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孟子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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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王勃、卢照邻对孟子的评价

在初唐士人中,王勃和卢照邻对孟子评议较多,王勃出身于儒学渊源醇厚的仕宦家庭,祖父王通为隋代大儒,大业末,弃官归乡,以著书讲学为业。曾模仿《春秋》体例,著纪年之书《元经》。“又依《孔子家语》、扬雄《法言》例,为客主对答之说,号曰《中说》。皆为儒士所称。”[1]最能代表王通学术思想的《中说》,在政治思想上推行王道,受孟子王道、仁政思想的影响很大;在伦理思想上继承了孟子的性善说,提出了“正心说”[2]。王勃对自己的家学传统十分自豪,他在送弟弟王劼赴太学时说:

吾家以儒辅仁,述作存者八代矣,未有不久于其道而求苟出者也。故能立经陈训,删书定礼,扬魁梧之风,树清白之业,使吾徒子孙有所取也。[3]

王勃告诫弟弟王劼要发扬“以儒辅仁”的家风,劝勉他要“振骨鲠之风标,服贤圣之言,怀远大之举”[4]。王勃著述也很丰富,《旧唐书·经籍志上》载他撰《周易发挥》五卷,《旧唐书·王勃传》还记载他有《次论》等书,并作《大唐千岁历》,可惜多已遗失。卢照邻的儒学家传虽不如王勃,但他自幼就研习儒学,十余岁就拜著名的儒学家曹宪为师,又跟随博通《五经》的王义方学习经史,这为他成为一个博学能文的文儒打下了很好的学术基础。

一、王勃、卢照邻对孟子不遇命运的同情

孟子不遇于时的命运,引起了王勃和卢照邻强烈的共鸣。王勃在《上绛州上官司马书》中陈情说:

至若时非我与,雄略顿于穷途;道不吾行,高材屈于卑势。孔宣父之英达,位未列于陪臣;管公明之杰秀,名仅终于郡属。有时无主,贾生献流涕之书;有志无时,孟子养浩然之气,则说亦有焉。岂非妙造无端,盛衰止乎其域;神期有待,动静牵乎所遇。[5]

在这段文字中,王勃借前代英贤抒发了自己“雄略顿于穷途”“高材屈于卑势”的不遇之情,并把前贤视为自己的异代知音。他认为孟子是“有志无时”,孔子是位未列陪臣,把孟子与孔子并列,足见在他的心目中,孔孟的命运是相同的。

卢照邻的《对蜀父老问》则以问答的方式,先以侧笔假托皤然庞眉的“蜀父老”之口,对自己的现状表示不满。他虽有心涉六经,眼营四海的才华和雄心,却“爵不登上造,位不至中涓,藜羹不厌,裋褐不全”,形容憔悴,颜色疲怠。然后再正面表达自己的志节和追求:

盖闻智者不背时而徼幸,明者不违道以干非。是以圣贤驰骛,莫救三家之辙;匹夫高抗,不屈万乘之威。道在则箪瓢匪陋,义存则珪组斯违。或立谈以邀鼎食,或白首而甘布衣,或委辂而事属论都之会,或射钩以相遇匡霸之机。……孟轲偃蹇,为王者师;范雎匍匐,为诸侯客。富贵者君子之余事,仁义者贤达之常迹。

若余者,十五而志于学,四十而无闻焉。咏羲农之化,玩姬孔之篇,周游几万里,驰骋数十年,时复陵霞泛月,搦札弹弦,随时上下,与俗推迁。……虽吾道之穷矣,夫何妨乎浩然?[6]

卢照邻的这段抒情言志,旨在表现自己满腹经纶的才学,和要守道存义的志气。其中的“不屈万乘之威”与“何妨乎浩然”明显是源自于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7]以及浩然之气的学说。他同情“孟轲偃蹇”的命运,但是孟子“为王者师”的风范却能激励其人生,成为他追求理想的榜样。

王勃和卢照邻以文才著称,他们虽然学问广博,但是时人还是把他们归入文士之列。如《旧唐书·卢照邻传》载,卢照邻曾“著《释疾文》、《五悲》等诵。颇有骚人之风,甚为文士所重”[8]。《旧唐书·王勃传》也反复称赞他的文才:“勃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与兄勔、勮,才藻相类”,“为《采莲赋》以见意,其辞甚美”,“勃文章迈捷,下笔则成”等。[9]尤其是王勃于高宗上元二年(675)重阳节时,在洪州(今江西南昌)都督大宴滕王阁上“沆然不辞”写下的《滕王阁序》,更让他的文才声名大振。

然而王勃竭力要把自己排除在文士行列之外,他不满于那些“肤受末学者因利乘便,经明行修者华存实爽”[10]现象,表示自己要继盛德之家风,传先王之德行,道先王之法言的理想:“昔者仲尼之述书也,将以究事业之通,而正性命之理。故曰吾欲托之空言,不如附之行事。道德仁义,于是乎明;刑政礼乐,于是乎出。非先王之德行不敢传,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11]可见,做一个“修身慎行”,不辱先辈的文儒才是王勃所真正追求的。[12]他在《上明员外启》中表述说:“某崇徽启绪,盛德传家,承太子之仙宗,析将军之远系。朱轮在汉,列高士于三台;青盖浮江,扈平王于七姓。遗风旧烈,尚存清白之基;祖德家声,代有纵横之目。及金陵东覆,玉马西奔,髦头杰起,文儒继出。”[13]他的知音杨炯也把王勃视为“文儒”,在《王勃集序》中,杨炯高度评价了王勃以“经籍为心”的博物,“探先圣之不言”“成一家之体”的成就:“文儒于焉异术,词赋所以殊源。逮秦氏燔书,斯文天丧;汉皇改运,此道不还。贾、马蔚兴,已亏于雅颂;曹、王杰起,更失于风骚。俛大猷,未忝前载。洎乎潘、陆奋发,孙、许相因,继之以颜、谢,申之以江、鲍。梁魏群材,周隋众制,或苟求虫篆,未尽力于邱坟;或独徇波澜,不寻源于礼乐。……其有飞驰倏忽,倜傥纷纶,鼓动包四海之名,变化成一家之体,蹈前贤之未识,探先圣之不言。经籍为心,得王、何于逸契;风云入思,叶张、左于神交。故能使六合殊材,并推心于意匠;八方好事,咸受气于文枢。出轨躅而骧首,驰光芒而动俗。非君之博物,孰能致于此乎?”[14]

王勃曾恳劝时任吏部侍郎的裴行俭,希望他能够掌握好铨选人才的标准,不要仅以诗赋之才作为选人标准:

君侯受朝廷之寄,掌镕范之权,至于舞咏浇淳,好尚邪正,宜深以为念者也。伏见铨擢之次,每以诗赋为先,诚恐君侯器人于翰墨之间,求材于简牍之际,果未足以采取英秀,斟酌高贤者也。徒使骏骨长朽,真龙不降,衒才饰智者奔驰于末流,怀真蕴璞者栖遑于下列。[15]

王勃这段话的言外之意就是告诉裴行俭,自己不是仅靠诗赋之才于翰墨间求取仕宦的那一类人才,而是属于英秀高贤怀真蕴璞之列者。因此,他希望裴行俭不要“器人于翰墨之间,求材于简牍之际”。但是最后他还是要向裴行俭献上自己的文章,表达志向,显示才华:“然窃不自揆,尝著文章,非敢自媒,聊以恭命,谨录古君臣赞十篇并序,虽不足尘高识之门,亦可以见小人之志也。”[16]王勃文笔富赡华美,加上他恃才自傲,也怪不得人们把他看成文士。

《旧唐书·王勃传》载:

初,吏部侍郎裴行俭典选,有知人之鉴,见勮与苏味道,谓人曰:“二子亦当掌铨衡之任。”李敬玄尤重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与勃等四人,必当显贵。行俭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杨子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为幸。”果如其言。[17]

这里关于裴行俭对四杰的评价,在张说的《赠太尉裴公神道碑》和中唐刘肃的《大唐新语》中也有相似的记载。傅璇琮对此颇有置疑,他在其《杨炯考》中赞同清人姚大荣《惜道为斋集》中《跋骆宾王〈上吏部裴侍郎书〉》一文的观点:“今考其实,行俭生前必无轻藐四子之语,后因四子盛名,不获大用,赍志以殁,嫉才者乃饰为预料不终之言归之行俭典选时评断,张说撰碑,乃摭入之。”“吾以为燕公谀墓之词,非独诬四子,实并诬行俭。”[18]笔者完全同意傅先生关于裴行俭与四杰关系的考证结论,但此处我们更感兴趣的是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中对裴行俭选人标准的劝告,以及裴行俭“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的选人标准。这其实反映出封建时代官僚集团在选拔人才时轻视文士的潜在观念。而这一观念又相当深刻地影响着人们对文士才能以及品行的看法。王勃和卢照邻对儒学的博识,让他们深谙孟子的学说和成就,而他们的超人文才及文士气质,又使他们对孟子的不遇和坎命运产生了共鸣,所以他们才把孟子视为知音同调。

二、王勃、卢照邻对孟子继承儒家诗教传统的肯定

王勃、卢照邻都对孟子继承儒家诗教传统予以肯定。王勃在《上吏部裴侍郎启》中感慨:“周公孔氏之教,存之而不行于代。天下之文,靡不坏矣。”进而肯定孟子能继承圣人君子的雅训:“夫文章之道,自古称难。圣人以开物成务,君子以立言见志。遗雅背训,孟子不为;劝百讽一,扬雄所耻。”[19]他认为孟子能继承圣人的文章之道,即能立言见志,甄明大义,化俗资兴。因而主张在“国家应千载之期,恢百王之业”的时期,应该“激扬正道,大庇生人,黜非圣之书,除不稽之论”。通过实施这样纯正的圣道教化,就可以实现让天下“牧童顿颡,思进皇谋;樵夫拭目,愿谈王道”[20]的理想社会。卢照邻在其《驸马都尉乔君集序》[21]中赞扬乔师望“教训子弟,不读非圣之书”,也认为孟子继承了孔子的礼乐道统:

昔文王既没,道不在于兹乎?尼父克生,礼尽归于是矣。其后荀卿、孟子,服儒者之褒衣;屈平、宋王,弄词人之柔翰。礼乐之道,已颠坠于斯文;雅颂之风,犹绵连于季叶。[22]

在《南阳公集序》中,他也有类似的评价:“自获麟绝笔,一千三四百年,游、夏之门,时有荀卿、孟子。”[23]

王勃和卢照邻都从儒家诗教传统的角度立论,把孟子视为孔子之后儒学诗教最醇正的继承者。他们的这一观点,一方面来自于他们维护儒家诗教正统地位的责任,一方面也是对当时文坛上流行的“上官体”的一种挑战。

维护儒家诗教的正统地位,以儒教的标准即强调文学的社会教化作用来评价文坛,往往会对文学观念发生了变化的魏晋以后文学表示不满。王勃在《上吏部裴侍郎启》中,就历数魏晋南北朝文学的弊端,认为“故魏文用之而中国衰,宋武贵之而江东乱。虽沈、谢争骛,适足兆齐梁之危:徐、庾并驰,不能止周陈之祸”,甚至连屈宋也被指责为“屈宋导浇源于前,枚马张淫风于后”。[24]卢照邻虽然在《南阳公集序》中对六朝文学评价态度比较客观,说“二陆裁诗,含公干之奇伟。邺中新体,共许音韵天成;江左诸人,咸好瑰姿艳发。精博爽丽,颜延之急病于江、鲍之间;疏散风流,谢宣城缓步于向、刘之上。北方重浊,独卢黄门往往高飞;南国轻清,惟庾中丞时时不坠”[25],但考察其上下文意思,他之所以有这样比较客观的态度,完全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像“古今之士,递相毁誉”,是此一时彼一时的权变,并不表示他因此认同六朝文学。所以在其他的场合,他也和王勃一样否定六朝乃至屈原和宋玉。如在《驸马都尉乔君集序》中他就批评屈宋:“屈平、宋王,弄词人之柔翰。礼乐之道,已颠坠于斯文。”[26]在《乐府杂诗序》又批评六朝文人:“潘、陆、颜、谢,蹈迷津而不归;任、沈、江、刘,来乱辙而弥远。其有发挥新体,孤飞百代之前;开凿古人,独步九流之上。自我作古,粤在兹乎!”[27]认为屈宋背离礼乐之道,六朝文人离礼乐之道更是愈来愈远。

王勃和卢照邻否定自屈宋以后尤其是六朝文学,要实现“发挥新体”,“自我作古”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直追孔孟儒道传统,以雅正之声抗衡上官体的绮错婉媚之风。《旧唐书·上官仪传》载:上官仪“本以词彩自达,工于五言诗,好以绮错婉媚为本。仪既贵显,故当时多有效其体者,时人谓为上官体”[28]。上官体的风行就是杨炯在《王勃集序》中所批评的“尝以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29]。上官体其实是对六朝体物图貌、细腻雕琢文风的继承,而六朝文学在王勃和卢照邻的眼中,又是远离儒学的礼乐之道的。因此杨炯不仅大力表彰王勃倡导儒道以变革文风的主张,对卢照邻呼应王勃所起的支持作用也十分肯定:

卢照邻人间才杰,览清规而辍九攻。知音与之矣,知己从之矣。于是鼓舞其心,发泄其用。八纮驰骋于思绪,万代出没于毫端。契将往而必融,防未来而先制。动摇文律,宫商有奔命之劳;沃荡词源,河海无息肩之地。

长风一振,众萌自偃。遂使繁综浅术,无藩篱之固;纷绘小才,失金汤之险。积年绮碎,一朝清廓;翰苑豁如,词林增峻。[30]

杨炯认为卢照邻是王勃的知音、知己,通过他们共同的努力,当时文坛风气的变革取得了明显效果,廓清了六朝以来的积年绮碎,让翰苑词林豁如增峻。

总而言之,王勃、卢照邻对孟子的评价,始终伴随着初唐文风改革的思潮,至于他们标举恢复儒教诗学正统来反对上官体时风是否得当,以及他们的文学主张与创作实践是否完全一致,不属本题讨论范围,在此不再赘述。然而王勃等人首次从文学观念上评价孟子对儒学诗教的继承,虽然还只是笼统地将其归为孔学之列,缺少更多具体的研究和评价,但是无疑他们为中唐韩愈在这方面的发挥提供了很好的理论基础,其首创意义是不容忽视的。

[1]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上,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004页。

[2] 参见李峻岫《汉唐孟子学述论》第四章中“隋代儒学发展概况及王通《中说》对孟子思想的继承”部分,齐鲁书社2010年版,第232—233页。

[3] 王勃《送劼赴太学序》,《全唐文》卷一百八十一,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37页。

[4] 同上。

[5] 王勃《上绛州上官司马书》,《全唐文》卷一百七十九,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24页。

[6] 卢照邻《对蜀父老问》,《全唐文》卷一百六十七,第1706页。

[7] 《孟子·滕文公下》,杨伯峻《孟子译注》卷六,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41页。

[8]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上,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000页。

[9]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上,第5006页。

[10] 王勃《送劼赴太学序》,《全唐文》卷一百八十一,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37页。

[11] 王勃《续书序》,《全唐文》卷一百八十,第1833页。

[12] 王勃《上明员外启》,《全唐文》卷一百八十,第1831页。

[13] 杨炯《王勃集序》,《全唐文》卷一百九十一,第1930页。

[14] 同上。

[15] 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全唐文》卷一百八十,第1830页。

[16] 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全唐文》卷一百八十,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30页。

[17]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上,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006页。

[18] 参见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0页。

[19] 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全唐文》卷一百八十,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29页。

[20] 同上书,第1830页。

[21] 此处的驸马都尉乔君应为乔师望,《旧唐书·乔知之传》:“乔知之,同州冯翊人也。父,尚高祖女庐陵公主,拜驸马都尉,官至同州刺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012页。

[22] 卢照邻《驸马都尉乔君集序》,《杨炯集 卢照邻集》,徐明霞点校,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9页。

[23] 卢照邻《南阳公集序》,同上书,第71页。

[24] 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全唐文》卷一百八十,第1830页。

[25] 卢照邻《南阳公集序》,《杨炯集 卢照邻集》,徐明霞点校,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1页。

[26] 卢照邻《驸马都尉乔君集序》,同上书,第69页。

[27] 卢照邻《乐府杂诗序》,同上书,第74页。

[28] 《旧唐书》卷八十,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743页。

[29] 杨炯《王勃集序》,《全唐文》卷一百九十一,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931页。

[30]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