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文学名作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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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亦步亦趋,还是另辟蹊径?
宋人七绝的理趣和野趣

储仲君

作者介绍

储仲君,1934年生,江苏金坛人。1958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山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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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优秀的宋人七绝,或富有理趣,或富有野趣,或富有机趣,这是宋诗比较突出的表现。本文从宋诗七绝的理趣和野趣的角度,展现了宋诗不同于唐诗的一面。

七言绝句是唐人耕耘甚勤、收获甚富的一个领域。唐人的创作既为宋人提供了丰富的经验,也为宋人设置了一道不易逾越的障碍。是跟着唐人亦步亦趋,还是另辟蹊径?大部分有出息的宋代诗人选择了后一条路。他们的努力使七绝焕发出了新的光彩。一些优秀的宋人七绝,或富有理趣,或富有野趣,或富有机趣,就是比较突出的表现。

先说理趣。严羽《沧浪诗话》曾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这是针对宋人“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的倾向说的,意在强调诗歌的特点。这自然有它的积极意义。但这句话说得未免有些绝对化,因为诗固然可以有“别趣”,但并不见得不可以有理趣,而且别趣与理之间也不见得没有关系。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就反驳他说:“理语不必入诗中,诗境不可出理外。”抒情诗在感染人、陶冶人方面作用比较突出,一般说,它不可能像叙事作品那样,通过描绘纷纭复杂的社会生活图画来揭示生活的本质,但它却往往以“表态”的方式,告诉人们诗人欣赏什么、赞美什么、厌恶什么、反对什么,从而告诉人们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恶、丑。这就是说,抒情诗归根到底也要说出个理来,也是有它的认识意义的。当然,“理语不必入诗中”,一般说,应该通过形象的描绘、感情的抒发,使读者自己去得出结论,这样才容易做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是为唐人的经验所证明了的。但是否只此一途,别无他法呢?是否只能含蓄,不能明快,只能让读者去体会,而且只能让那些聪明的读者得到确切的答案,不能更明确地把自己的意思告诉读者呢?宋人做出了肯定的答复。他们的做法就是努力去发掘和表现理趣。理和趣,两者必须结合。有理无趣,则索然寡味;有趣无理,则流于平俗。

宋人理趣结合的方法,最常见的一种是形象地描绘眼前的景物,然后加以点破,使读者既能领略景物的诗意,同时又因为得到某种启示而若有所悟的喜悦。这种方法,姑且称之为描绘法。如朱熹的《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

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清澈的池水像明镜一样映照出天空飘浮的白云,使人心旷神怡。池水为什么会如此清澈?原来源头有潺潺的活水!写的是眼前的景物,讲的却是学习的道理。这显然比枯燥的说教给人的印象要深刻多了。又如苏轼的《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首诗讲了哲理,但从诗面看,作者写的却是他畅游庐山的观感。读着这首诗,我们似乎也步着诗人的游踪,从不同角度看到庐山所呈现的千姿百态,或高峻,或舒缓,或秀丽,或雄浑。每一个姿态都是真实的,但对整体庐山来说又都是片面的,因此也可以说是不真实的。为什么身在庐山,却看不到庐山的真面目呢?原因恰恰就在于:“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显然是诗人在游程中一直在思索的问题。他的体会使我们感到具体、亲切,讲的道理又使我们有顿开茅塞之感。但还不只是如此。我们还可以从诗中隐隐体会到苏轼在人生的海洋中沉浮的感慨。显然是山中之游使他联想到了“人生之游”。他看不透生活,理解不了生活中的风云变幻,但现在他明白了:“只缘身在此山中”——是因为他执着地站在生活漩流中的缘故。他似乎想跳出尘世,这正是苏轼旷达的一面;但他是跳不出去的,因为他热爱生活,这又正是他执着的一面。因此,“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显得有些自嘲的意味,而苏轼积极的人生态度,则通过他所特有的这种旷达表现了出来。再如陈与义的《襄邑道中》:

飞花两岸照船红,

百里榆堤半日风。

卧看满天云不动,

不知云与我俱东。

这首诗乍看似乎没有说理的意味,实际上却也说了一个颇能给人启发的道理。苏诗写的是变中有不变,陈诗写的是不变中有变。因为风行甚速,所以船行速,云行亦速。大家都在运动,反而不觉得运动了。卧看二句,写出了诗人轻舟直下的舒畅顺适之感,可是,人们不是经常在自以为是的顺境中,忽视了事势的变化吗?

第二种方法是叙事,由叙事生发出议论来。如陈师道的《绝句》:

书当快意读易尽,

客有可人期不来。

世事相违每如此,

好怀百岁几回开!

头两句叙述他读书待客,讲的是眼前的事,与“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那样的横发议论不同。一本有兴趣的书快要读完了,知心朋友却还没有来。这使他懊丧,并因此而联想到一生中许许多多不如意的事。于是他感慨道: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次高兴的时候啊!这无疑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一种揭露。再如杨万里的《初入淮河》:

船离洪泽岸头沙,

人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干方是远?

中流以北即天涯!

前两句叙述诗人舟行入淮,感到心情压抑。这时他也许想起了“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这样的诗句,不禁无限感慨地问道:何必非要渡过桑干河才算远呢?眼前这条地处中国腹地的淮河,它的中线以北,不就已经是异国他乡、天涯海角了吗?在这两句议论中,我们可以感到诗人对南宋王朝丧权辱国、不事恢复的痛心和愤慨。

第三种方法是用形象的材料发议论,称之为“形象思维”倒颇为恰当。如刘克庄的《戊辰即事》:

诗人安得有青衫?

今岁和戎百万缣!

从此西湖休插柳,

剩栽桑树养吴蚕。

诗人用激愤的议论对南宋王朝纳贡求和的投降政策表示强烈的抗议。他指出,长此以往,连京城临安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闻名的游览胜地西湖,恐怕也只好伐木填湖、种桑养蚕,去供奉永远贪得无厌的金人了。全诗是议论式的,但用的是形象的材料,其容量自然要比一般抽象的议论大得多。

宋人认为理有哲理之理、事理之理、性理之理。我们所说的理趣,主要指前两项而言。一首富有理趣的诗,并不仅仅诉诸读者的理性,它也同样要拨动读者感情的弦索,并且给读者插上想象的翅膀。因此,它并不会使人感到一览无余;相反,除一般的诗意享受以外,它还往往使人领略到“别有一番滋味”。

其次说野趣。这里主要讲以农村风光为题材的作品。之所以要用“野趣”的字样,是为了表示与前此诗人所写的田园诗中的诗趣有区别。如果说前者比较雅,那么后者就显得有些野。但正因为“野”,才比较真。其诗意是从现实的农村生活中发掘来的,捕捉来的,不是戴着后世仿制的陶式眼镜所能看到的。也正因为“野”,所以显得新,在王、孟、韦、柳以来的一味恬淡冲远的沉闷空气中吹进了一阵清风,使人感到一新耳目。后人的田园诗只继承了陶诗恬淡的一面,涉及劳动生活的一面被抛掉了,田园诗成了隐逸诗的代名词。大概真正的隐士一般未必会想到写诗,而写诗大谈山野田园之乐的人则未必真心想当隐士,像孟浩然、秦系这样的人虽然隐居终身,其实做官之心是很切的。所以他们的兴趣并不在农村生活,而在美化、诗化田园风光,以抬高隐士的身价。“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王维《山居秋暝》),美则美矣,但浣女脸上的汗珠、渔父脚上的污泥没有了。“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柳宗元《渔翁》),逸则逸矣,但如果告诉那位风餐露宿的渔翁说这写的是他,他恐怕只会感到惘然吧。总之,就大部分作品来说,唐人的田园诗并不能真实地、全面地反映农村的情况。他们写的是他们感兴趣的或希望看到的一面。在这一类诗里,我们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作者对农村生活、对农民的思想感情是有隔膜的。

宋人的田园诗就不是这样。在这些诗里,我们往往可以比较真切地看到农村生活,看到农民的喜悦和忧愁,情趣和好尚;诗人流露的情趣,也往往与之较为和谐。例如孔平仲的《禾熟》:

百里西风禾黍香,

鸣泉落窦谷登场。

老牛粗了耕耘债,

啮草坡头卧夕阳。

这里写的是农忙后的间歇。天凉了,水清了,庄稼成熟了,一头老牛舒坦地卧在夕阳中,懒洋洋地咀嚼着干草。我们似乎能看到它心里的满意,以至于不禁也要舒一口气。写的是牛,但却使我们想起终年辛勤劳动的农民。这时候农村的气氛是安闲、恬静的,但这种安闲、恬静却说明了农民的要求多么容易满足,也说明了他们平时的负担是多么沉重。因此我们在舒一口气之后,又不禁要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

夕阳西下时一头老牛卧地吃草,这是十分平常的景象,到过农村的人谁也能够看到,但高雅的诗人也许会觉得它平庸而粗俗,避之唯恐不及。孔平仲却从中发现了诗意,这是因为他走进或走近了农民们的圈子的缘故。无独有偶,宋人写牛的诗很不少,而且其中不乏好诗。如:

清明风日雨干时,

草满花堤水满溪。

童子柳阴眠正着,

一牛吃过柳阴西。

——杨万里《桑茶坑道中》

水绕陂田竹绕篱,

榆钱落尽槿花稀。

夕阳牛背无人卧,

带得寒鸦两两归。

——张舜民《村居》

草满池塘水满陂,

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

短笛无腔信口吹。

——雷震《村晚》

这几首诗都表现了一种悠闲的情趣,但与“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样的悠闲毕竟很不相同。诗里描绘的景色也很美,但吹来的清风中却杂有青草味、泥土味,甚至牛粪味。的确,这几位诗人持的都是从旁欣赏的态度,但欣赏较回避或厌恶,不能不说是很大的进步。如果我们用今天深入生活的观念去衡量他们,那就未免苛求古人了。

如果说上面这三首诗多少带一点猎奇的意味,那么,像下面这样一些诗,对农村生活的描绘就显得更朴实一些,深刻一些。如:

土膏欲动雨频催,

万草千花一饷开。

舍后荒畦犹绿秀,

邻家鞭笋过墙来。

——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

多浓的春意!但这是田舍中的春意,庄稼人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但“虽知而不能言”,诗人替他们说出来了。自古以来,描写春浓的诗作可谓多矣,但很少有从泥上着笔的;着意渲染娇红、嫩绿、莺声、燕影的诗作可谓多矣,但还没有见过拈出一根鞭笋来作为春的标志的。因为这些诗人没有想到用庄稼人的目光来看看外面这个大千世界,自然不知道春天原来是从肥沃的泥土里长出来的,更不知道天下竟然还会有鞭笋串门这样的新鲜事。再如:

蝴蝶双双入菜花,

日长无客到田家。

鸡飞过篱犬吠窦,

知有行商来买茶。

——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

菜花黄了,白天长了,男人们都下地劳动去了。村庄里一片寂静,笼罩着昏昏欲睡的气氛,时间和空气都似乎凝固了。只有行商的到来,像一块石子投入池水一样,在这种平静而单调的生活中激起了几圈涟漪。也许作者意在表现初夏农村的宁静,但我们却感到,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压抑的宁静!

上引数诗,大都是反映农村生活中轻松、平静的一面的,这一点倒是继承了晋唐以来田园诗的传统。严厉的批评家也许会指责这些诗有粉饰现实之嫌。其实,农村生活并不始终都像绷紧了的弦那样,也是有张有弛的;农民们并不始终都在痛苦呻吟,也有自己高兴、喜悦的时候。我国最早的民歌《七月》就曾经全面地反映了古代农奴一年四季的生活,包括他们艰苦的劳动和愉快的节日。问题倒在于这种恬静的诗趣究竟是取自当时的农村生活,抑或不过是从前人的美学趣味中贩来的赝品。应该补充说,宋诗中并不缺少正面反映农民的劳动、贫困和受封建统治者残酷剥削、压迫的作品,但这类严肃的题材需要体裁有较大的容量,因此以长篇居多,不过小诗中也时有佳作。如:

昼出耘田夜绩麻,

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

也傍桑阴学种瓜。

——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

这首诗正面写了农民们辛勤的劳动生活:男耕,女织,连小孙子也学着老爷爷的样,在桑荫下玩种瓜。这里是没有闲人的,这里的人从他还是“童孙”的时候起,就与劳动结下了不解之缘,直到成了皤然老翁,始终是没有暇时的。再如:

一担干柴古渡头,

盘缠一日颇优游。

归来涧底磨刀斧,

又作全家明日谋。

——萧德藻《樵夫》

作者选择的显然是太平时光,是这位樵夫运气好的时候,柴顺利地担到集市,顺利地卖了出去,又给一家老小买回了一天的口粮,这时候这位樵夫心里挺高兴。但他的高兴是短暂的,回到家里,他又不得不为全家明天的生活皱起眉头,磨他的柴刀了。唐人爱说“归去老渔樵”之类的话,在他们的笔下,终日与青山为伴的樵夫总带有几分仙姿逸气,令人赞赏;而在宋人萧德藻的眼里,樵夫的生活就显得并不那么令人羡慕了。

拂晓呼儿去采樵,

祝妻早办午炊烧。

日斜枵腹归家看,

尚有生枝炙未焦。

——华岳《田家》

这位老农下地以前,对家里的活儿一一做了安排,细心得很,操心得很。劳动一天回来,他累了,饿了,但首先还是要用挑剔的眼光看一下诸事是否都已办妥。当他看到还有一枝生柴没有充分燃烧的时候,他一定沉下脸来了,家里气氛也一定紧张起来了。在我们看来,这位老农的性格未免有些古怪,但是,不正是生活的重压把它扭曲成这样的吗?在这首诗里,农民不再是田园风光的点缀,不再是远处影影绰绰的形象,而已经须发毕现,跃然纸上了。再如:

采菱辛苦废犁锄,

血指流丹鬼质枯。

无力买田聊种水,

近来湖面亦收租!

——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

采菱是一种艰苦的劳动,并不像唐人诗歌中写的那样,总是伴随着悠扬的“菱歌”。采菱人躬腰探身,在菱叶密集的水面上操作,手指经常被菱角扎得血肉模糊。他们实在太穷了,不得不放弃祖辈从事的耕作,选择这种更为艰苦的劳动,但是,“近来湖面亦收租”!叫他们到哪里去谋生呢?在这首诗里,已经没有一点轻盈的和平之音,有的只是贫苦农民的愤怒和控诉。

从以上这些方面可以看到,宋代的田园诗人对农村和农民的生活比唐人要熟悉得多,兴趣要浓厚得多,这正是他们的田园诗之所以有野趣,之所以能打开一个新局面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