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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情入物 苍凉凄动
《诗经·秦风·蒹葭》赏析

李时人

作者介绍

李时人,1949年生。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兼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导师。侧重于中国古代小说(包括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和明清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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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是《诗经》中的名篇,因其被收入各种教材,又因琼瑶小说而传播,流传极广,“知名度”很高。然而,自古以来,对《蒹葭》的认识和理解却不尽相同,也正是这不同,构成了《蒹葭》的无穷魅力。“在水一方”的伊人是男是女?咏唱他的人是老是少?对诗的理解源自诗本身的潜在魅力,李时人先生的解读为读者揭示了《蒹葭》的另一种欣赏方式。

在《诗经》丰富多彩的情诗中,《蒹葭》是风格独异的名篇。清人王闿运评价这首诗说:“写情入物而苍凉凄动,如‘洞庭秋波’之句,千古伤心之祖。”(《湘漪楼说诗》)王氏对《蒹葭》的推崇是中肯的,其评语也是很有见地的。所谓“写情入物”,说的是这首诗艺术创造的手段和方法,也是这首诗艺术上的特色;所谓“苍凉凄动”,则是对这首诗所达到的凄婉动人的意境的准确概括。

一首成功的诗作,总是以情感人,以意境动人的。诗人在这方面无不锐力以求,力图把读者引进那用炽热的感情色彩描绘的最宜人的画面,同抒情主人公一起歌哭欢笑。当我们吟诵着《蒹葭》这首千古绝唱时,确实不自觉地进入了一个凄清迷惘的境界——一个静静的清秋的早晨,天色刚刚微明,一切都还笼罩在晨曦之中:一望无际的青苍芦荻,苇叶上闪烁着的带有寒光的白色露珠,纵横交错、蜿蜒盘行的河道、港汊,迷雾朦胧的远方洲渚……构成了一幅萧瑟苍茫的“秋水晨光图”。在晨光中,我们依稀看到河水的涟漪上倒映着一个孤独的身影,面对着纷歧杂乱、道路难辨的河湾水网,谛听着风吹芦荻的瑟瑟声、河水流动的潺潺声,怅望着远处沙洲、岸坻的霭霭雾影。这个早行的人儿是谁?是男,是女?眉目身段,衣着穿戴,我们一无所知。但是,我们似乎清楚地听到他(她)幽秘的心灵中焦渴的爱的呼唤,清楚地看到他(她)凝神的双眼中的失意、怅惘。心有所求而不能得,惆怅的意绪深深地感染了我们,以至于我们认为或许我们自己就是感情的抒发者,或许我们原来就是带着这种感情体验进入诗篇特定的意境中的。

《蒹葭》这种艺术上的成功,无疑可以用“情景交融”四个字来形容。实际上,《蒹葭》之所以成为千古绝唱,也就在于它创造了情与景相互生发与渗透并融合无间的神奇美妙的诗歌意境,而这正是我们民族对诗歌的基本审美理想和审美情趣。不过,达到诗情画意浑融的艺术境界可以有多种途径和方法。王氏将其归结为“写情入物”,实是准确把握了这首诗的艺术创造之妙。所谓“写情入物”,首先重在“情”字。在诗中,情和景是同存却不能并列的因素。“情为主,景是客。”(李渔《窥词管见》)诗歌中的景物描写,归根到底是一种表达感情的手段,“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诗人或借景言情,或寓情于景,或缘情布景,都不过是使自己内在的感情外化、对象化和形象化。因此,情是诗歌的生命所系。王氏说《蒹葭》“写情入物”,即视“情”为主动因素,抓住了事情的根本。

《蒹葭》是一首情诗。它所抒发的那种爱情的焦渴和失意的感情是深婉凄怅的,也是正常和健康的。爱情是双方的事情,并非所有的爱的追求都是一帆风顺的,因种种原因,恋爱的目的不能达到,在今天也是常常会遇到的事情。因此,《蒹葭》所表现出来的感情是真实的。而“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上下求索,全诗三章的反复叠唱,又表现了抒情主人公爱的殷切和执着。作者正是把这种一往情深的真实感情,通过反复的叠唱,通过读者的心理作用,浑然无迹地注入景物。读《蒹葭》诗,首先进入我们脑海的是苍苍的芦荻、凝霜的白露、曲水盘流、点点沙洲。虽然我们很快地感觉到抒情主人公的存在,甚至他(她)所热烈追求的对象也闪动着身影——“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但是我们仍然没有见到人物行动的直接描写,所见仍然是景物——“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虽然对象就在那儿——“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却似乎怎样也不可能达到目的。就在这种可望而不可即中,我们感到一种内心的骚动和压抑,感到诗中感情的流动、意绪的回环。诗中的景物,那芦荻,那白露,那河道,那洲渚,因此都被注入感情和意绪,并且带着这种感情和意绪在摇曳、动荡,或者说,它们因感情的作用而意象化了。那瑟瑟的芦荻仿佛在歌唱着哀怨的心曲,那未晞的白露仿佛凝聚着失望的目光,那蜿曲的河道里流动的仿佛是绵绵不尽的愁思……我们仿佛感到整个世界、天地万物都是那样苍凉和令人惆怅。我们因此进入一个诗的美学境界,受到感染,消融了自我。

《兼葭》诗“写情入物”,不仅创造了一个“苍凉凄动”的艺术境界,而且,它“入物”入得如此之深,以至于诗中的“蒹葭”“白露”等具体形象和诗中所表现的感情浑然难分,并因此成为后代文学作品经常沿用的悲秋怀远的典型物象。像左思《杂诗》中的“秋风何烈烈,白露为朝霜”,鲍照《游思赋》中的“对蒹葭之逐黄,视零露之方白”,多至不胜枚举。无怪乎王闿运要说《蒹葭》是“千古伤心之祖”了。

原文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