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片风景就是一种心理状态”
贯穿于《最初的体验》这部帕斯捷尔纳克最初的散文作品的主导意向,是在其全部完整性中表现创作主体的所见所闻所感。这一意向也成为作家关于文学使命的一种表白,成为他所理解的文学的意义所在。这就使得作家在这部作品中能够像抒情诗人那样表达自己的感情。作品经由主人公列里克维米尼、“我”和舍斯季克雷洛夫等艺术形象,通过他们亲眼所见的、处于不断变化中的大自然景色的描写,多角度地表现了作家本人青年时代对于外部世界的独特理解和心理体验。
列里克维米尼(Реликвимини)的名字,作为帕斯捷尔纳克在最初的文学试作中使用的“笔名—象征符号”,反映了作家欲将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在记忆中留下的活跃印象表达出来并予以“定影”的意愿。这个俄文名字来源于拉丁语动词relinquo(离开,放弃),其被动态过去时复数第二人称形式,意为“你们已被忘却,已被放弃;你们已被保留下来”。以此为自己的第一部散文作品的主人公命名,表明在帕斯捷尔纳克看来,业已经历过、体验过的一切似乎都正在逐渐远去,都有可能被慢慢淡忘,不可能完全留存于记忆中,但是却可以借助于书写的方式,把那些自己认为不应忘却的体验在文字中永远保存下来。于是,我们在这部作品中通过列里克维米尼等人物的视线,便可以读出青年时代帕斯捷尔纳克的种种印象与感受、体认与记忆,领悟作家看取外界事物的艺术家眼光,也可以看到作家本人精神心理方面的某些重要特征。
现实中的作家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是俄国著名画家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之子,在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六年里(1903—1909),曾先后师从莫斯科著名音乐家尤·德·恩格尔和列·米·格里埃尔学习音乐理论、作曲和演奏。与此相对应,作品中的列里克维米尼既是一位年轻的音乐家,也是一位画家的儿子。日渐丰厚的艺术修养使列里克维米尼对于自然景色及其变化有着异常敏锐的感受力和富有个性化的理解。他常常以艺术家的眼光忘情地注视着莫斯科数不清的楼台和尖塔,在林荫道、街心公园、小巷、广场和纪念碑周围流连忘返,久久打量着不知从何处飘散而来的晚霞淡淡的红晕,“宛如蔚蓝色雪峰的天幕”“忧伤的河岸”、络绎不绝的马车和川流不息的行人,倾听着“教堂祈祷前的细碎微弱的钟声在寒冷的夜幕中发出悠扬婉转的旋律”[1]。当他把目光转向市郊及更遥远的乡村和原野时,映入眼帘的则是“被云彩抹淡了的晴朗而凛冽的碧空的蔚蓝”,“晚间市郊地区无家可归的声音和信号与烦躁不安的薄薄烟雾”,“黎明时分变得松弛了的灰色天幕”(《中短篇》,第17、20、23页)。作品还以两个整节的篇幅,专门描写梅扎河边的森林景色和“一条通航河流的入海口”,令人联想到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中的“树林和草原”等集中写景的章节。1910年春,帕斯捷尔纳克曾和家人一起在敖德萨度过两周,那里的德涅斯特河流进黑海的入海口及附近地区的迷人景色,也化为《最初的体验》里列里克维米尼眼中的这一片风景:“接纳了河流的大海在远远的前方呈现出一片宁静”,“一座座白色的别墅插在森林中,冷冷清清,有如整个冷峭的右岸”,“港湾过于夸奖的太阳渐渐向自己的倒影沉落”(《中短篇》,第58、59页)。作品中大量出现的上述这些关于在各种不同的天气状况中的城市、街道和原野景色的描写,生动地表现了青年时代的帕斯捷尔纳克对城市和乡村的那种特殊的、艺术家看取大自然的感觉。
类似的风景画幅也从同样作为艺术家的“我”和舍斯季克雷洛夫的视角获得了展现。其中,作为画家的“我”对于夕阳、晚霞、黄昏和暮色,似乎抱有特别的关注和别具一格的情感。顺着“我”的视线,读者可以看到莫斯科上空“被窗帘滤净的冬日暮色”;“夜色和尚未消散的晚霞聚集成有点儿像四颗星星似的光亮”;“窗外是弯曲而歪斜地铺陈的北方城市的暮霭”;在雪花开始飘落的城市的暮色中,“晚归的人们行色匆匆”;海滨城市的“夕阳停留在稍远处,停留在遇上了行人和马车的鲜红色街道的尽头”(《中短篇》,第39、50、56—57、62、83页)。作曲家舍斯季克雷洛夫则仿佛对冬景尤其偏爱。他所注目的是“积雪的浅滩上雪水渐渐退去”,“雪橇上长长的影子彼此追赶着越过田野”,清冽的天空已经“在地平线上徘徊不定的榆树的模糊暗影中休憩了”,“蕴雪的乌云,把仿佛堆积着石墨的天空推到了田野上方”;“覆盖着积雪的原野宛如远处温柔而无边无际的手掌在移动,同时把成串的寒鸦当成念珠逐一予以检视”(《中短篇》,第18页)。作品由“我”和舍斯季克雷洛夫这两位艺术家的角度,从原初面貌上对自然景物、场面、环境、转瞬即逝的印象等所做的逼真的动态描写,同样传达出作家帕斯捷尔纳克青年时代对大自然的诗意感受。这些描写所显示的纤细入微的艺术敏感和杰出的表现才能,成为作家的诗学世界的基础。
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的1959年,帕斯捷尔纳克曾在致英国诗人斯彭德[2]的信中写道:“我早年曾震惊于自己的观察:按自身的方式存在的事物,往往比某些令人惊奇的事件与事实更不同寻常和难以解释。我为寻常中的不寻常所吸引。我在作曲、写散文或诗歌时,遵循一定的观念或动机,展开喜爱的情节或题材,但是我最为满意的,只是在我得以感觉到真实、捕捉到它的况味之际,在我得以传达出存在本身的氛围之际,也就是我描写的对象沉浸和游动于其中的那种周围环境、包揽无遗的框架出现之际。”[3]
这番话几乎就是针对《最初的体验》中的景色描写而言的。这部作品中的自然景色描写,最鲜明的特色是对色彩的敏锐感觉,油画般、浮雕般的艺术效果,以及拟人化手法的自如运用。这样的描写使作家能够真正捕捉到景物的真实存在和“况味”,传达出大自然“存在本身的氛围”。试看以下这一段文字:
正如那些由于传遍各处的流言而中断自己的工作或者从床铺上爬起来的人们,丁香和潮湿山路彻夜无眠的芳香也在游移徘徊,聚集在扇扇小窗旁,出现在别人房间里那没人知道的陈设中,没有遭遇门槛旁的询问,便在每扇完全打开的窗户旁听着那一传闻的零碎片断,这传言来自左边那片树木丛生、山势陡峭的上空。(《中短篇》,第81页)
这种拟人化手法不仅显示于景物具有与人相似的情感、情绪和意念,显示于几乎所有的景物仿佛都深知主人公的心灵世界,并在和后者的彼此感应中变换着自己的色调、形态和运动方向,也体现在人物主观意识与情感在景物中的全面渗透。例如,读者可以看到:面对城市薄暮中的街景,“我”就曾禁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黄昏时分,您是否明白,它就是无数次偏离和丢失了自我的无家可归的焦急,所以抒情诗人应该处理好黄昏时分,而槭树叶子突然间在马路上四处蠕动,也仿佛无尽的暮色在徘徊萦绕;柏油马路是这样的远方,它应该成为某种没有色彩的、固定下来的轮廓,暮色为了这个轮廓颤抖和燃烧,因此我就鲁莽地扑过去,为的是在树叶周围画出上帝的形象,为斑点画出轮廓,为狂暴画出宁静。”(《中短篇》,第9—10页)无论“我”、列里克维米尼还是舍斯季克雷洛夫,似乎都不时地在和他们眼前的景物交流着感情。
在《最初的体验》中,景色描写并非总是呈现出一幅幅无人的画面。相反,作家更为注目的是人在各种不同时空背景中的形象、动作和行为方式,往往借助于奇特的比喻描绘人和周围景物之间的关系,显示出人如何对外在环境发生了这样那样的影响,让人物也参与到景色和环境的构成中去,并由此而传达出特定的生活气息和时代氛围。以下是画家“我”所看到的城市广场的一幅动态图景:
瞧,一些坚毅而毫不弯曲的身影孤单地斜穿过广场向您走来;他们竖起衣领,双手插在口袋里,身材匀称,却神情沮丧,以一种奇怪的步态,阔步跳跃着往前走。他们好像在涉水通过人行道,或者他们这样的步态是要以一种美国式的时髦在自己面前轻轻地推一下他们那昏昏欲睡的忧愁。这是一条斜穿过去的道路,他们连蹦带跳地走到贴海报的柱子附近,好像是用自己的行走路线这把细细的锯子把乱糟糟的广场直到对面的端点锯齐,一定得把这条对角线画到下一条人行道,既不破坏这条对角线,又考虑周密地让开了路过的卡车;他们甚至没留意伟人纪念碑,微风在它周围呆板地颤抖,发出嘶哑的声音,如同抛洒过去的许多小石子碰落了秋叶,这些秋叶仿佛是潮湿的黄色吸墨纸的碎片。(《中短篇》,第13—14页)
这一段外景描写不仅把人物动态和景物环境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景色描写时不中断情节的进展,而且暗示出作家对活动于这幅图景中的人物的情感态度,在整部作品几乎远离当代现实的底色上隐约表现了对同时代人的一种评价。
“一片风景就是一种心理状态。”[4]《最初的体验》中的风景描写,从一个侧面显示出诗人小说家帕斯捷尔纳克的心理和精神气质,浓郁的诗意中始终透出一种书卷气。作品中较多出现的是这样的散发着“书香”的比喻:“整整一卷槭树的叶片,有如一部简略写就的忧郁的小说”;“犹如复印出来的一层暮色就像写字台上潮湿的卷烟纸,覆盖了一大群卖报人和警士、房子和塔楼”(《中短篇》,第2、11页)。更具有独特性的则是小说中关于小火车站的夹杂着诸多感慨的描写:
小雨纠缠不已,缠绵不断,而它的灵魂是小车站;小站情绪高涨,地位提升,却没有把我们从沙沙响的雨丝中放出来,这雨丝继续往那边扩展,爬越到秋播作物的棋盘式空间之外。其实这车站是简陋的,在整个漫长的秋季都没有扩大。它很简单,不像前置词,甚至也不像感叹词,也许它像一个词的前缀,也许它可以轻而易举地附于田野和乡村的百年历史之前,附于这种适合于耕作的永恒性之前,这永恒之中有时带有生长着白桦的视野,就像破旧的用具那样。也许小车站让这些历史和永恒性靠近我们,让它们变成动词的一次体——我们随身携带着这些以小站为前缀的饥荒、贫穷区域的动词,并且可以将它们变为动词的各种形式。这样,小站就成为一个便捷之处。小车站的诗意在于,它的简单使它带有一种无限性。(《中短篇》,第64页)
这样的句子在整部作品中可以说是俯拾即是。法语、德语、英语、意大利语、拉丁语和希腊语等多种外语词句在作品中的穿插,更增添了这种书卷气。
不过,帕斯捷尔纳克散文的语言风格此时还远未定型。由于作家早年受到俄国未来主义、象征主义思潮的影响,因此《最初的体验》这部作品在写法上十分自由洒脱,充满隐喻、暗示、象征和人物意识的自然流动;语言运用极为灵活,跳跃性、零散化、错位现象比比皆是;不仅充满大量生僻的词汇,还自造一部分新词,而景物描写的拟人化手法更被作家推向极致。这一切都造成了行文晦涩和阅读理解上的某些困难。然而,从某些片断的诗意化表述中,又可见出俄罗斯传统文学的影响。总起来看,帕斯捷尔纳克在此时的语言运用,只是后来成熟语言风格形成前的必要试验和探索。
[1] 鲍·帕斯捷尔纳克:《最初的体验——帕斯捷尔纳克中短篇小说集》,汪介之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2、3页。以下凡引用该译本中的文字,仅在引文后注明书名的简称《中短篇》及页码,不再加脚注。
[2] 斯蒂芬·斯彭德(Stephen Spender,1909—1995),英国诗人兼期刊出版家。
[3] Пастернак Б.Л. Ст. Спендеру, 22 августа 1959 //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11 томах.Т. X. 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Слово», 2005. С.523.
[4] 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60页。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