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学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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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艺术史的范例

经过上述分析,一般艺术史不仅可能而且亟需。现在的问题是,是否存在可供参照的一般艺术史著述?尽管一般艺术史的著作并不多见,它们更多地分散在人类学和人文学科的著作之中,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找到可供参照的范例。

第一个范例是黑格尔的《美学》。黑格尔在他的哲学生涯巅峰时期,开始从事美学或艺术哲学的研究和教学,1818—1829年间共讲授美学或艺术哲学课程五次。黑格尔为自己的美学讲演撰写了讲稿,听课的学生也做了详细的笔记。但是,在他生前,无论是讲稿还是笔记都没有公开出版。1835年黑格尔的学生霍托(Heinrich GustavHotho,1802—1873)综合讲稿和笔记,整理出版了黑格尔的《美学讲演》,随后又在1842年做了修订,形成黑格尔《美学》的通行版本。近20年来,又出版了其他学生记录的黑格尔美学讲演的笔记,对于霍托整理出版的通行版本起了很好的补充作用。[24]

关于黑格尔的美学,有两点需要说明:第一,对于黑格尔来说,美学就是艺术哲学。之所以沿用美学之名,是“因为名称本身对我们并无关宏旨,而且这个名称既已为一般语言所采用,就无妨保留。我们这门学科的正当名称却是‘艺术哲学’,或则更确切一点,‘美的艺术的哲学’”[25]。第二,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美与艺术可以等同起来。黑格尔的美学不研究自然美,因为他认为美是心灵的产物,即使存在自然美,也不是美的完善形态。黑格尔宣称:“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艺术美高于自然。因为艺术美是由心灵产生和再生的美,心灵和它的产品比自然和它的现象高多少,艺术美也就比自然美高多少。”[26]“心灵和它的艺术美高于自然,这里的‘高于’却不仅是一种相对的或量的分别。只有心灵才是真实的,只有心灵才涵盖一切,所以一切美只有涉及这较高境界而且由这较高境界产生出来时,才真正是美的。就这个意义来说,自然美只是属于心灵的那种美的反映,它所反映的是一种不完全、不完善的形态。”[27]正因为在黑格尔那里,美与艺术可以等同起来,因此他的美学实际上就是艺术哲学。

黑格尔的美学不仅等同于艺术哲学,而且等同于艺术史。黑格尔之所以能够将艺术哲学与艺术史等同起来,原因就在于他的全部哲学都信奉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在黑格尔看来:“哲学用以观察历史的唯一的‘思想’便是理性这个简单的概念;‘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历史因此是一个合理的过程。”[28]根据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观点,艺术理论的逻辑展开,必须体现为艺术史的实际进程。同时,艺术史的实际进程,又必然符合艺术理论的逻辑。正因为如此,黑格尔的艺术哲学与艺术史是密不可分的:黑格尔的艺术哲学不是抽象的,而是由具体的艺术史实支撑起来的;黑格尔的艺术史不是盲目的,而是由艺术理论的逻辑展开作为骨架或者模型的。

黑格尔关于艺术即美的著名定义是: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在论述美的理念时,黑格尔指出:“美就是理念,所以从一方面看,美与真是一回事。这就是说,美本身必须是真的。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说得更严格一点,真与美却是有分别的。说理念是真的,就是说它作为理念,是符合它的自在本质与普遍性的,而且是作为符合自在本质与普遍性的东西来思考的。所以作为思考对象的不是理念的感性的外在的存在,而是这种外在存在里面的普遍性的理念。但是这理念也要在外在界实现自己,得到确定的现前的存在,即自然的或心灵的客观存在。真,就它是真来说,也存在着。当真在它的这种外在存在中是直接呈现于意识,而且它的概念是直接和它的外在现象处于统一体时,理念就不仅是真的,而且是美的了。美因此可以下这样的定义: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29]

理念可以作为思考的对象,作为思考对象的理念体现的是真的内容。理念还可以作为感性的存在,即体现或者外化为具体可感的形象。在黑格尔看来,理念的这种具体可感形象,就是美。美不是抽象的理念,而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是精神与物质的统一,因此美不是思维的对象,“知解力是不可能掌握美的,因为知解力不能了解上述的统一,总是要把这种统一里面的各差异面看成独立自在的分裂开来的东西,因而实在的东西与观念的东西,感性的东西与概念,客体的与主体的东西,都完全看成两回事,而这些对立面就无从统一起来了”。[30]将这些对立面统一起来的美,不是思维的对象,不能在思维中展开,只能在具体的艺术作品中体现出来。于是,要理解美,除了考察艺术发展的历史之外别无他途。

黑格尔的艺术定义中有两个主要元素,即理念和感性显现。就艺术作品来说,理念就是精神内容,感性显现就是物质形式。黑格尔根据精神内容与物质表达的三种关系,将全部艺术分为三种类型:精神内容小于物质表达的象征型艺术、精神内容等于物质表达的古典型艺术、精神内容大于物质表达的浪漫型艺术,每种类型的艺术都有代表性的艺术门类,比如象征型艺术的代表是建筑,古典型艺术的代表是雕塑,浪漫型艺术的代表依次是绘画、音乐、诗歌。艺术史按照从象征型、古典型到浪漫型的次序展开,落实到具体艺术门类上,就是按照建筑、雕塑、绘画、音乐、诗歌这样的次序展开。黑格尔美学的全部内容,就是对这种发展次序做逻辑上的论证和历史上的证实。

象征型艺术是最原始的艺术。由于精神内容自身还不确定,还很含糊,因而无法找到所需要的形式,还只是对形式的挣扎和希求。象征型艺术这种精神内容与物质外形不相吻合的特点使其富有神秘色彩和崇高风格,典型的象征型艺术是印度、波斯、埃及等东方民族的建筑,如神庙、金字塔之类。

随着人类精神的发展,人类能够认识到精神的具体内容,从而能够为精神内容找到具体的形式。此时象征型艺术就要解体,让位给一种更高级的艺术——古典型艺术。古典型艺术克服了象征型艺术内容与形式的双重缺陷,达成了理念和形象之间自由而完满的协调,从而体现出静穆和悦的特点。典型的古典型艺术是古希腊的人体雕刻。

由于精神是无限的、自由的,古典型艺术的形式是有限的、不自由的,随着精神继续向前发展,和谐的古典艺术就要解体,让位给浪漫型艺术。浪漫型艺术在较高阶段上回到了象征型艺术所没有克服的理念与现实的差异和对立。与象征型艺术的物质外形大于精神内容相反,浪漫型艺术则是精神内容大于物质外形。浪漫型艺术的典型门类是绘画、音乐和诗歌。[31]

随着精神继续向无限、自由方向发展,精神最终必然会彻底突破有限的感性形式的束缚,浪漫型艺术也要解体,艺术最终整个要让位给哲学,艺术的历史也就终结了。当然,这并不是说艺术将不再存在,而是说艺术已经不再能够成为时代的主要的精神活动形式。黑格尔感叹说:“我们尽管可以希望艺术还会蒸蒸日上,日趋于完善,但是艺术的形式已经不复是心灵的最高需要了。我们尽管觉得希腊神像还很优美,天父、基督和玛利亚在艺术里也表现得很庄严完善,但是这都是徒然的,我们不再屈膝膜拜了。”[32]

由此,黑格尔从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原则,推演出了一部艺术史。这部艺术史不仅囊括了所有的艺术门类,而且覆盖了不同地域和文化的艺术。

第二个案例是李泽厚的《美的历程》。由于李泽厚是著名的美学家,《美的历程》通常被当作美学史著作。其实,它既不是美学史,也不是美术史,而是艺术史。在该书的开篇,李泽厚提出了艺术博物馆的构想。这里的艺术,不只是美术,而是包含美术在内的全部艺术门类。李泽厚说:

中国还很少专门的艺术博物馆。你去过天安门前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吗?如果你对那些史实并不十分熟悉,那么,作一次美的巡礼又如何呢?那人面含鱼的彩陶盆,那古色斑斓的青铜器,那琳琅满目的汉代工艺品,那秀骨清像的北朝雕塑,那笔走龙蛇的晋唐书法,那道不尽说不完的宋元山水画,还有那些著名的诗人作家们屈原、陶潜、李白、杜甫、曹雪芹……的想象画像,它们展示的不正是可以使你直接感触到的这个文明古国的心灵历史么?时代精神的火花在这里凝冻、积淀下来,传留和感染着人们的思想、情感、观念、意绪,经常使人一唱三叹,流连不已。我们在这里所要匆匆迈步走过的,便是这样一个美的历程。[33]

《美的历程》涉及彩陶、青铜器、诗歌、音乐、舞蹈、绘画、雕塑、戏剧、小说等等,以美和审美为中心,将它们贯穿起来。尽管《美的历程》非常简略,在许多方面有待完善,但是对于刚起步的艺术史研究和写作来说,仍不失为有价值的参照。李泽厚《美的历程》的畅销和黑格尔《美学》的广泛影响,从另一个侧面说明艺术史研究和著述具有巨大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