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中阿文化的交往与对话
当今的时代是全球化的时代,多元化的时代,信息化的时代。通过互联网我们可以马上知道世界各地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的事;只用几小时就可以越洋从一洲飞到另一洲去,好像全球变成了一个地球村。在这个时代,我们反对战争与恐怖主义,反对暴虐、侵略;我们尽管国家、民族、宗教、信仰不同,但在寻求一个人们生活如兄弟般的安定、和平、和谐的世界。正如沙特阿拉伯著名诗人赛努西(1924-1986)所说:
生活在地球上要亲如弟兄,
让大地香草处处,鲜花丛丛。
相互帮助,共同寻求真理,
把一切仇恨全都肃清。
在尘世要不吝金银钱财,
做好事,积德行善,身体力行。在大地行走,要脚步轻轻,
切莫横冲直闯,要脚下留情。
文明不是火箭,不是导弹,
文明不是原子反应堆和人造卫星。
最崇高的文明是作为一个人
要在地球上行得端,走得正。
也如同另一位沙特大诗人阿瓦德(1906-1976)诗云:
我们在大地上并不仇恨
共产党人或是非共产党人,
我们对所有的人
都怀有温柔的兄弟精神。我们要让人们都觉悟,
主张善良、正义、公允,
我们憎恶无法无天,
也反对把权利只作“高贵者”的专利品。
在这个时代,我们反对单边霸权,反对“西方中心论”,主张多元、对话、交流、合作。因此,毋庸置疑,跨文化交往与文化对话非常重要。中阿两大民族之间的文化交往、文化对话尤为重要。
世界上很难找出两个民族像中国与阿拉伯民族之间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
这是因为世界上自古延续至今的文化体系主要有四个:中国文化体系、印度文化体系、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体系和西方文化体系。不难看出,四大文化体系中,中国和阿拉伯就占了两个。
中国与阿拉伯都有悠久的历史,古老的文明,可谓源远流长。
中国的历史可以上溯五千年,自不必赘述。
美国著名学者杜兰特在其名著《文化的故事》(The Story of Civilization)一书中说:“有资料证明,文化——此处是指种植和饲养家畜、家禽——在没有文字记载的古代就已出现于阿拉伯地区,然后由此呈文化三角形式传布至两河流域(苏美尔、巴比伦、亚述)和埃及”[1]。“从沙特阿拉伯王国自哈萨至希贾兹、自麦达因—萨利哈至纳季兰一些地区找到了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的一些石器,从而证实了自远古以来居住在这一地区阿拉伯人祖先文明的古老。”[2]
美国的另一位学者西·内·费希尔在其所写的《中东史》(The Middle East A
History)一书中则说:在西方“学者们至今尚在辩论,西方文明究竟是发端于尼罗河流域呢,还是发端于底格里斯——幼发拉底河沿岸的美索不达米亚。”由此不难看出,西方文明的源头是在东方,而且恰恰是在当今的阿拉伯世界所在的地区。
在中世纪,横跨亚非欧三大洲的阿拉伯大帝国与雄踞东亚的中国,随着政治、经济达到鼎盛,文化也像擎天的灯塔,在丝绸之路两端交相辉映,彪炳于世。当时中国文化的影响是众所周知的:东亚和东南亚周边地区和国家(日本、朝鲜、越南等),都到中国取经求学,同时,中国又通过丝绸之路,通过阿拉伯,把著名的四大发明——造纸术、罗盘针、火药、印刷术传到西方。与此同时,正如黎巴嫩裔美籍历史学家菲利普·希提博士所说:“阿拉伯人所建立的,不仅是一个帝国,而且是一种文化。他们继承了在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流域、尼罗河流域、地中海东岸上盛极一时的古代文明,又吸收并且同化了希腊——罗马文化的主要特征。后来,他们把其中许多文化影响传到中世纪的欧洲,遂唤醒了西方世界,而使欧洲走上了近代文艺复兴的道路。在中世纪时代,任何民族对于人类进步的贡献,都比不上阿拉比亚人和说阿拉伯话的各族人民。”[3]他还说:“在八世纪中叶到十三世纪初这一时期,说阿拉伯话的人民,是全世界文化和文明的火炬主要的举起者。古代科学和哲学的重新发现,修订增补,承前启后,这些工作,都要归功于他们,有了他们的努力,西欧的文艺复兴才有可能。”[4]德国女学者吉格雷德·洪克更一针见血地指出:“伊斯兰教的出现及其扩张挽救了基督教会使其免于死亡,并迫使它重整旗鼓以向那些在宗教、思想、物质方面与其敌对的势力应战。在这方面,最好的证明也许就是,西方在整个使自己与伊斯兰教隔绝而不肯与其面对的期间,在文化、经济方面一直都是落后的。西方的昌盛与复兴只是当它开始在政治、科学、贸易方面与阿拉伯人交往之后才开始的;欧洲的思想是随着阿拉伯的科学、文学、艺术的到来才从持续了几世纪的沉睡中醒来,而变得更丰富、完美、健康、充实的。”[5]
当时,中国和阿拉伯帝国被认为是世界的超级大国,汉语和阿拉伯语是当时世界最通行的语言:如果我们查一下日本、朝鲜、越南等国在中世纪的古典诗文,就会发现,它们都是用汉语写的。而在西方,一个生活在9世纪(伊历3世纪初、4世纪末)名叫阿尔法鲁的西班牙在科尔多瓦的基督教主教就曾感叹道:“真遗憾!聪明的年轻一代基督教徒却只懂阿拉伯文学、阿拉伯语言。他们如饥似渴地去读阿拉伯书籍,不惜用高价收集阿拉伯的书籍作为自己的藏书。他们大肆赞扬阿拉伯珍贵的典籍,同时对基督教徒的典籍却不屑一顾,说它们根本不值得一读。基督教徒忘记了他们自己的语言。如今用这种语言给朋友写信的人连千分之一都没有。而阿拉伯人的语言却有多少人讲的那么漂亮,那么流利!也许有许多人用这种语言作起诗来优美、恰切得竟会超过阿拉伯诗人本身!”[6]
被誉为“阿拉伯文学之柱”的埃及盲文豪塔哈·侯赛因(Tāhā Husayin 1889—1973)说的好:“如果我们说欧美西方尽管他们现在很优越,但他们的一切优越、一切科学都要归功于中世纪阿拉伯人传到欧洲去的那些丰富、持久的文化根底,那我们绝不是在过甚其词,也不是在吹牛胡说。我们应该毫不客气地要求欧洲人——我已经多次要求过他们——向东方还债而不要赖账,要让他们感到阿拉伯东方对他们是有恩的,对此他们应当称赞、感谢,而不应妄自尊大、胡作非为,更不应对那些向他们施过恩、让他们懂得何为恩惠、何为文明的人以怨报德!”[7]
但自欧洲文艺复兴后,西方经过一系列的变革,在科学技术、物质文明诸方面已走在了世界前列。与此同时,特别是近现代,中国和阿拉伯诸国遭受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列强的侵略,长期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但中阿两大民族的人民并没有屈服,他们长期坚持民族解放斗争,正如沙特阿拉伯诗人扎希尔·艾勒麦伊博士(1935—)所说:
我们是这样一个民族:她的功德
使她不肯屈服于敌人的贪婪。
我们是这样一个民族:一旦参战
狂妄自大的人也得倒在她的尊严面前。
我们是一群雄狮,将会永葆光荣
——一旦战斗起来将我们呼唤。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我们相继获得胜利,建立了独立自主的国家。我们中国和阿拉伯诸国虽然政体、经济发展、意识形态……各方面不尽相同。但我们都是发展中国家;我们的人民都勤劳、勇敢,热爱和平,反对侵略战争;我们都在努力振兴,与时俱进,使国家现代化。我们在前进的道路上都并非一帆风顺,我们有胜利,有成就;但也有挫折,也有困难、问题。
相似的历史进程,相似的命运,使我们中阿人民一向相互同情,相互支持、互相合作。这表现在政治、外交、经济、文化……各个领域。
在进行中阿文明之间的文化交往、对话方面,我认为:
首先,我们应该提高对文化与文化交往、对话重要性的认识。
有些人往往只看重政治、经济的作用,而忽视文化的作用。其实,文化对一个国家、民族的发展、兴盛具有重大影响,不可等闲视之。政治、经济、文化,其实是三位一体,缺一不可。政治、经济是文化的基础,强势的政治、经济往往会造成强势的文化。反之,文化也会影响政治、经济。14—16世纪的文艺复兴是欧洲从中世纪封建社会向近代资本主义社会转变时期的一场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也是一场文化运动;随后而起的是欧洲的工业革命;17—18世纪的“启蒙运动”是欧洲资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继文艺复兴之后的又一次思想解放,但它也是又一次反封建的思想文化运动;随之而起的是欧洲第二次工业革命,使以资本主义的机械的大工业代替了以手工为基础的工场手工业。反之,中国历时10年的“文化大革命”也是一场文化运动,它对中国政治、经济的负面影响也是有目共睹的。忽视或牺牲文化而片面地追求经济发展,是缺乏远见,是追求短期效应,如同“插花”,虽然看起来姹紫嫣红,但没有根底。而文化则具有长期效应,是“植树造林”,要下功夫,要费时间,但最终会影响气候,改变环境。一个国家、民族文化的发展程度,是先进还是落后,最终必将影响它的经济发展进程、政治地位。
在认识到文化重要性的同时,还应看到,一个国家、民族文化的繁荣、发展离不开教育的发展。只有教育的普及、提高,才会有文化的繁荣、发展。其实,文化与教育是辩证关系,是相辅相成的。文化的繁荣、发展也必定促进教育的普及、提高。对教育事业缺乏足够的认识,缺少足够的投资,势必会影响文化的繁荣与发展,迟早也会影响经济的发展。
再者,我们要认识传承——借鉴——创新是文化发展的规律
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每种文化的产生都是在旧有文化的基础上对旧有文化进行扬弃,并与外来文化进行撞击、融合的结果。
传承——借鉴——创新,是文化发展的规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古代的希腊——罗马的文化除了传承固有的爱琴文化外,还借鉴了尼罗河流域、两河流域和地中海东岸的文化,达到鼎盛;中世纪当欧洲由于神权统治而陷于黑暗时,阿拉伯帝国的统治者却由于一方面传承了阿拉伯——伊斯兰固有的文化,另一方面对其他宗教、民族的文化采取宽容、兼收并蓄,择优而取的正确政策,大量吸取、借鉴了希腊——罗马、波斯、印度乃至中国……的文化精粹,而使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在中世纪达到鼎盛。同时,在丝绸之路的另一端,中国在传承了其固有的文化外,自汉朝(前206-220)起又借鉴了印度、西域文化,形成中国的儒、道、释的传统文化,于唐朝(618-907)达到鼎盛。如前所述,欧洲的文艺复兴是在传承希腊——罗马文化的基础上,又受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影响的结果。总体来说,西方文化自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特别是近现代,由于资本主义、殖民主义的发展,一直处于强势地位,而东方地区,由于大多数的国家、民族长期受封建主义统治,多处于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地位,文化亦处于弱势地位,而多借鉴西方文化,受西方文化影响。
但是,在我们的文化交往与对话过程中,要破除“西方中心论”。
西方大肆鼓吹“西方中心论”,是别有用心的,我们东方人何必随声附和。我们从人类文化发展史上可以看到:太阳是从东方升起的,人类文明的源头是在东方,而不是在西方:印度文化、中国文化、阿拉伯——伊斯兰文化都起源于东方,西方——基督教文化的源头无非是两个:一是希腊、罗马文化,再是犹太教、基督教信奉的《圣经》。犹太教、基督教及其《圣经》,都产生在东方,具体些说,就是世人瞩目的巴勒斯坦地区,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至于希腊、罗马文化,则是在文化发达较早的亚洲西部国家和埃及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无论在宗教、科学、哲学等方面都可以看到埃及、巴比伦和其他国家的影响,甚至希腊字母也是在腓尼基字母的基础上形成的。出现于两河流域的《吉尔伽米什史诗》要比荷马的《奥德赛》和《伊利亚特》早好几个世纪。中古时期,西方处于黑暗中,而东方,中国文化与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则灿烂辉煌,彪炳于世。只是在近现代,我们在某些方面落伍了。
人们现在都在谈“全球化”,但“全球化”并不等于“全盘西化”,而应是多元化的世界互补、互助、互融、互利的关系。我们要反对那种“月亮也是西方的圆”的“全盘西化”的崇洋媚外思想。破除“西方中心论”可以提高我们的自信心。其实,中阿两大民族既然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中阿学者就有更多的相互交流、共同研究、探讨的课题:我们成功的经验,我们受挫的教训,我们共同面临的困难、问题及其解决的途径,我们如何继承、弘扬我们民族的文化遗产,我们如何面对西方文化的渗透与挑战……
遵循“传承——借鉴——创新”这一文化发展的规律,一方面,我们应当传承我们优秀的文化遗产,传承我们优良的价值观念;另一方面,我们也应当承认,近现代欧美文化从整体看来,处于强势地位,有许多先进之处,可供我们借鉴。实际上,我们已经借鉴了许多,我们还要继续借鉴。
我们要反对两种倾向:
一方面,我们反对自卑,崇洋媚外,全盘西化,在学习、借鉴西方欧美文化时要头脑清醒,不要把他们的垃圾当宝贝,要警惕西方文化的负面影响。而应当认清并发挥我们自己的优势。
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反对 因陈袭旧,夜郎自大,认为本国、本民族的一切都好,祖先的教导、传统的经典就是千古不变的金科玉律,而西方欧美的一切都是垃圾,都是腐朽的,糜烂的,没落的,应当排斥、反对,予以针锋相对。也许我们可以就此引用沙特著名诗人阿卜杜拉٠本٠海米斯(1919~2011)的几句诗:
我担心老古板让伊斯兰
变得卑贱,停滞不前。
又担心那些后生、青年
假称“革新”,带来的却是放荡、荒诞。
既然文化的发展规律是传承——借鉴——创新,我们就应当遵循这一规律,传承、弘扬我们传统的优秀东西,同时借鉴别人现代优秀的东西,一只手握紧——抓住我们好的东西不放,另一只手伸开来,把别人好的东西拿过来,两手合起来,创造我们美好的明天!
(2016年9月25日于北大“英杰交流中心”,为由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阿拉伯语系、北京大学中东研究中心、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与沙特伊斯兰事务部、沙特驻华使馆文化处联合举办的主题为“跨文化交往与文化对话”的国际研讨会上作的主旨发言)
[1] [美]W·杜兰特:《文化的故事》第二卷,贝鲁特世代出版社,1988年,第43页。
[2] [伊拉克]艾哈迈德·苏赛博士《阿拉伯文化及其发展阶段》,第69页。
[3] [美]希提:《阿拉伯通史》上册,马坚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页。
[4] [美]希提:《阿拉伯通史》下册,马坚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664页。
[5] [德]吉·洪克:《阿拉伯的太阳照亮了西方》,贝鲁特世代出版社,1993年,第541页。
[6] 转引自【德】吉·洪克:《阿拉伯的太阳照亮了西方》(阿译本)第529页,贝鲁特世代出版社,1993年。
[7] 转引自【埃及】萨米赫·凯里姆:《塔哈·侯赛因语录》第7页,开罗知识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