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学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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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文化产业的特性

生理需要的对象是明确的,比如食物、水、空气等等。需要的层级越高,对象就越不明确,而且对象的精神性增强,物质性减弱。愿望的世界,将不再是物质世界,而是意义世界。

关于物质与意义的区分,冯友兰在讨论人生境界的时候做出了一个有启发性的阐发。所谓人生境界,也就是人生的意义世界。冯友兰说:“人对于宇宙人生底觉解的程度,可有不同。因此,宇宙人生对于人底意义,亦有不同。人对于宇宙人生在某种程度上所有底觉解,因此,宇宙人生对于人所有底某种不同底意义,即构成人所有底某种境界。”[13]同一件事情,因不同的觉解而有不同的意义;同一个世界,因不同的觉解而呈现出不同的境界。冯友兰根据觉解的不同层次,大体区分了四种不同的人生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冯友兰的人生境界理论,也可以理解为一种需要层级理论。不过,我们更注重的是因觉解而生成意义的思想。这种思想与尼采的透视主义(perspectivism)类似。[14]根据尼采的透视主义,从不同视角看同一个对象,可以得到不同的解释。我们不可能获得关于对象的唯一的知识,只能获得关于对象的众多的解释。冯友兰所说的因觉解不同而生成的不同意义,相当于尼采所说的因视角不同而得到的不同解释。冯友兰和尼采都主张,人生存的世界是由意义或者解释构成的,意义世界是无限的。因此,在有限需要向无限愿望转变的同时,有限的物质世界向无限的意义世界转变。

关于无限的意义世界,我想借助罗蒂(Richard Rorty)和卡维尔(StanleyCavell)二人的思想加以进一步的说明。

罗蒂主张,今天的伦理生活是一种审美化的伦理生活。这种生活主要是在语言领域活动,而不是在现实领域行动。生活的主要方式是占有词汇和创造词汇。生活的典范是批评家和诗人。批评家通过无止境地占有词汇来实现自我丰富,诗人通过无止境地创造词汇来实现自我创造。[15]语言领域与现实领域不同,前者是无限的,后者是有限的。当有限需要满足之后,人们就会由有限的现实领域进入无限的语言领域,在那里追求和实现自己的愿望。

卡维尔构想了一种完美主义理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对马斯洛自我超越理论的完善。马斯洛的自我超越理论中包含两个重要的领域:一个是超越性存在的领域,如上帝;另一个是他人领域。鉴于超越性存在本身是可疑的,而且对于超越性存在的追求,有可能导致盲从,从而为宗教极端主义所利用,因此对超越性存在的追求为人诟病。但是,在他人那里实现自我超越,却是一个十分宝贵的观念,可惜马斯洛本人没有做出深入的探讨,更没有看到它在克服个人自由和社会民主之间的冲突方面所具有的巨大潜力。

尽管卡维尔在许多方面与马斯洛大异其趣,但是仅从对人生的乐观主义看法这一点来看,二人非常相似。与弗洛伊德主义强调过去对自我的影响不同,卡维尔主张自我是向未来彻底开放的。自我从来就不是固定的、封闭的,它总是朝着更高的、更完善的阶段超越,这种努力向善的过程永无终结。这不是因为自我永远无法达到下一个更高的自我,而是因为一旦达到了一个更高的自我,另一个更高的自我又会立即出现并等待我们去实现。现在的问题是,什么是自我的下一个目标?换句话说,自我究竟朝哪里超越?

卡维尔独特的地方在于,他认为自我的下一个目标,不是由某种超越性的存在规定的,而是由他人启示出来的。准确地说,自我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人。由此可见,下一个自我不必比现在的自我好,但一定跟现在的自我不同。自我将他人作为超越的目标,就是因为他人跟自我不同。不管好坏,追求不同,是后现代主义的基本倾向。由于他人暗含着自我尚未实现但可以实现的更深远的自我,因此在追求自我完善的自由主义中又必然包含对他人的尊重,包含对民主的企求。个人自由与社会民主之间的矛盾由此得以解决。

当然,卡维尔也意识到,他人是无穷无尽的,全部经历他人的生活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由此以无限超越为核心的完美主义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主张在阅读和写作的语言领域中是可能的,阅读和写作因而被卡维尔当作调和自我完善与尊重他人的最有效的实践方式。[16]由此,我们可以说,卡维尔对个人自由和社会民主的矛盾的克服,并不是现实的克服,而是虚拟的克服,是在语言领域中的克服。与罗蒂一样,卡维尔看到了语言在满足人的无限愿望方面所具有的独特优势。

极端的透视主义认为不存在事实,只存在解释;某些语言学家认为不存在事实,只存在语言;还有一些美学家认为世界是审美地或者虚拟地构成的,而不是客观存在的,于是有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说法。总之,与其说世界是物质的,不如说世界是由意义构成的。不过,我们希望对这些极端的主张做些限制。也就是说,只有在全部需要满足之后,我们才会由物质世界进入意义世界。进入意义世界之后,并不是说物质世界就不再存在,而是说物质世界不再重要。就像马斯洛的需要层级理论所揭示的那样,当温饱满足之后,衣食就不再重要,但这并不意味着衣食不再存在。在一个全部需要得到满足的人的视野里,只呈现意义世界,物质世界退隐到了意识之外。不少学者认为,这表明一个新的时代的来临。对于这个新时代,有人从政治上称之为大众时代,有人从经济上称之为消费时代,有人从技术上称之为信息时代,有人从哲学上称之为后现代,但如果要从产业上来称呼它,或许可以称之为文化产业时代。所谓文化产业时代,就是以生产意义来满足愿望的时代。

需要指出的是,意义世界不仅限于狭义的语言,而是由全部符号表达所组成,包括视觉符号、听觉符号、触觉符号等等。意义世界也就是文化符号世界。如果一定要在意义世界与文化符号世界之间做出区分,我们可以说前者是所指世界,后者是能指世界。

在卡西尔看来,人与动物的区别,关键在于人拥有符号世界。卡西尔说:“在人类世界中我们发现了一个看来是人类生命特殊标志的新特征。[与动物的功能圈相比]人的功能圈不仅仅在量上有所扩大,而且经历了一个质的变化。在使自己适应于环境方面,人仿佛已经发现了一种新的方法。除了在一切动物种属中都可看到的感受器系统和效应器系统以外,在人那里还可发现可称之为符号系统的第三环节,它存在于这两个系统之间。这个新的获得物改变了整个的人类生活。与其它动物相比,人不仅生活在更为宽广的实在之中,而且可以说,他还生活在新的实在之维中。”[17]

于是,人有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连接主观与客观的世界,它是由符号构成的,语言、神话、宗教、艺术、科学,都是符号世界的组成部分。随着人的符号活动能力日益增强,符号世界越来越博大、精巧和牢固。这个后发展起来的符号世界,反过来影响主观意识和客观实在。于是,符号世界成了一个更加根本的世界。正因为如此,卡西尔提议将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以取代把人定义为“理性的动物”。[18]

卡西尔所说的符号世界,就是文化世界。人建构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化符号世界并栖息其中。卡西尔指出:“即使在实践领域,人也并不生活在一个铁板事实的世界之中,并不是根据他的直接需要和意愿而生活,而是生活在想象的激情之中,生活在希望与恐惧、幻觉与醒悟、空想与梦境之中。正如埃皮克蒂塔所说的:‘使人扰乱和惊骇的,不是物,而是人对物的意见和幻想。’”[19]

人用符号来传达意义,并建立起博大精深的文化符号系统。这是人在漫长的历史中逐渐完成的使命,并不是当今社会的独特现象。不仅如此,人们在讨论文化时,往往有厚古薄今的倾向,即认为古人比今人更有文化。卡西尔在讨论文化符号建构的时候,也更多地将笔墨投向古代而不是当代,这似乎强化了这种看法:文化是古人建立起来的。但是,卡西尔也指出,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人的符号活动能力越来越强,相应地,文化符号世界也越来越发达,它在人的生活中变得越来越重要。此消彼长,物质世界就变得越来越次要。正如卡西尔指出:“人的符号活动能力进展多少,物理实在似乎也就相应地退却多少。”[20]当人的有限需要得到满足,进入无限愿望领域的时候,针对文化符号的生产即文化产业就必将独立出来,进而必将成为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

随着信息技术的发明,人的符号活动能力获得了质的飞跃,与此相应,社会的性质也发生了质的变化。与过去任何时代的社会相比较,我们今天所处的社会变得更加柔软,几乎所有东西都变得可以塑造和虚拟。比如,从消费的角度来说,产品的符号价值已经超过了使用价值,成为人们消费的主导价值。如果说使用价值是“实”,符号价值就是“虚”。如果说产品本身是“硬件”,产品的外观、商标、理念等等就是“软件”。在今天的经济生活中,“虚”超过“实”,“软件”超过“硬件”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就社会现实的角度来说,媒体的报道变得比事实本身更为重要,甚至更为真实。我们都是通过媒体来了解社会现实,都相信媒体报道的真实性,以致当真正的社会现实出现的时候反而不敢相信。一些思想家甚至激进地主张,在今天这个媒体的时代,根本就不存在社会现实,存在的都是被媒体解释和虚构的叙事。从科学技术的角度来说,科学家发现物质的基本形式是相互联系的能、信息或者意义,而不是牛顿式的孤立的实体。离开物质与物质之间的关系,离开物质与意识之间的关系,我们就无法理解物质。从哲学的角度来看,我们已经没有永恒不变的唯一实在,只有相互竞争的各种解释。这一系列现象表明,我们今天所处的社会已经被高度虚拟化了,已经变得越来越柔软和虚幻。这种由“硬件”向“软件”的转变,被后现代哲学家们概括为由以科技为主导的现代化向以艺术为主导的审美化的转变。

这种哲学概括无疑是有道理的。从柏拉图以来,艺术就被认为是对社会现实的模仿,是一个可以让人们驰骋想象的虚构的领域。如果说今天的社会本身就是一个虚拟的世界,那么今天的社会现实本身就成了艺术作品,艺术与现实之间的边界彻底模糊了。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后现代哲学家将社会的虚拟化概括为审美化。

由此可见,日常生活审美化是一个特定的概念,专指20世纪后半期发生的一种特别的现象,即整个社会由实在向虚拟发展的现象。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不是所有的现实生活的艺术化现象都可以被当作日常生活审美化来看待。比如,在前现代社会,贵族阶级的生活可能是艺术化的,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器具本身就是艺术作品,但这种生活的艺术化不能被称为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因为在贵族们的生活世界中,连艺术作品也被当作实在对象来看待。再如,在现代社会,某些前卫艺术家用现成品艺术模糊了艺术与现实的区分,将社会现实中的器物当作艺术作品来看待,这种艺术的生活化也不能被称为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因为根据前卫艺术家的反抗逻辑,社会生活中的现成品之所以成为艺术,正因为它们不是艺术。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将前者称为“生活艺术化”,将后者称为“艺术生活化”。

后现代社会日常生活审美化与前现代社会“生活艺术化”和现代社会“艺术生活化”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是一种普遍现象,后两者都是一种特殊现象。在前现代社会,只有极少数的贵族阶级可以享受生活的艺术化;在现代社会,同样只有极少数的前卫艺术家将现成品视为艺术作品,将艺术生活化;但在后现代社会,审美化是一种普遍的大众现象,是消费社会的一种基本特征。我们还可以根据对待美的态度的不同,将这三种现象区别开来:在追求“生活艺术化”的前现代社会中,贵族阶级视艺术为美的结晶,以区别于丑陋的现实;在追求“艺术生活化”的现代社会中,前卫艺术家维持了艺术美与现实丑之间的区分,只不过力图通过将现实中丑的东西转化为艺术作品来模糊艺术与现实之间的界线;后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则将社会现实本身变成了美的商品。社会现实本身是美的,社会大众都可以享受美的生活,这是后现代社会日常审美化与前现代社会和现代社会发生的某些类似于审美化的现象的最大区别。

从古希腊开始,美就具有理想的特征,是人生在世的重要愿望。由于美的愿望很难现实地实现,因此通常通过虚拟的形式实现,以虚拟的形式实现美的愿望是艺术的重要特征。随着日常生活审美化时代的来临,现实本身由实在转向虚拟,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边界被彻底打破,由此所有生产都将是针对愿望的生产,因而都具有文化产业的特征,全面的建设性的文化产业的时代已经来临。

在全面的建设性的文化产业时代,文化不再是附加在产品功能之上的装饰,而是居于产品的核心。产品的功能要么没有,要么居于次要地位。就像恩退斯特勒(Joanne Entwistle)在界定今天的审美经济时所指出的那样,审美经济是审美居于核心成分的经济。在审美经济中,审美不是在产品业已被界定后作为装饰特征或事后想法“附加上去的”。审美就是产品,而且处于整个经济考量的中心。如果将审美替换成文化,我们可以说文化产业中的文化就是产品,而且处于整个经验考量的中心。在经济生活的审美化中,审美经济不再是全部经济生活中的一个部分,而是所有的经济生活都会表现出审美经验的特征。在建设性的文化产业时代,文化产业不再是全部产业的一个部分,而是所有产业都会表现出文化产业的特征。随着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深入发展,全部经济的审美特征和全部产业的文化特征将会表现得更加明显,人类将进入一个史无前例的新时代:一个全新的针对愿望生产的时代。

总之,文化产业是一种十分特殊的产业,它满足的不是人的有限需要,而是人的无限愿望。它采取的基本生产方式是符号生产方式,产品的重要内容是意义。鉴于人的愿望是无限的,文化产业的生产不会出现产能过剩现象。同时,信息技术的发展,让承载意义的符号的储存空间变得无限,文化产业的生产也不会产生库存积压的难题。最后,文化产业生产主要投入智力资源,不存在浪费不可再生资源和增加环境负担的问题。正因为如此,文化产业可以不受消费和资源的限制,而成为一个可以无限生产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