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霞成绮:余恕诚先生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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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归来哀江南[1]

莫砺锋[2]

尊敬的余师母,余先生的亲属,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我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前来参加余恕诚先生的追思会。请允许我引用李商隐的《哭刘蕡》这首诗:“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到余先生的灵前来引用李商隐的诗,当然不是想要班门弄斧,而是因为这首诗真切地表达了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我一向不相信“好人一生平安”这句话,因为从古至今,有太多的事例证明好人并不一生平安。李商隐哀悼的刘蕡就是一个显例,他堪称是唐代最典型的怀才不遇之人。刘蕡忠君爱国,奋不顾身,他应制举的对策被新、旧《唐书》全文收录,但是他一生坎坷,不断地遭到排挤、迫害,郁郁以终。余恕诚先生当然不是怀才不遇,他一生中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也获得了实至名归的荣誉,但是余先生没有享受到应有的长寿和健康,他生前曾患有两种严重的疾病。当我听到胡传志教授在电话里告知余先生去世,心头立刻涌现孔子的话:“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在《论语》中,孔子重复两次的话很少,而这句话孔子一连说了两遍,可见他心中的感触是何等深沉。余先生淡泊名利,宽厚待人,俗话说“仁者寿”,可是余先生并没有享受到长寿和健康,这就使得我们格外痛心。

去年12月21日,我和南京师大的钟振振教授一起到安师大来参加中国诗学研究中心的学术委员会会议,余先生出席了会议,还介绍了诗学中心的工作情况。第二天,我们又一起参加了几位研究生的开题报告,余先生还提出了中肯的意见。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余先生。南京和芜湖相距不远,但毕竟隔着长江的波涛。本以为到今年年底,我又会有机会与余先生相见。没想到在秋雨连绵的日子里,竟突然收到了余先生去世的噩耗。“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李商隐的这两句诗,真是先得我心!

李商隐诗的第三联是“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余先生去世后,大家纷纷写了唁诗、挽联,来表达对先生的哀思。我也拟了一副挽联:“此解此笺彩笔凌云湔日月,斯人斯疾青衿泪雨洒江淮。”上联是表彰余先生学术成就的。我高度评价余先生的学术专著和论文,比如他的论文《李白与长江》,从题目就可看出新意,因为我们一般只会谈“李白与黄河”。但是我相信,最能标志余先生学术水准的成果,还是他与刘学锴先生合作的李商隐诗文的校注,尤其是《李商隐诗歌集解》,这是一本肯定会传世的学术著作。李商隐的诗歌,向称难解,金代的元好问就说过“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但是刘先生和余先生很好地完成了这项工作。《李商隐诗歌集解》的笺注部分,体现了两位先生的学问和功力,此书的解,也就是两位先生谦称为“按”的部分,则体现了他们的灵心慧性。清人钱谦益注杜诗,曾在序中引用其族孙钱遵王称赞此注的话:“凿开鸿蒙,手洗日月。”意思是杜诗虽像日月,但以前蒙着一层灰尘,是钱谦益的注释把日月洗干净了。我觉得此话用来评价钱注杜诗,稍嫌过分。如果用来评价余先生和刘先生的《李商隐诗歌集解》,则恰如其分。我的挽联中所说的“湔日月”,就是这个意思。可惜的是,尽管我们用各种唁诗、挽联来追悼余先生,却再也无法使他起死回生了。汉人王逸注楚辞,认为《招魂》是宋玉作来追悼其恩师屈原的。我相信大家都会想起《招魂》的最后三句:“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李商隐诗的最后两句是:“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孔子说过:“师,吾哭诸寝。朋友,吾哭诸寝之外。”李商隐认为他与刘蕡的关系介乎师友之间,所以说不敢哭于寝门之外。清人何义门解这两句诗说:“平生则友,风义则师。”我觉得除了这个原因,两人的年龄差可能也是一个原因。刘蕡是在李商隐十三岁那年进士及第的,估计他比李商隐年长十来岁,所以李商隐这样看他。余先生也比我年长十岁,我其实曾经有机会成为他的及门弟子。1977年冬天,我在安徽泗县参加高考。对我来说,那是一场迟到十一年的高考。我当了十年知青,又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女,当高考的机会来临时,早已人穷志短,不要说北大、清华了,连家乡的南京大学也不敢报考。我填报的三个志愿都是安徽的高校:安徽大学、安徽师范大学、宿县师专,每个大学都是既填外文系,又填中文系。要是当年安师大中文系录取我的话,我就会像丁放院长一样成为安师大1977级的学生,也就成为余先生的及门弟子。可惜三所学校都不要我,我落榜了。过了一个月,由于有扩招的政策,我才进入安大的外语系学习。幸亏我第二年就考上了南大的古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从此与余先生属于同一个学术圈。我很幸运,博士毕业后刚进学术圈,就认识了安师大的刘学锴、余恕诚等先生,后来又认识了潘啸龙教授等学长。余先生生性谦逊,总是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但我自己始终认为我们的关系是师友兼而有之,今天来追思余先生时,我的心情也就格外沉重。

各位朋友!余先生已经离我们而去了。俗语说盖棺论定,大家公认余先生既是一位优秀的学者,又是一位优秀的老师,他是一身二任的。其实从孔子以来,凡是与传统文化有关的学科中的学者和老师,都是一身二任的。庄子说得好:“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闻一多解释说这里的“薪”就是古代的蜡烛,古人用木棍裹上动物脂肪,点燃了照明的。余先生就是这样的一支红烛,他燃尽了自己,留下了光明。余先生的学术成就,就是这支红烛发出的光芒。余先生更重要的贡献是培养了大批优秀的学生,是他开创的安师大古代文学这个博士点,是他创建的安师大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余先生一生的意义,其实就是把文化的火种传递给下一代,使之生生不息。从这一点意义来说,余先生已经在中华传统文化的长河中获得了永生。我们完全可以说一声:余先生,安息吧!

[1] 本文原为作者在余恕诚先生追思会上的讲话,题目是编者所加。

[2] 莫砺锋(1949— ),江苏无锡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