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Ⅰ
生活的字典里没有退缩
人生从清零开始
2009年春天,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的一纸录取通知书打破了我原本平静规律的生活。
经历花旗、中信,原本对证券行业一无所知的我,开始学会从一线和管理视角透彻了解其具体的运作过程。这期间两年的工作经历充满了奇遇和偶然。从在校期间立志要从事理论经济学研究到稀里糊涂进入投行,从下决心精通所有资本运作细节和技巧到阴差阳错地参与整个公司管理系统改革,似乎人生总是不按规划的路线展开在自己眼前。难得通过“一线资本运作项目+内部管理系统改革”这样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为职业发展奠定似乎已经光明的前景,人生再次打出一张充满变数的手牌。
现在我又要一无所有地到一个新的国度了。去哈佛深造,是多少学子所憧憬向往的,能够得到这个机会,我不能不说是激动欣喜的。然而当兴奋的情绪渐渐退去,我对即将到来的日子又充满了茫然与忐忑。
远离学习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故土,再没有了熟悉亲切的同学、朋友左右陪伴,也没有一起奋斗拼搏的同事们为我加油鼓气,连父母的声音都只能在电话里听到。面对这座神圣的殿堂,渺小的我是孤身一人。
而且,虽然我在申请前阅读了不少曾去哈佛访学读书的师长前辈写下的文字,但终究有着隔岸观火的不真实感。而且,这些书籍对哈佛的教育理念、教学特色都鲜有精辟的描述,有关学习、生活的个人信息也是只言片语,实在难以帮我构建出梦中的国度。至于我所在的肯尼迪学院,因为声名太盛,很早之前我便有所耳闻。我在准备申请的过程中,对它的专业设置、师资情况包括校友去向也大致了解。可这些信息都太外在,从这些具象的数据里,我很难知道那里的氛围究竟是积极蓬勃还是融洽平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又有着怎样的秉性。
更重要的是,当我身处一个完全脱离母语的环境,我该怎样自如地与世界一流的教授和全球的青年精英交流呢?在这人才济济的地方,我怎样做才能依然让自己脱颖而出呢?在哈佛,我能延续以往的光辉岁月吗?
面对大大小小的问题,我都没有答案,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在哈佛面前,我过去二十多年前所经历的顺风顺水的人生都要归零。
哈佛,将成为一个崭新的开始。
不过好在我是一个生性乐观的人,坚信船到桥头自然直。用一位朋友的话说,“长大了还依然爱看动画片的人,心性大都豁达”。没有经历之前的种种担忧揣测,只是杞人忧天徒增烦恼而已。所以我谨遵父亲“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教诲,认真把中信的工作全部交接完毕后,才匆匆惜别亲友师长、领导同事,马不停蹄地于8月中旬抵达波士顿。
来之前就有很多朋友叮嘱我,两年光阴弹指即逝,须得珍惜。然而哈佛,这个莘莘学子梦想中的终极殿堂,点点滴滴都是无穷的宝藏,那么我究竟该珍惜些什么呢?此前生活中太多的事情已经告诉我,有所得必有所失。想抓住的东西太多,最终反而会迷失自己。为此,我为自己制定了一个基本原则:要珍惜离开哈佛之后再也不会拥有的东西。这个小小的法则看似不起眼,却让我在日后受益不少。
初入坎布里奇小城,除了没有代步工具,购置生活用品比较费时费力外,生活上的安顿比我想象中要顺利许多。因此我还有几分窃喜,认为大学以来的离家生活塑造了我超一流的适应能力。然而等到学院的项目介绍(Orientation)正式开始,情况就急转直下,各种打击接踵而来。
首当其冲就是语言。我想对于大多数留学生来说,不管出国前托福、GRE、SAT分数有多高,真正进入全英文的环境,还是会有“水土不服”之感。我原以为自己曾是国家人事部认证的口译员,情况会略好一些,然而到了之后才发现,冷冰冰的考试永远无法涵盖生活语言的丰富多彩。听美国人说话,那飞快的语速、含糊的吞音、各种奇特的口音,还有种种闻所未闻的俚语小词,这一切都让我觉得仿佛置身电影中,只是少了最关键的字幕。
尽管现在用英语交流对我而言已是家常便饭,然而每每回忆起初入哈佛的日子,都会觉得忍俊不禁。
我们公共政策硕士这个项目是肯尼迪学院的开院项目,人数最多,一届约有240名学生,美国人所占的比例可以说是全校之最,约为80%。剩下20%的国际学生中,也有不少都有在美国学习生活的经历,像我这样此前从没有海外留学经历的同学,在语言上完全没有任何优势可言。而项目介绍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自我介绍,每人限时15秒。常言道,第一印象最重要,为了让别人在这短短的15秒里记住自己,大家都拼了命地讲笑话,等到项目介绍结束,二百多个学生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竟然讲了近四百个笑话!
尽管当时不少同学笑得前俯后仰,我们几个中国本土学生却全然不解。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同学上台就说:“大家好,我来自新泽西州。”然后便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大家,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哄堂大笑。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美国人有很多笑话与新泽西州有关,甚至有“新泽西笑话”(JerseyJokes)一说,可是当时的我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同学仅仅在台上拉长了语调说出自己的家乡便惹人发笑。我突然觉得,即使征服了语言障碍,还有文化差异这道关卡横亘在我面前。接下来的项目活动,更让我觉得中国和美国不只地理距离上隔着浩瀚太平洋,生活文化上更是如此。
我哪里知道奶酪切下来便可以夹在饼干里面直接送嘴里呢?“真吓人”是我的第一反应。
我哪里知道颜色缤纷的酱不能随意抹在不同的食物上?当我惊喜地认出在国内唯一见过的番茄酱,兴奋地往沙拉上挤时,几个同学好奇地问我:“何亮,中国人都用番茄酱拌沙拉么?”
我哪里知道用餐的时候可以直接用手呢?我还装模作样地拿叉子一颗一颗地叉葡萄,结果手一打滑,圆滚滚的葡萄满地跳。
我又哪里知道别人邀你举杯共饮,实在喝不下也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呢?
吃葡萄
一直觉得出了国门便代表着一国尊严,因而不管是谈天说地,还是饮食举止,我都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可半生不熟的英语又让我觉得交流起来倍感吃力。大概也是非母语的缘故,就连记住同学的名字这样简单的事情,我也难以做到。以前在国内我也曾结识一些外籍友人,因为人少所以记住名字不算难事,但在这里,一眼望去全是金发碧眼的洋人,难度陡然上升,而且国内学习时耳熟能详的Jack、Lisa、Tony之类的名字一个都没接触到,名叫 Erin,Heidi的倒是不少,等到我记住每个同学的名字,已经是三周以后的事情了。连同学的名字都难以记住,更不要说那些聊天时所接触的混乱庞杂的信息了,高负荷运转的大脑频频短路,冷场自然在所难免,为了掩饰这种手足无措的尴尬,我只能不停举杯,借酒浇愁。
偶尔有友好的同学主动攀谈,我也总因为语言文化的障碍难以畅所欲言。记得项目介绍的最后是观光酒会,全班一起乘船欣赏查尔斯河上的美丽夜景。我无意间与一个大个儿站在一起,碰巧撞了衫,两人都穿了绿白相间的条纹短袖,大个儿便主动打招呼:
“一样的颜色嘛!”
“是啊,真有意思。”
“你从中国来的?叫什么名字?”
“是啊,中国来的。我叫何亮。”
“再说一遍?”
因为英语里面没有与“何”类似的发音,这位外国同学反复念叨了一会才说出一个比较自然的“何”字。碍于情面,我也只好违心地赞美:
“啊,没错,你学得真快。你呢?”
“我叫塞斯,来自宾夕法尼亚州。”
“噢,好地方啊。”
“噢?是吗?哪里好?”只不过一句无心的客套之词,没想到他倒是有刨根问底的精神,我一时间真后悔问出这句话,初来乍到,我对美国的了解少之又少,我哪儿知道他的家乡究竟哪里好?
只是话已出口,我只能在脑海中费力搜刮有关宾州的见闻,终于想出一句“费城的宾大很有名的嘛”。心里面却在暗暗祈祷:“哥们,看在我夸你家乡好的份儿上,千万不要再追问了。”
“哈哈,不错不错。我就是宾大毕业的。你去过呀?”
我终于松了口气:“哈哈,我看电视上介绍过。”
“哦……你多大呀?”这哥们估计也看出了我的局促不安,开始转换话题。
“26,你呢?”
“我也26。”
“噢,多好的年龄啊!”
“是啊!”
一时间竟再找不出可以继续下去的话题,只好各呷一口手中的啤酒,便陷入了无尽的沉默。此时的我真想一头扎进查尔斯河中,只求能够避开这种无言的尴尬。
整晚在酒会上类似的事情不断发生,我和周边的人都进行过一番这样的对话后,和这一船人就再找不到可以深入下去的话题。别人的幽默风趣引得人人笑意盈盈,唯独自己云里雾里一脸茫然。大家高谈阔论相知甚欢,唯有自己沉默不语,自斟自酌。这样的我,如同惊弓之鸟般,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心理压力,既担心以后的相处,又顾虑会影响到祖国形象。虽然大家都很友善也都很有礼貌,但是礼貌往往代表着疏远。纵然大家会体谅我初来乍到的心境,却不代表每个人都乐意去做我的义务导师,更遑论大家初次相识,就算有人愿意指点我一二,也不知道从何教起。这种被忽视被遗忘的滋味着实不好受,我只能不断地自我开脱,安慰自己毕业后大家就各奔东西,谁还会记得这两年的种种过往。看着大家开心交谈的样子,我心中甚至燃烧着一簇愤世嫉俗的火苗:美国人有什么了不起,中国还是美国最大的债权国呢!这种酸葡萄心理充斥着我的脑海,虽然驱散了一时的孤独寂寞,却又让我看不到未来的路,该何去何从?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一醉方休。一杯杯啤酒下肚,我已经记不清那次观光酒会如何落幕,只记得结束后中国留学生一起吃的那顿小火锅是最舒心、最团结的,估计大家都与我感同身受吧。
查尔斯河畔
开学的这两周,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拿到潜水证的人一头扎进了大海,明明面对的是自己向往已久的斑斓世界,却又充满了不确信和没来由的慌乱。没有了娴熟的语言与交流能力,就如同缺失了潜水中最为紧要的氧气罐,不安感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在这一刻,我终于对离乡背井的游子心有了深刻体会。奔波在陌生的城市,为了梦想远离故乡、远离家人、远离朋友,作为一个异乡人时常处于复杂且尴尬的境地,或许只有付出比当地人辛苦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稍稍获得一丝认可。等到有一天苦尽甘来,回过头再想想蜕变过程中的心酸、无奈与挣扎,怕是万千感慨。而初来乍到的我,犹处在这蜕变的开始,要走的路还很远很长,该如何扭转这种一无所有的开局,是当时的我亟待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