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拉吉舍夫对现实的批判
拉吉舍夫(А.Н.Радищев)是俄国第一批知识阶层的代表。俄国著名哲学家别尔嘉耶夫(Н.А.Бердяев)认为拉吉舍夫堪称俄国知识阶层第一人,因为“拉吉舍夫之受迫害开始了俄国知识阶层的殉难史。”[1]他把拉吉舍夫的《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Путешествие из Петербурга в Москву)中的那段话视为俄国知识阶层思想史上里程碑式的路标,即:“看看我的周围——我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我审视自己的内心,认为人的灾难不是来自人,而且往往只是由于人不正视他周围的事件”[2]苏联及当代俄罗斯著名学者利哈乔夫(Д.С.Лихачёв)院士也认为:“第一批真正的、典型的俄国知识阶层出现在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他们是苏马罗科夫、克尼亚日宁、拉吉舍夫和卡拉姆津。”[3]
拉吉舍夫于1749年出身于贵族家庭,童年和少年时代生活在优越的环境之中,接受了正统的贵族式教育。他是叶卡捷琳娜二世亲自签署命令并从贵族子弟中选出来的12名到普鲁士莱比锡大学留学的青年一员。按照叶卡捷琳娜二世的训令,这些留学生必须学习拉丁文、德文、道德哲学和罗马法,“特别是自然法和民法”。但是拉吉舍夫除了学习这些科目外,还努力学习了自然科学,广泛地阅读能够找到的有关法国启蒙思想的著作。一位俄国旅行家途经莱比锡时,向拉吉舍夫推荐了爱尔维修(Claude Adrien Helvé tius)的《精神论》,拉吉舍夫“认真地读了这本书,而且用心地读,学会照那本书思考。”[4]自青年时代起,拉吉舍夫的思想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开始用批判的目光审视俄国社会现状,展望俄国的发展前途。
拉吉舍夫所处时代是俄国专制制度达到顶峰的时代,是叶卡捷琳娜二世统治的“贵族专政的黄金时代”。拉吉舍夫只身面对俄国社会的反动势力,勇敢地向数百年来形成的俄国专制制度挑战,将其无情的笔触直指农奴制度和沙皇专制制度。他毫不留情地剥去了长期以来沙皇统治所依靠的“君权神授”的面具,强调“主权在民”,强调“专制政治是一种最违背人性的制度……法律赋予了君主处理罪犯的权利,但是君主的违法同样赋予了他的裁判者——人民以同样的和更大的权利来处理他。”[5]
拉吉舍夫著有《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他在书中揭露了专制制度的黑暗,甚至隐晦地抨击了当政的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拉吉舍夫认为沙皇是专制制度最集中的代表者,是“强盗的魁首、叛国的元凶、破坏公共安宁的首犯、毒害弱者心灵的最残暴的敌人”,是一个披着神圣外衣的“骗子、假仁假义者、为害极大的伪君子”。正如叶卡捷琳娜二世恶毒诅咒的一样,这本书中“充满了最有害的理论,企图破坏社会安宁,减低对当局应有的尊敬,力图在人民中激起对长官和上级的愤怒”,她断言:“作者不喜欢沙皇,当一有可能贬低对沙皇的爱戴和尊敬时,他就以罕见的大胆肆意挑剔。”[6]《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的社会影响几乎超过了同时期声势浩大的普加乔夫起义,而在叶卡捷琳娜二世看来,拉吉舍夫则是“比普加乔夫更坏的暴徒”。[7]
拉吉舍夫在《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的开端即把农奴制度比作一头生有“一百张血盆大口”的怪物。作品描写俄国农民过着极其悲惨的生活,他们成年累月地为地主服徭役,只有夜里和星期天才能耕种自己的小块土地。他们靠糠菜充饥,住在倒塌的矮屋子里。地主就是这样依靠大批农奴的破产和死亡而发财致富的。作者愤怒地诘问地主:“贪婪的野兽,永不知足的吸血鬼,你们给农民留下了什么?只有你们无法抢走的空气。是的,只有空气!”作者详尽地描述了公开拍卖农奴等骇人听闻的事实,指出这一切都是由于“法律给农奴规定了一条死路”,农奴制度是和沙皇专制统治密不可分的。叶卡捷琳娜二世曾告诉伏尔泰俄国农民生活富足,“随时可以吃到鸡”。拉吉舍夫在《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中愤怒地驳斥:沙皇的红袍上沾满了人民的血泪,手指上有人的脑浆,两脚站在污泥里;人民称沙皇为“骗子、伪君子和害人精”。
拉吉舍夫深信农民革命不可避免,任何镇压只会引起更加强烈的反抗。他说农民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会像冲破堤坝的激流一样,势不可挡。在《扎伊佐沃》一章中记述全村农民用木棍打死为非作歹的地主父子四人,事后法院给农民判罪,他们仍不屈服。作者站在农民一边,认为他们是无辜的。在其他章节里,他甚至号召农民起来烧光地主的房屋。他希望俄国人民能够推翻沙皇政权,建立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资产阶级联邦共和国。
拉吉舍夫对农奴制度进行了深入的批判,他认为农奴制度是“荒谬绝伦”的制度,它是靠沙皇政权的支持,靠地主贵族的棍子和鞭子而存在的。在《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中,拉吉舍夫更多地关注农奴制度下广大的农奴的悲惨地位,展现了他所亲眼目睹或亲耳所闻的地主贵族在政治上、经济上以及人格上欺辱农奴的事件,“农民在法律上是死人……一方是几乎具有无限的权力,另一方是孤苦无告。而地主对农民的关系上,既是农民的立法者、审判官、自己的决议的执行人,同时又是可以任意加人以罪名的原告。对这样的原告,被告不准说任何话。这对于农民是带枷锁的囚犯的命运,是被囚于地牢的囚犯的命运,无异于轭下牛马的命运。”[8]拉吉舍夫主张废除农奴制,在人身上和财产上彻底解放农奴,使他们拥有自己的土地和自由选择职业。
拉吉舍夫在《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中使用了政治意义上的词汇“自由”(свобода),书中有诗句:“伟大啊伟大,你,自由精神之构建,……本身犹如是上帝”(Велик, велик ты, дух свободы, ... как сам есть Бог)[9],这是俄文文献中свобода词意最接近政治自由和社会自由含义的最早表述。[10]
拉吉舍夫思想最为可贵之处在于,他能够自觉地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赞美历史真正的英雄——人民大众,歌颂人民大众的伟大力量,呼唤人民群众起来推翻沙皇的残暴统治,而不是寄希望于所谓的“开明君主”的良心发现。他在《特维尔》一章的颂诗《自由颂》里,以满腔热情欢呼革命:“我看见犀利的刀剑遍体闪闪发光,死神打扮成各式各样的形状,在那颗高傲的头上盘旋飞翔。狂欢吧,被束缚的人民,这是天赋的复仇权利,它把沙皇送上断头台上……当权的罪人,是我把权利交在你的手上,凶手,是我把王冠给你戴在头上,说吧,你怎么胆敢与我作对?……”[11]拉吉舍夫强调“不是所有出生于祖国的人,都有资格获得祖国儿子这一庄严的称号。”一个真正的爱国主义者不仅应该保护祖国不受外来敌人的侵略和捍卫祖国领土的完整,而且还应该为争取人民的自由和平等权利而斗争,应该将广大的劳苦大众从残暴的沙皇专制统治和农奴主的压迫下解放出来,即真正的爱国者应该“为人民的幸福而牺牲一切”。他坚信:“一旦戴着沉重枷锁的奴隶们绝望得恼怒起来,用妨碍他们自由的镣铐,打碎我们的头颅——他们的残酷无情的老爷们的头颅,用我们的鲜血涂染自己的田地,那么国家将会因而失去什么呢?在他们中间很快就会出现伟大的人物来代替被痛击的家伙。但是他们将不会再有同样的自私打算和压迫人的权利。这并不是梦想,视线会透过我们眼前遮蔽着未来的、厚密的时间帷幕。我向前看透了整整一百年!”[12]
1792年拉吉舍夫因《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被判处死刑(后改判流放托博尔斯克10年),这个判决是根据叶卡捷琳娜二世的个人命令,她认为《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充满了有害的空论,破坏社会的安定,减少对政权应有的尊敬”[13]。拉吉舍夫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他宣布:“如果法律或国王,或人间任何权力要你撒谎或违反德行,你应对此毫不动摇。要不怕嘲笑,不怕折磨,不怕疾病,不怕坐牢,甚至不怕死。要精神坚定,有如中流砥柱。”[14]拉吉舍夫在1796年保罗一世继位才得大赦,但仍然不许他返回首都。1801年,拉吉舍夫被允许回到彼得堡参加了沙皇政府法制委员会的工作,起草《关于法制》《民法法典草案》,重申废除农奴制度的主张,为此他又遭受新的政治迫害。1802年1月12日,在东正教圣诞节后7日,他自杀身亡。拉吉舍夫以最极端的方式最后发出了对专制制度的愤慨。美国学者赫克评价“拉吉舍夫和一切后来者一样,作了当时专制政体的牺牲者。这种专制主义抵挡不住思想的力量,只有用残暴来压迫它。拉吉舍夫并不是白受了罪的。他的死感动了许多人来效法他。”[15]
[1] БердяевН.А.Русскаяидея:ОсновныепроблемырусскоймыслиXIXвекаиначалаXXвека//О Россииирусскойфилософскойкультуре:Философырусскогопослеоктябрьскогозарубежья.М.:Наука,1990.c.43—271.
[2] РадищевА.Н.ПутешествиеизПетербургавМоскву.Ленинград,1979.с.95.
[3] ЛихачёвД.С.Орусскойинтеллигенции//Новыймир.Москва,1999.№.2.
[4] 普列汉诺夫: 《俄国社会思想史》,孙静工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3卷,第352页。
[5] 布拉果依: 《拉季谢夫》,殷山译,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18页。
[6] 同上书,第32—33页。
[7] 同上书,第38页。
[8] 布拉果依: 《拉季谢夫》,殷山译,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28页。
[9] ЛеонтовичВ.В.ИсториялиберализмавРоссии1762—1914.Москва.,1995.c.42.
[10] 尽管叶卡捷琳娜二世对《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极其不满,认为拉吉舍夫是“比普加乔夫更坏的暴徒”。但是,她也曾在其他场合谈到“自由”(свобода),认为它是“一切之心灵”(душа вся)(参见: ЕкатеринаIIАлексеевна,Собраниесочинений.ПБ.1907.Т.12.С.615.转引自:Леонтович В.В. История либерализма вРоссии1762—1914.Москва,1995.с.42.)。专制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和她的囚徒拉吉舍夫对“自由”的理由竟有如此多相似之处,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11] 布拉果依: 《拉季谢夫》,殷山译,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20—21页。
[12] 同上书,第26、3518页。
[13] ПавленкоН.И.ЕкатеринаВеликая.Москва,2006,с.279—281.
[14] 普列汉诺夫: 《俄国社会思想史》,孙静工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3卷,第363页。
[15] 赫克: 《俄国革命前后的宗教》,高骅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第2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