哥这们嚷,一则怕他出去受伤,要是不打接应,回头他必拿我们几个人杀气。继德见大家都出去,自己也忍不住了,登时老哥儿五个,小哥儿两个,全都跑出大门。冯家这一群人,无非凑胆子起哄,知道素日曾孝不得人儿,想着他们弟兄没人管,所以连傢伙没带就出来打架来啦。大立正在那道叫哪,猛听曾成一声喊叫,大家都一怔儿,知道他是由贼窝回来的,手底下必然有活,立刻就有吓得直哆嗦的。大立也有点发毛,一伸手由衣襟底下把刀抽出来啦,曾成本来是扑了他去,一见有刀,说:“好小子!你真敢亮青字儿[200],我不摘你的瓜[201],我把你瓜钮儿[202],给你摘了下来。”曾成跟贼打过交道,自然会这路贼侃儿[203](那位说:“你那儿学的呀?”我是评书场儿现趸[204]的,对不对,可在两可)。赶过来一伸手,如同鹰拿燕雀一般,一翻腕子,大立就把胳膊纽[205]过去了,曾成由大立手中把这刀夺到手内,大立想央告也来不及了,只好闭眼认命。敢情曾成并不用刀扎他的哽嗓咽喉,左手一提溜他右耳朵,“吱儿”一刀,把耳朵割下。大立疼得杀猪似的喊叫,曾成又把左耳也给割下,说:“去你的吧!”大立他们来的这一群已经吓傻,唯独大立的儿子,一瞧他爹卖了双皮[206],由不得孝心发动,扑奔前来,要救护他的天伦。

继绩以铁杖横击,折其两股,诸冯各被夷伤,哄然尽散。惟冯子犹卧道周,众等莫可方略,成夹之以肘,置诸冯村而还,遂呼继绩诣官自首。

说书这个玩艺儿,粗枝大叶的一说,人多看不明白。若是细说,又与说评书的派头无异,不但不合登报体裁,而且有许多写不出来的字,即便勉强连查带讹写出来,白话玩艺儿,大家念着一个不贯串,也就没有意思了。所以对于这路土面打架斗殴下三滥的事,只[207]可一表儿,只能把理由反正边儿分说清楚了,可不能形容。况且这段儿书,原是教人悌道的正经书,所以原文对于这些打架告状,就不细叙。昨天说冯大立打继功之母,原为映合上文曾孝打周亲家太太,其中好似造因结果。曾成之怒,说“我家死人如麻”,这点地方,即诗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至理。别听素日弟兄不睦,真要有人欺侮亲的己的,决不能不有个偏庇。俗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实在比外人强,又说“好汉打不出村去”[208],由此说来,大凡朋友都不可由小忿而生恶感,何况亲弟亲兄。人人虽做不到曾友于,可也别学曾孝,若一定如此,留神将来继业、继功之惨报。闲话打住,却说曾成把大立的两耳割下,大立的儿子一瞧,赶奔过来搭救父亲。继绩因母亲被辱,正没处出气,见大立的这孩子奔了大伯去了,如何得容,举起手中拿的这根铁通条,照着髁骨,就扫下来啦,一下儿把腿打折,爬在地下疼的直嚎。此时忠、信、仁、义四个也都拿着棍子、棒子,一路乱抡,把冯家来的这一群人打的屁滚尿流,滚的滚,跑的跑。大立抱着脑袋,也头里[209]颠儿[210]下去了。大家一瞧,勒令的都开下去了,谁还不跑哇。真要也被曾成揪住,削耳示众,没有耳朵,怎么受香果供养(那是兔儿爷[211])。此时大家是没命的往前苦跑。曾孝听说把大家打跑,这才由水缸后面钻出来,站在门儿内探头儿。他这位二夫人,抓起一块破裤子围上前后,一瘸一拐的,也往院儿里挠进来啦。当街只剩曾成,带着忠、信、仁、义、继绩,继德大概还在后院藏著哪。曾成一瞧自己的人没有受伤的,说:“众好汉,就此收兵!”(还没忘了贼行[212])又听身后直哼哼,这才看见大立的儿子小冯还那儿爬着呢。忠、信指着继绩说:“你这一下子,把他两腿打折,这官司可不好打,大爷你有什么好法子没有?”曾成一听,哈哈大笑,说:“这算不了什么。”跑到小冯跟前,轻轻用手把他往胳膊底下一夹,小冯吓的直嚷,不知道曾成要怎么炮制他,又见他手里拿着把明晃晃的刀,更吓糊涂喽。曾成把小冯夹起来,撒腿就跑。忠、信、仁、义、继绩也不知道他什么主意,只好在后面跟随,一气儿跑到冯家的村口儿,一撒胳膊,把小冯扔在地下。回头见继绩也来啦,说:“没什么别的,咱们既然打伤他们的人,赶紧诣官自首要紧。来!来!来!你们随我前往。”

冯状亦至,于是诸曾皆被收。

曾成这个人,虽说在贼窝中逃回来的,究竟是诗礼人家子弟,虽然心粗胆大,可不是亡命徒,所以把小冯夹回冯家村,然后就对继绩说:“这冯家是找了咱们村儿来打架,虽然受了伤,必不甘心,必要打官司告状,咱们可别走到他后头,赶紧赴州自首,儿可愿往?”继绩一听,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休要连累二爹娘,儿情愿与他抵[213]偿对命。”(这是继绩吗?不,陈湘[214]。)曾成一听,说:“我儿有此胆量,来!来!来!你随我来呦!”(这又是那一出?)简断截说,到了州衙,继绩击鼓鸣冤,州官当时升堂一问,又是曾家。先把继绩问了问,据他说是冯大立不知因何带领一群匪徒,来到家中,将他母亲拉出街门,撕了衣裤,打伤甚重。州官一听,甚是有气,方才要出票拿大立,听见外面喊冤,衙役带进来一问,原来是冯家遣的抱告[215]。据呈状写的是“冯大立与曾孝系儿女姻亲,前因伊女惨死,大立赴伊家理论,不料曾孝次妻,蛮不说理,因此口角。曾孝之兄曾成率领诸人,将我等暴打,并将我两耳割掉,又将长子两腿打折,故此不能到案。请父台大人严拿曾孝、曾成,并忠、信、仁、义、继德、继绩到案,代民伸冤”等语。州官一见这个呈状,登时怒气冲冲,说:“我久知曾氏这一家子,除去友于,没有好人。前日继功刺死胞兄一案,就没见他,想是分居另爨[216]啦。剩下这几个,别听名字起的全是好字眼儿,可都是不孝、不忠、不信、不仁、不义之辈。至于继德、继绩,也无非继其父之恶德、恶绩。曾成硬敢割人耳朵,毁容成伤,继绩用铁器残人肢体,按律定拟,都在流徒以上。而且械斗群殴之风,断不可长,非从严惩办,何以儆刁顽而安良善?”这位州官不但八股儿匠[217],到是很熟的官事套子,立刻出签,将曾孝一干人等,按照冯家所告的,一名不许落下,全行锁拿到案。如若卖放[218],打折儿的狗腿(通俗都管衙门官人叫“狗腿子”,大概就是由这路书套子[219]上传下来的)。先将曾成、继绩看押班房,俟验伤后,审出正凶,再行分别释放。差役遵命,拿着签票,直奔曾家而来,进门见人就锁,锁齐了嘱咐自己拿着零碎儿,一过数儿,一共六股儿,不必另凑,可以够打得了。(那位说:“这是拿曾家的人吗?”不,抄烟馆[220]。)立时带到州中,州官一审,其中就没有曾忠。当日天已不早,无非略讯了讯口供,全都互相对推,说是曾成跟继绩打的。州官想着曾孝之妻被殴,也是继德的母亲,在忠、信、仁、义这四个人说,也是他们的嫂子,如今全行不认,分明是藉事陷害曾成、继绩,此等心术,毫不知友爱,更跟他们说什么合群保种[221],分明是人中禽兽。反正他们曾家打伤人,既然锁来,全在嫌疑之内,将一干人犯全行看押,俟验伤毕,再行发落。

惟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门外,犹恐兄念旧恶。适友于率一子一侄,入闱归,望见惊曰:弟何来?忠长跪道左,友于益骇,握手入,诘得其情,惊曰:“且为奈何?”

昨天这点儿书,若按评书套子公堂说[222],虽能热闹,因为与曾友于不相干,而且容易千人一面,莫若干脆一表儿,就说把曾家老少爷儿几个都攒[223]起来啦。惟独曾忠当时没被拿,一个人茫茫似丧家之犬,急急如落网之鱼,闹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还是评书论)。自己一气儿跑出一百多里地,一瞧到了三泊,离友于二哥家门不远,想着莫若找他去,求他怎样设法把大家救出来才好。及至到了门口儿,又一想:自从他搬出来,我们哥儿几个,谁也没来过一趟,如今到了急难之处,找来求他,未免碍难开口。自己站在那儿,犯上犹豫了。又想,倘或他因为我们弟兄夙日欺侮他,他怀恨在心,趁势把我送到衙门去,岂不是自找其祸吗?正在这儿打算主意,见远远儿来了几个人,背着大竹篮子,曾忠想着,这是做什么的?书中代表,来的这三个人,正是友于率领大儿子继善,同侄儿继祖,由省城乡试回来。友于一眼看见曾忠,很是纳闷儿,回头对继善说:“你看那一旁好像你叔父曾忠。”曾忠也听见了,想着二哥这路话口儿[224],决不能有什么歹意(本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吗),自己赶忙往前凑合了两步。友于一看,果然是曾忠,把考篮放在地下,说:“兄弟何来?兄弟何来?”曾忠一瞧什么话也没说,来了个羊羔儿吃奶[225]——“咕咚”就跪在道边儿上啦。友于这些年没见过兄弟这样恭维自己,此次兄弟可透着和气的邪行,一定不能没事,外带不定有什么挠头难办的呢,赶紧凑过来用手相搀,说:“兄弟,有什么话起来说呀。起来!起来!”此时继善、继祖也都给叔伯过来行礼,行礼已毕,继祖把友于的篮子也给提溜起来。友于与曾忠本是久别,今日相逢很是喜欢,一把位住,说:“兄弟快家里来,有什么话,家里说去。”曾忠随定友于,进到屋中落坐,继善、继祖也随后进来,把考篮行李放下。此时友于顾不得别事,先对曾忠说:“我看兄弟你神色惶张[226],一定有什么公事在怀,有什么事,你快快对我言讲。”曾忠说:“嗳呀!哥哥,休要提起,咱家祸事到了。”这才由继功刺死继业,继功之妻刘氏又刺死冯氏的事,说了大略。友于一听,心说,原来这们几天儿,我曾氏门中,竟会出了这们两个男女暗杀,并且是弟兄相残,真是家庭革命喽。刚然[227]要问现在官司如何,曾忠说:“哥哥,这些事并不与外人相干,还都好办。”这才又把冯大立因女儿惨死,如何率领冯家子弟,找到咱家要打群架;大哥曾成又怎么吆喝大家出去对敌,小弟拦他们不住,大哥把大立的双耳割掉,继绩将小冯双腿打折。现在曾家男子,全被州官锁拿在衙。小弟前来,非为别事,就请哥哥快快设法。友于一听,连连跺脚,说:“这便如何是好?”

一门乖戾,遂知其祸久矣,不然胡以窜迹如此。兄离家既久,与大令无声气之通,今即匍伏[228]而往,祇取辱耳。但得冯父子伤重不死,吾三人幸有捷者,则此祸可以少解。乃留之,昼与同餐,夜与共寝,忠颇感愧。居十余日,又见其叔侄如父子,兄弟皆如同胞,凄然下泪。

却说友于听曾忠把近日的家务说完,惊吓的了不得,说:“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本来好好的一家子人家儿,这个不忿[229]那个,那个又不愤这个,乖戾之气,久而郁结,一定是大祸将临的气象,我早已算定了,还不能挽回;若是不然,我为什么跑出这们远的道路来隐藏着呢。无奈一节,为兄现在离家已然这些日子,这个三泊本是僻地,离城很远。自从到了此处,与州官没有个声气相通,如今即便我亲自去磕头央求他去,怕的是不能有什么效力,不过白丢人,莫如暂且听一听信儿。适才据你所说,冯大立父子的伤,好在不是致命伤,但得能够不死,总算没人命,重伤也有养好的时候。再说我们爷儿三个,赴省乡试,只要有一两个中了举的,藉着科名的光儿,这场大祸或可少解。好在离揭晓也不过十余天的功夫,只可暂且候一候儿再说。兄弟如今你既来到这儿,你千万可不必回去,你就在此住上几天,俟到发榜之后,再设法子。”曾忠一来的时候,还怕哥哥记恨前嫌,如今一听是决没这事了。本来怕被官人拿获,没有安身之处,哥哥既然肯留我,自然很喜欢喽。这才进内室见过嫂嫂,并三个侄妇。一会儿酒饭预备齐毕,友于、曾忠一桌,继善、继祖小哥儿三个一桌。到了晚间,友于给曾忠预备床榻,自己也把铺盖搬到这客房来,与曾忠同榻安眠,所为得谈一谈别后这些日子的事情。从这一天起,永久是昼则同餐,夜与共寝,并不像应酬朋友,偶然一两天,出于勉强的样子。曾忠一瞧哥哥这分儿待承[230],当日同胞兄弟曾孝、曾信都没跟自己这样亲近过,这才知道早先弟兄们不和,实在不是这位二哥不好,总是我们哥儿们的不是。如今思想起来,好不惭愧人也(一喜欢又要叫板)。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又在深秋的月分[231],昼短夜长,一幌儿十几天,已届重阳佳节。这些日子,细瞧不但二哥对于自己这个样子,就连待继祖也同继善哥儿两个似的,继祖对友于也同父子一样。继善弟兄二人不但和睦,就同继祖本是叔伯弟兄,他们小哥儿三个,若是从外面看,谁也看不出来不是亲同胞。自己一想:“当初总是我自己岁数小,不懂事故,净听大哥、三弟的话,才闹得同二哥这样生分。如今几个哥哥兄弟全都锁押在衙,不知怎样受罪呢。但得他们出来,我可不跟他们结党了,赶紧劝他们跟二哥学吧。”想到其间,由不得凄然下泪。

曰:“今始知曩日非人。”友于亦喜其悔悟,相对酸恻。俄报友于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大喜。不赴鹿鸣,先归展墓。明季甲第最重,诸冯皆为敛息。友于乃托亲友,赂以金粟,资其医药,讼乃息,举家共泣。

却说曾忠在友于家内住了十几天,一瞧叔侄如父子,兄弟皆如同胞,自己才晓得从前都是我们弟兄们的不是,所以把家闹得不和睦,才有这场大祸。想起来一阵心酸,直掉眼泪。友于在旁一瞧,不晓得他想起什么伤心事来,连忙解劝,就见曾忠一面擦着眼泪,一面抽抽答答[232]的说:“今一天我才知道,敢则从前我所作所为的,全都不是人行[233]呕!”友于一听,原来兄弟是这几天在这儿住的,天良发现,他这番悔悟,纯是由天性发出来的。总算一家人中,又有了个明白的了。可惜弟兄们不能都像曾忠,再者几个哥哥兄弟,现在不定在州衙受什么样凌虐呢。说起来固然是他们自取的灾殃,究竟也是自己没有感化人的德行,不由一阵心酸,也陪着直掉眼泪。这点儿书,看者须知此次曾忠感悟的泪是真泪,而友于的眼泪,比上曾忠更是由至性流出来的。书上必说“惟忠亡去”,因“中心”之谓“忠”,其曾氏弟兄原已失其真心;殆至三泊,即三迁之意;古人七日来复,若忠,性已漓[234],能不及旬月居然悔悟,是圣贤感人之德,深入人心也。且说友于这一落泪,曾忠同继祖一见,赶忙也用话劝解。正在这个功夫,听门外锣声振耳,有人在门外直喊,说:“报录的来喽。”曾忠往外就跑,一瞧,果然是两个人手执报单,出去一问,才知道友于父子同科[235],继祖也中了副榜[236],这分[237]儿喜欢就不用提喽。接进报单这们一告诉友于,爷儿几个并合家没有不喜欢的。曾忠打发了赏钱,把报单贴在门首,然后才给哥哥、侄儿大家道喜。友于说:“中便中了,只是弟兄现在讼事牵连,不足以贺。明一天先不去拜座师[238]房师[239]、赴鹿鸣宴[240],咱们爷儿几个,先赶回去祭扫先茔,好趁势撕掳官司。”曾家本是世家,上辈多有做官的,再说明朝时代,人人最尊重甲第,并且外州县尤甚。这件事一传扬到冯家,姓冯的没有不害怕的,知道这场官司要输。曾家父子叔侄全是新贵人了,到了州里,跟州官一说,还能不由着他们吗?这且不言,至于友于爷儿几个,怎么上坟也不必细表,就算展墓已毕,友于当日并没上州衙,先到了家中。家内只有嫂嫂、弟妇、侄妇等人并家人等出迎,友于进门坐了一坐,然后又出门拜邻舍亲友,知道谁与冯家素日相好,就托谁过去,跟冯家去说一说,不必打官司了。又送了许多银米同药材,又举荐了一位金科医生[241]。冯家这一家人,本心里正犯毛[242]哪,如今有了台基儿[243],也就趁势得好就收吧。两家各递情愿和息诉呈完案,州官乐得趁势做人情,当日把诸曾放出。一个个听说全亏友于的鼎力,也都由感生愧,到家拉住友于一场痛哭。

乞友于复归,友于乃与兄弟,焚香约誓,俾各涤虑自新,遂移家还。祖从叔,不欲归其家。

这段儿书,开篇说“翁初死,两眶中泪出如瀋”,并非什么异兆,无非老人临危,看出几个儿子将来不能和睦,深恐必召大祸,又苦于现教化可来不及,所以有此一付血泪。友于以为不祥,即是和气致祥的真理,所以劝兄弟“各自惕,勿贻痛先人”。可惜大家不以为然,自己不得不勉力而为,迨万分无法,始隐退。留有用之身,以为挽救地步。此后屡言“泪”,惟上文曾忠之泪,与本文举家共泣之泪,才是真心悔悟,此时地下曾翁定当破涕为笑了。此等处在文法中“泪”字是线索,而人情惟泪不能勉强,大家此日有泪,细想友于虽避居三泊,教子训侄,清夜自思,更不知流几多热泪呢。惟继祖最慧,所以对父云:“二叔圣贤也。”其能见于此,故名继祖。这段儿书,说着好似故事,其实是反覆[244]注解“悌”字的真诠,要在看书人留心,就可以看得明白。闲话打住,却说大家这一感愧,当时一口同音的说:“从前全是我们弟兄的不是,你看出事不祥,所以躲避了这些天,如今你可千万照旧搬回家来吧。”友于之迁三泊,本不同时道[245]弟兄们因自己能挣钱就设法分家的人。友于一听,也很愿意,说:“既然哥哥、兄弟这么说,可得由我一件事,择个黄道吉日,请上几股香,咱们哥儿几个,在神前焚烧约誓,从此改过自新,如渝此盟,神明共鉴,不知诸兄弟以为何如?”大家一听齐说“遵命”,立刻预备香蜡纸马、猪头三牲,可不用兰谱[246]庚帖[247](那是拜把子)。简断截说,焚香已毕,然后大家一道喜,一分大爷、二爷,然后由第老的[248]跳动,什么“几位哥哥,总得多疼我,谁让一个头磕到地下了呢?哥哥既如同亲的,嫂子,嫂子,更都是我一个人儿的亲嫂子喽”。这是曾友于吗?一群荒唐鬼儿拜把子哪,冲这路词儿,趁早儿拔香头儿[249]吧。这话虽是斗哏儿[250],细想前些年颇兴这路事,对于亲弟兄如同陌路,要是说起把兄弟联盟口盟,都讲几百口子,问其取意,虽不尽如此,不出财色二事。致于友于焚香约誓这一节,不过遥映前文戒诸兄弟“各自惕”时,“半迂笑之”,此日始知其非迂,故愿从其请。则自新始为真自新,自此各自惕矣。再说焚香已毕,友于带着继祖,重回三泊,这才雇车雇轿,辞别那方亲友,一同回来。此时曾成、曾孝已经督率下人,把院子屋子收拾干净,曾孝又把自己院内的一所后照房[251]收拾出来,为是好让继祖居住。后半天车辆傢俱到齐之后,全搬到友于院中去了。继祖率领妻子,都到伯叔屋中看了一看。曾孝说:“你如今既回来了,可以在后照房住着吧。”继祖一听,直掉眼泪,说:“启禀爹爹,孩儿若不亏我叔父,焉有今日?并且我还得时常求学,以图上进。孩儿之意,仍欲从叔过度,儿是一定不欲归家。”

孝乃谓友于曰:“我乏德,不应有亢宗之子弟,又无教,即从其志。俾寄名为汝子,后有寸进,可赐还也。”友于从之。后三年祖果举于乡,使移家去,夫妻皆痛哭而去,居数日。

昨朝话表,曾孝一听继祖所说得不欲归家的话,甚是有理,连忙又到友于的院内,说:“兄弟呀,兄弟,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友于自以为要让继祖归回去呢,连忙说:“哥哥有什么话,只管开诚布公的直说。”曾孝说:“没有什么别的,我平日这点儿德行,还瞒得了兄弟你吗?简直的说,我的小名儿就叫缺德,凭我这们个人,还能有什么改换门庭、增光耀祖的好儿子吗?打头说我是真不会教训,不像兄弟你,对于子侄循循善诱。就说继祖自从在你家住了这们二年,居然会中秀才中副榜。虽然这孩子自己要强,可也多亏你会教训。今一天他回来,我跟他商量,问他愿意在那院里住。他一定愿意还跟着你,不愿回去,为是好时常讨教,得用功夫,俟等下科好再乡试。俗语说得好,‘有志者事必成’,不如就依从着他,还让他照旧跟着你。暂且就算把这孩子,我承继到你的名下,日后倘或得个一官半职,那不到那时候你再让他归宗,赏还我呢。这是我们爷儿两个的真话,不知道兄弟你肯应不肯应。”友于一听,说:“兄长,说那里话来!‘犹子比儿’[252],周兴嗣[253]之言,诚然不错(怪不得中举呢,不但念过《千字文》,还知道出处),侄儿原应同儿子一样看待。兄长既如此说,小弟敢不从命?”从这一天,当日表决,也无须再读、三读,就算把继祖承继过来,每日是同着继善一块儿用功。第二年,友于父子应当进京会试,去了没去,或去没会上,原文既不曾有,咱们不必胡铺叙,干脆说友于直到这一段书说完,也没提他中进士,大概是以举人终老了。但说继祖,自从跟着叔父是昼夜用功,总想继善大哥既中举人,自己如何不能成名,必是自己学问不成,由此用心。一幌儿到了三年,又是乡试年头儿,至到[254]怎么入场,怎么抬榜[255],原文全算暗场子[256],就说中了举人,然后还乡祭祖。先拜了友于,即赴各伯叔家去,磕头已毕,又到友于院中。友于这一天,可就对继祖开了演说啦,说:“继祖,你如今既是中了举人啦,总算跟你继善哥哥一样,不过迟了一科。当日你父亲说过,‘后有寸进,可赐还也’,这不是你中了吗?今一天你可别在这院儿里了,你把家搬回去,认祖归宗,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文之武之[257],趁早儿给我走之。”(这一友于说继祖哪吗?不,小店儿掌柜的哄[258]苦哈哈[259]哪。)继祖一听,叔父要让自己归回家去,不由起[260]心里一阵伤心,眼中直流热泪。继祖的夫人儿见丈夫如此,也陪着痛哭。奈因叔父所说的言词正大,不敢反对,只好搬回去啵。不想没过了三天,又出了岔事[261]一桩。

祖有儿,方三岁,亡归友于家,不复返,捉去辄逃。孝乃异其居,令与友于邻。祖启户于隔垣,通叔家,两间定省如一焉。自此成亦渐老,一门事皆取决友于,因而门庭雍睦,称孝友焉。

却说友于一定让继祖归回家去,继祖无法,夫妻痛哭而去。搬过去不到几天,继祖有个小孩儿,这年才三岁,这一天丢了,满院中满街上一找,所[262]找不着。正在十分着急,友于打发人送来,说这孩子跑到那院儿里,一定要仍在那院儿住着,不愿回来了。继祖追过去一问,他说在这儿比在那院里好,以为不过这是小儿习惯,继祖连拉带拽,把他强拉过来。曾孝也到后院儿来,哄着他顽耍。眼错不见,他又跑到友于院子去了。曾孝一瞧,这个情形,实在是真怪,只好把靠友于隔壁一个单院儿,收拾出来,让继祖搬了过去。继祖也起心里愿意,于是找瓦匠随墙开了个门儿,所为通叔父院子来往方便,每日晨昏定省,对于父亲、叔父全是一样。再说曾成现在岁数也半老了,自从打完这场官司,脾气也不那样暴了,把一切家务全行推在友于身上。友于也无志求取功名,终日在家操持家务,感化的一家子,没有个不和睦的,称得起是孝友家风。这一段书,其中这些事,全为形容一个“悌”字。细想弟兄七个人的名字,成在一块,无非言“惟悌道,能成孝子,能成忠信仁义之人,而其子亦能善继耳”。又说继祖有儿“方三岁,亡归友于家”,仍是形容“悌”字能感化无知无识的小儿,不愿随其亲祖过度,已意在言外。又说“令与友于邻”,即所谓“德不孤,必有邻也”。上文既说“明季甲第最重”,乃友于并未出而仕诸朝,即隐用孔子所谓“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也”。这一家必说姓曾,曾子乃纯孝之人,三日省者,首重忠信,必求为仁至义尽而心始安。往往圣贤后裔,不能追述先德,偏为不孝、不悌、不忠、不信、不仁、不义之事,则是不能继善、继祖。先辈虽有功绩,早已消灭于无何有之乡矣(即同继功、继绩惨亡似的)。开篇说曾翁“泪出如瀋”,蒲留仙先生指点前辈圣贤在天之灵[263],睹后世子孙,所行不合道理,一定不知流几许眼泪。而子孙之不肖者,即有人从旁规谏,且迂笑之,卒至一门乖戾,大祸临头,始悔无极,则岂特贻[264]痛于先人已也。此段处处形容曾友于,即处处劝人行悌道,或曰:“我无弟兄,悌道何以行之?”殊不知悌道并非专对亲弟兄说,亲友同时之人,均为弟兄,所以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人人能行悌道,即是共和真诠。他人不能,我当以悌道化之,要如友于之备尝艰难险阻,虽有时万不得已,暂隐三泊,而此心终未肯已,必至“门庭雍睦,称孝友焉”,此日始为尽到责任,故曰“成亦渐老”,即老成之谓也。鄙人因现正昌明孔教,不才亦有守先待后之责,所以不嫌迂阔,说了这们一段玩艺儿,应评的挂一漏万,不过聊尽寸心。诸位爱瞧,明天另换新题。

1隙:*。

2吆:*。

3益:*。

4疙:*。

5捂:*。

[1] 杂字:古代启蒙的识字读本。汇辑各类常用字,编成韵语,以便初学者记诵。

[2] 辙:诗词、歌曲、杂曲所押的韵。

[3] 《西江月》:本为唐代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又名《步虚词》《白苹香》。双调五十字。

[4] 野狐乘:野狐,指狐狸,亦可指外道、异端;乘,中国春秋时晋国的史书称“乘”,后通称一般的史书。

[5] 箴铭:本为文体名,此处泛指规戒之言。

[6] 瀋:shěn,“瀋,汁也。”(《说文解字》)

[7] 流口词:顺口溜。

[8] 改建:国体变更,此处指中华民国建立。

[9] 烦:请、托。

[10] 挨班:按次,逐个,也作“挨排”。

[11] 那:哪。

[12] 底本作“虽”。

[13] 的:得。

[14] 起坐儿:来客时,从座位上起身,以示尊重或欢迎。也作“起座儿”。

[15] 这们:这么。

[16] 讲究:此处指当面理论,更常见的用法是背后议论。

[17] 左不是:反正是。

[18] 拿毛滚蛋:打架。“拿毛”还有“寻衅、找茬”之义,亦指打架时抓对方的辫子。滚:滾*。

[19] 三:实为“仨”。

[20] 砸词儿:本义大概指说错话闹笑话,后引申为当众搞砸了出丑。

[21] 一表儿:此处指简单大概地提一提、叙一叙。

[22] 得:的。

[23] 挫磨:折磨虐待。

[24] 他:她。

[25] 土平:形容房屋建筑被破坏得很厉害,同土地一样平。

[26] 傢伙:家伙。

[27] 搊:方言,手扶住或一端用力向上使物体立起或翻倒。

[28] 势派儿:阵仗,阵势。

[29] 罐:礶*。

[30] 肿:瘇*。

[31] 甲班:科甲。

[32] 闾阎:里巷内外的门,后多借指里巷。

[33] 转:说话或写文章过于文雅,掉书袋,有卖弄学问之嫌,也作“拽”。

[34] 票:传票。

[35] 开锅烂:原指食物容易蒸熟煮烂,后喻指严刑拷打,打得人皮开肉绽。

[36] 正点儿:此处指主犯。

[37] 蓝衫:明清时生员着蓝衫。

[38] 详:下级报告给上级的一种公文,这里是动词用法,表示向上级报告。

[39] 科房:古时官署书吏办公之所,这里代指经承书吏,也称“科房先生”。

[40] 傻:儍*。

[41] 十门角色:具体包括老生、小生、老旦、正旦、小旦、丑、付、净、末、贴。

[42] 正工儿:戏曲术语,主角儿、紧要人物。

[43] 俗:常见、普通。

[44] 苦:一个劲儿地做某事。

[45] 撕掳:原指把缠在一起的事物理开理清,后由此引申出“处理纠纷,化解矛盾”“展开叙述”等用法。

[46] 和息:和解。

[47] 过节儿:琐事,细枝末节。

[48] 道乏:道辛苦。

[49] 争竞:计较;争辩。竞:竸*。

[50] 作为:假装,又写作“做为”。

[51] 鼓肚子:形容非常生气。

[52] 会子:一会儿。

[53] 死人奔土如奔金:意思是死后应尽快安葬。

[54] 夸阑:又作“夸兰”,满语音译,义为“军营”“庭院”“工场”或“库场”等。

[55] 曾仁、曾义:底本作“曾忠、曾信”,据文义径改,下同。

[56] 期服:期,读作“jī”,义为“一年”;期服指儿子为非生母的庶母等所服之丧服。

[57] 功服:此处指为兄弟之妻所服之丧服,一般服丧五个月。

[58] 们:门。

[59] 气肚子上:气头上。

[60] 那们:那么。

[61] 二黄票房儿:二黄,京剧基本腔调之一,另一个为“西皮”,京剧别名“皮黄”即由此得名;“票房儿”是学习中国民间乐器演奏,特别是学习昆腔、京剧唱、念、做的群众组织,其成员俗称“票友儿”。

[62] 接房:街坊。

[63] 《开山府》:京剧传统剧目,又名《打严嵩》。

[64] 抗:扛。

[65] 不是个儿:不是对手。

[66] 开腿:跑。

[67] 爬:趴。

[68] 嘴吧:嘴巴。

[69] 到:倒。

[70] 瞧我死爸爸:意思是希望对方念在死去的父亲的份上。

[71] 一死儿:非要做某事,意愿极为强烈。

[72] 打便宜手儿:双方打架,第三方趁乱或借劝架名义打其中一方,因为容易得手又不易被回击,故名“便宜”。

[73] 充好老婆尖儿:装好人。

[74] 误:悞*。

[75] 前三抢儿:事情的最初阶段,往往需要抓紧处理。

[76] 车辙:旧时称呼缺乏管教的二流子为“滚车辙的”。“凡在社会中不讲情理之人,人辄以此呼之。盖永远在车辙里滚,则定非高尚之人无疑,故用此四字以形容之。”(《北京土话》)

[77] 巴刀棍:一种防身用的木棍,也作“八道棍”。

[78] 道叫:当众大声诉说自己的名号、身世、来头等,也作“倒揭”。

[79] 外场:此处理解为社会交际,人情世故。

[80] 八面见光:形容人很通人情世故,各方面都应付得很周到,不得罪人。

[81] 不来:不对付。

[82] 落忙:指红白喜事时给人帮忙料理事务。

[83] 闹吵子:吵架,也作“打吵子”。

[84] 动掸:动弹。

[85] 得人儿:人缘好。

[86] 牒:牃*。

[87] 底本作“代”。

[88] 官代书:代书指帮人写禀帖诉状、协助人打官司的讼师。雍正七年设立官代书制度,只有通过考试、在官府备案的官代书才允许执业。

[89] 三父八母:三父为同居继父、不同居继父、从继母嫁继父;八母为嫡母、继母、养母、慈母、嫁母、出母、庶母和乳母。

[90] 十大恶: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91] 索兴:索性。

[92] 情事:情况,事情。

[93] 支一签:被传唤的被告、证人常通过贿赂或称病等手段暂不到案,也作“支一票”。

[94] 的:地。

[95] 到了儿:到最后,最终。

[96] 身子股:身子骨。

[97] 放嫌话:指桑骂槐地嘲讽他人,常见的写法是“放闲话”。

[98] 他:它。

[99] 已后:以后。

[100] 乏话:没用的话。

[101] 干点麻儿:干点什么。

[102] 总然:纵然。

[103] 一宠性子:形容人性格冲动任性,不听劝,也作“一冲性儿”“一铳性儿”。

[104] 所为:为了,为的是。

[105] 底本作“盪”,明清作品中不乏用例。需特别指出的是,此处“盪”字记录的也许是“趟”的某种音变形式。弥松颐先生指出:“京语发音,往往有些字音含混不清,量词‘趟’,北京人发音有时介乎tàng和dàng之间,所以作品中直音书写作‘盪’,是有道理的。”(文康著,尔弓校释《儿女英雄传》,齐鲁书社,1990)

[106] 局劲儿:此处指形容为人仗义,说话办事守规矩不耍赖,与人共事时既不怕自己吃亏,也绝不欺负别人。

[107] 一来一瞪眼:形容人爱发脾气。

[108] 合该:应该,有点命中注定的意味。

[109] 鼻涕疙疸:鼻涕疙瘩,指鼻屎。

[110] 炒豆儿:炒酥了的黄豆,“凉炒豆”是当时很受欢迎的儿童食品。本句出自北京民谣《小五儿小六儿》:“小五儿,小六儿,鼻涕疙瘩炒豆儿,你一碗儿我一碗儿,气得秃子白瞪眼儿。”

[111] 合式:合适。

[112] 点子:点,量词。

[113] 白条子:刀。

[114] 二人夺:内藏利刃的棍状兵器。

[115] 麻事:唬人,虚张声势。

[116] 逆事:倒霉事。

[117] 有耳风:有所耳闻。

[118] 堂客:妇女,亦可指妻子。

[119] 牛毛造反:京剧传统剧目,“牛毛”为明代番王。

[120] 吗:嘛。

[121] 没有落子:生活困顿,没有着落。

[122] 混整:混出名堂,完整的说法是“混整齐”。

[123] 攒:儹*。

[124] 源源本本:原原本本。

[125] 《打皂》:京剧传统剧目《打皂分家》,一名《紫荆树》。

[126] 听喝:此处指听从他人的指派、安排。

[127] 傢俱:家具。

[128] 寄放:本义是暂时存放,这里指安置曾成的事情没有下文了。

[129] 赶掳:此处可作“欺负”“威逼”理解,也作“赶罗”“赶碌”“赶劳”“赶虏”。

[130] 善碴:善茬。

[131] 分:份。

[132] 不是:不知是。

[133] 像儿:此处可理解为举动、行动、反应。

[134] 火性暴流:形容脾气火爆。

[135] 马力:麻利。

[136] 蹲:不理。

[137] 头大的:最大的。

[138] 掳:撸。

[139] 顶门:关门后在门后顶住大门。

[140] 奘:zhuǎng,粗大。

[141] 算底:水平能力居于最末,此处指打架时处于绝对下风,类似用例还有“他说上话不饶人,打上架竟算底”(《支那谐谑语研究》)。

[142] 输面儿:丢面子,脸上无光。

[143] 简断截说:简练概括地说。

[144] 头袋:脑袋。

[145] 磨烦:此处指磨蹭,拖沓。

[146] 气直:完整的说法是“眼都气直了”。

[147] 文啦武啦不该着:完整的说法是“文的不该着,武的不欠着”,意思是不管对方来文的还是来武的,都会做出回应。

[148] 回:囘*。

[149] 高着儿:高招。

[150] 喜喜欢欢:欢欢喜喜。

[151] 悦服:心悦诚服。

[152] 乏像儿:没出息的样儿。

[153] 跟手儿:随即,随手。

[154] 看势:随机应变。

[155] 钉钱:在孝帽上钉上一块铜钱大小的布。

[156] 买贵的:喻指自己找不自在,讨没趣。

[157] 致于:至于。

[158] 惟独:唯独。

[159] 少微:稍微。

[160] 一幌儿:一晃儿。

[161] 打头:引出说话人认为的最主要的原因,作“首先”理解亦可。

[162] 房头儿:“大家庭中,弟兄同居,各有房屋,称长兄、二弟、三弟等时,以‘房头儿’概括。”(《北京土语辞典》)

[163] 老令公:杨令公,《杨家将》中人物杨继业。

[164] 原故:缘故。

[165] 反睦:反目。

[166] 脚踪儿:脚印,完整的说法是“脚踪迹”。“踩着某人脚踪儿”,就是效仿某人的意思。

[167] 暗含着:其实,实际上。

[168] 小菜碟儿:北京人饭桌上不值钱不上台面的小菜儿,喻指任人欺负摆布的受气包。

[169] 报怨:抱怨。

[170] 叨唠:唠叨。

[171] 挑眼:挑刺、找茬。

[172] 住趾:住址。

[173] 郤:同“隙”。

[174] 《天崇墨选》:天启、崇祯年间八股文选本。

[175] 卧:臥*。

[176] 羡:羨*。

[177] 过度:生活。

[178] 住个三五天、一半日(曾孝要学潘巧云):此句似为京剧《翠屏山》中的道白,潘巧云为此剧中人物。

[179] 叫板:戏曲中把道白的最后一句节奏化,以便引入到下面的唱腔上去,称“叫板”。用动作规定下面唱段的节奏也称“叫板”。

[180] 盖口:戏曲行话,一出戏里有两个以上脚色对话时,有一些为固定的词句,如甲方说“不知××驾到,未曾远迎,当面恕罪”,乙方必答“岂敢,某家来得鲁莽,××海涵”。

[181] 不过话:关系不好,彼此不说话。

[182] 底本作“继祖”。

[183] 繇:古同“由”。

[184] 说闲杂儿:“说零碎无用的话。”(《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185] 不该着:由本义“不欠着”引申而来,此处指面对对方的挑衅,立刻做出回应。因为这种回应本是理所当然的行为,所以不当场回应的说,就像欠着别人什么一样。

[186] 切菜薄:切菜的薄刀。

[187] 实意儿候:本指真心实意地要做某事,此处指做某事的意愿极其坚定。

[188] 斗经纪:“挑衅,找茬争吵之意。”(《北京土语辞典》)

[189] 鳏过儿:光棍。

[190] 犯心:闹意见。

[191] 那不:哪怕。

[192] 嘀:唙*。

[193] 杨先生:杨曼青,清末民初非常活跃的旗籍报人小说家,代表作有《杂碎录》等。

[194] 做劲:配合,支持。

[195] 老客马:老母马,骂人的话。

[196] 不咧:罢了。

[197] 夹把子:一种刀具,也作“夹把刀”。

[198] 《法门寺》:京剧传统剧目,此处仿主人公大太监刘瑾的台词。

[199] 铁通条:捅火用的铁棍儿。也作“通条”“火通条”。

[200] 青字儿:刀,江湖黑话。

[201] 瓜:脑袋,也说“瓢”。

[202] 瓜钮儿:指耳朵。

[203] 贼侃儿:黑话。

[204] 趸:原指大批量地买进,类似于今天的“批发”,此处作者的意思是这么些黑话都是在评书场上学来的。

[205] 纽:扭。

[206] 双皮:耳朵。

[207] 底本作“自”。

[208] 好汉打不出村去:本事再大,也会寡不敌众,敌不过地头蛇。

[209] 头里:前面。

[210] 颠儿:逃跑。

[211] 兔儿爷:北京传统手工艺品,属于中秋应节应令的一种兔头人身的小玩具。明纪坤《花王阁剩稿》载:“京中秋节多以泥抟兔形,衣冠踞坐如人状,儿女祀拜之。”

[212] 贼行:贼性。

[213] 抵:扺*。

[214] 陈湘:亦作“沉香”,《宝莲灯》中的人物。

[215] 抱告:“明清制度,原告可委托亲属或家人代理出庭,称抱告。”(《汉语大词典》)

[216] 爨:烧火做饭。

[217] 八股儿匠:擅作八股的文匠。

[218] 卖放:收贿赂私自将犯人放走。

[219] 书套子:评书中的套话,也作“评书套子”。

[220] 抄烟馆:查抄大烟馆。

[221] 合群保种:严复在《天演论》中提出的主张。

[222] 按评书套子公堂说:按照评书中公堂审案的套路叙演。

[223] 攒:积聚。

[224] 话口儿:口吻,口气。

[225] 羊羔儿吃奶:小羊羔吃奶时双膝跪地,因此歇后语有云:羊羔儿吃奶——咕咚一跪。

[226] 惶张:慌张。

[227] 刚然:刚,刚刚。

[228] 匍伏:匍匐。

[229] 不忿:不服气。

[230] 待承:待遇,对待。

[231] 月分:月份。

[232] 抽抽答答:抽抽搭搭。

[233] 不是人行:骂人的话,形容人道德败坏,行为恶劣。

[234] 漓:浮薄,浇薄。

[235] 同科:指同榜考中者。

[236] 副榜:即于正式录取的正榜外,再选若干人列为副榜。副榜不能与举人同赴会试,仍可应下届乡试。

[237] 分:份。

[238] 座师:明、清两代举人、进士对主考官的尊称。

[239] 房师:明清两代举人、进士对荐举本人试卷的同考官的尊称。

[240] 鹿鸣宴:乡试放榜次日,宴请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等,歌《诗经》中《鹿鸣》篇,故称“鹿鸣宴”。

[241] 金科医生:医术高超的医生。

[242] 犯毛:疑虑不安,犯嘀咕,也作“犯毛咕”。

[243] 台基儿:台阶。

[244] 反覆:反复。

[245] 时道:时髦。

[246] 兰谱:金兰谱,结拜兄弟时互换的谱帖。

[247] 庚帖:“旧俗订婚时男女双方交换的写有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祖宗三代等的帖子。以其载有年庚,故名。也叫八字帖。”(《汉语大词典》)

[248] 第老的:排行最小的。

[249] 拔香头儿:毁盟,结拜兄弟绝交。

[250] 斗哏儿:逗哏儿。

[251] 后照房:又作“后罩房”。位于四合院后侧,位置较为私密,朝向也好。

[252] 犹子比儿:犹子,侄子。即要像对待亲身父母一样对待姑姑、伯伯、叔叔等长辈。

[253] 周兴嗣:即后文所提到的《千字文》编者,“犹子比儿”即出自《千字文》。

[254] 至到:至于。

[255] 抬榜:张榜公布考中者的名单。

[256] 暗场子:戏剧表演术语,指一些情节或场面不在舞台上直接呈现给观众,而是靠幕后或者幕间处理表现,与“明场”相对。

[257] 文之武之:满口是文治武功一类的大道理。

[258] 哄:轰。

[259] 苦哈哈:穷苦人。

[260] 起:从。

[261] 岔事:倒霉事,逆事。

[262] 所:完全,彻底。

[263] 底本作“在之天灵”。

[264] 底本作“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