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遊》非屈原作以及《遠遊》創作史實新論
【提要】 《遠遊》自漢代起就被視爲屈作,後來質疑者不乏其人,但此説一直佔據主流。本文將確定屬於屈原的作品視爲核心比照系統,論證《遠遊》仙信仰體系與該系統間實質上不存在任何有效的歷史與邏輯關聯,《遠遊》與《莊》《老》道學的整體性綰合則强化了它的實質性。《遠遊》自作成並傳播以來不斷得到關注和迴應,其間歷史線索可界定它産生的時間下限;其上限必在始皇三十五年(前212)“韓衆去不報”之後,因爲韓衆已被它視爲登仙的楷模。簡言之,《遠遊》實爲《莊》《老》道學、燕齊神仙方術以及楚騷三種傳統交錯影響的結果。
在古代,傳世《楚辭》中的《遠遊》篇原本一向被視爲屈子之作。較早的王逸《遠遊章句序》云:“《遠遊》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於世。上爲讒佞所譖毁,下爲俗人所困極,章皇山澤,無所告訴。乃深惟元一,修執恬漠。思欲濟世,則意中憤然,文采鋪發,遂敘妙思,託配仙人,與俱遊戲,周歷天地,無所不到。然猶懷念楚國,思慕舊故。忠信之篤,仁義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瑋其辭焉。”其後朱熹《楚辭集注》、汪瑗《楚辭集解》、王夫之《楚辭通釋》、蔣驥《山帶閣注楚辭》等一系列楚辭學著述均持類似説法。殆至清朝,才逐漸有學者提出質疑。今人陳子展曾説:“懷疑《遠遊》不是屈原所作,從近代始。近代學者中有這樣的懷疑,從廖平始。”又説,《遠遊》“一面借用了道家神仙家的思想,一面又撥棄了它”,前人普遍未認識到這一點,然大都强調其“道家神仙家的思想”,差别唯在於,“從梁啓超以上的過去的學者都推崇屈原這一作品,從梁啓超同時和以下的現代的學者大都否認屈原有此作品”[2]。這種説法其實止符合大體上的情况。在廖平(1852—1932)、梁啓超(1873—1929)以前,至少胡濬源(1748—1824)、吴汝綸(1840—1903)等學者已經對屈原作《遠遊》説提出了質疑[3]。
胡濬源説:“《史》明謂‘讀……《招魂》《哀郢》’,又謂‘作《懷沙》之賦’,《哀郢》《懷沙》俱在《九章》内,則《招魂》與《九章》皆原作可知。惟《遠遊》一篇,《史》所不及載。《漢志》‘屈原賦二十五篇’;計二十五篇之數,有《招魂》則無《遠遊》,有《遠遊》則無《招魂》,必去一篇,其數乃合。大抵《遠遊》之爲辭人所擬,良是。細玩其辭意,亦然。”(《楚辭新注求確》目録序)[4]胡氏又説:“屈子一書,雖及周流四荒,乘雲上天,皆設想寓言,並無一句説神仙事……《遠遊》一篇,雜引王喬、赤松,且及秦始皇時之方土韓衆,則明系漢人所作。”(《楚辭新注求確》凡例)在具體注釋中,胡氏亦頗注意揭明《遠遊》之不合屈子處。如在“餐六氣”一章下,指出:“不過借仙以遣無聊,可也,若‘餐六氣’‘漱正陽’等語,太真,此種話不似屈子心中所緊急,以下皆然。彼何等心而暇念至此乎?須知屈子心中,苟得‘君之一悟,俗之一改’,雖真有白日飛衝,必不以易也。”在“道可受兮而不可傳”一章下,復指出:“談元雖得秘旨,然在屈子尤不切事情。……疑漢文景尚黄老時,悲屈子者託擬之,以舒其憤也。”而吴汝綸則認爲:“此篇(按即《遠遊》)殆後人仿《大人賦》託爲之。其文體格平緩,不類屈子。世乃謂相如襲此爲之,非也。辭賦家輾轉沿襲,蓋始於子雲、孟堅。若太史公所録相如數篇,皆其所創爲。武帝讀《大人賦》,飄飄有凌雲之意。若屈子已有其詞,則武帝聞之熟矣。此篇多取《老》《莊》《吕覽》以爲材,而詞亦涉於《離騷》《九章》者,屈子所見書博矣,《天問》《九歌》所稱神怪,雖閎識不能究知,若夫神仙修煉之説,服丹度世之恉,起於燕齊方士,而盛於漢武之代,屈子何由預聞之?”(《古文辭類纂》卷六二《遠遊》評點)。胡、吴兩家提出了質疑《遠遊》爲屈作的大體依據,且將其産生斷在漢代文景尚黄老時,或漢代神仙修煉説盛行(“盛於漢武之代”)、辭賦家興起“輾轉沿襲”之風以後(此風“蓋始於子雲、孟堅”)。
總而言之,廖平以前,質疑舊説者早已有之。廖平止是有所推進而已。其《楚詞講義》序稱:“《秦本紀》(按當爲《秦始皇本紀》)始皇三十六年使博士爲仙真人詩,即《楚詞》也。《楚詞》即《九章》《遠遊》《卜居》《漁父》《大招》諸篇,著録多人,故詞重意複,工拙不一,知非屈子一人所作。當日始皇有博士七十人,命題之後,各有呈撰,年湮歲遠,遺佚姓氏,及史公立傳,後人附會改捝,多不可通,又僅掇拾《漁父》《懷沙》二篇,而《遠遊》《卜居》《大招》悉未登述,可知《遠遊》《卜居》《大招》諸什非屈子一人撰,而《漁父》《懷沙》因緣蹈誤,不過託之屈子一人而已。著書諱名,文人恒事,使爲屈子一人擬撰,自當整齊故事,掃滌陳言,不至旨意重複,詞語參差若此。”該書第一課在講《卜居》《漁父》時,又稱:“舊説以《楚詞》爲屈原作,予則以爲秦博士作,文見《始皇本紀》三十六年。”廖平提出了新的依據,斷定《遠遊》乃秦博士作於始皇時,接近始皇之殁。
1923年,陸侃如(1903—1978)出版了《屈原》一書,承前人之説,列三方面證據將《遠遊》逐出了屈原集。這三種證據是:(一)“所舉人名大都爲屈原時所無”,比如韓衆。(二)“表現的思想與别篇不一致”,具體則可分兩層:(1)别篇爲悲觀的,而此篇爲樂觀的;“屈原是常常處於逆境的,故不免流於悲觀。試看他作品中所敘理想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失望的。他去見天帝,卻見拒于閽人;他向宓妃一流的女神及二姚一流的賢女求婚,可是媒人不替他出力(見《離騷》)……但到了《遠遊》裏便不同了。他要見天帝,閽人便開門。他到了南疑,那些一輩子請不來的女神,如宓妃、湘靈、娥皇、女英、海若、馮夷等等,都來歌著舞著。他在《離騷》裏出遊時望見故鄉,便停住不走了。如今卻得意洋洋的‘指炎帝而直馳’”。(2)别篇爲入世的,此篇爲出世的;“屈原雖抱悲觀,但他的思想卻是入世的……而《遠遊》裏的話卻處處與此相反……我們固然不能不許屈原的思想變遷。但他的思想若真個歸到出世樂觀上去,則他盡可在洞庭九疑的湖光山色之間逍遥自在去,又何必自沉汨羅?又何必不絶的發許多牢騷話?我們若承認《遠遊》是他的作品,還得去否認自沉的事實,否認《哀郢》《懷沙》等篇的著者。既不能這樣否認,便當逐此篇於屈原集之外了”。(三)“這篇有抄襲司馬相如《大人賦》之處”。陸氏總結道:“這幾個疑點有一於此,即可逐這篇於屈原集之外,何况兼而有之呢?……我想這大約是一個漢代的無名氏僞託的。”[5]至此,對《遠遊》非屈作的論證可以説是更爲充分了。
筆者認爲,説《遠遊》乃抄襲、模仿《大人賦》或者爲仙真人詩,説《遠遊》産生於秦皇求仙之世,或者漢代文景二帝崇尚黄老時,又或者漢武時神仙修煉説盛行、辭賦家興起輾轉沿襲之風以後,這些都是可以商榷的;各家指證《遠遊》非屈子所作,雖皆爲淺嘗輒止,方法上亦未臻自覺,甚至論證上存在極嚴重的偏差,但是最基本的事實——《遠遊》不屬於屈子——還是弄清楚了[6]。然而迄今爲止,仍有大批學者沿用舊説。比如陳子展(1898—1990)稱:“《遠遊》爲屈子初放漢北,徨故鄉,意不自聊,無所告愬,爰逞其幻想與想像之所極,而有是作。非必服膺其時陰陽家或神仙家與方士一流之説,但假其説爲賦以自廣,亦猶發憤抒情之意爾……屈子《遠遊》,意别有寄,非傳道也。”[7]其《〈遠遊〉解題》力駁陸侃如、郭沫若諸學者之議,堅持《遠遊》確爲屈子所作[8]。姜亮夫(1902—1995)則提出:“《遠遊》是屈原思想發展過程中最重要的一篇文章。屈原之所以後來死了,《遠遊》是一個最後的記載,最後‘願輕舉而上浮’,總比‘將從彭咸之所居’那句話更加清楚,那是因没有與爲美政者。而《遠遊》是‘時俗迫厄’了,没有辦法了,思想體系是一個發展,所以這篇文章是很重要的。”[9]他還説,“《九章》《遠遊》《卜居》《漁父》,其内容與作風、體性皆與《騷》同,爲一組,大體都是有事可據,有義可陳的,是屈子創作的重心,情愫與事實相糾合而成篇,是一切文學家的正常創作”;又稱,“與《離騷》情調思想完全統一的還有《九章》《遠遊》《卜居》《漁父》諸文。都不過是《離騷》的一枝一節、一鱗半爪,或某一含義而已”[10]。而宋效永認定《遠遊》爲屈子之作,且用《離騷》《遠遊》和《莊子·逍遥遊》三文,建構了一個對他來説極重要的觀點——所謂逍遥遊三環節[11]。總之近年來,堅持《遠遊》爲屈作的學者不僅未見减少,而且可能重新佔據了主流[12]。
以上事實,説明《遠遊》作者問題仍有進一步探討之必要——其歷史真相不僅關係到《遠遊》這一篇文章的歸屬,而且涉及對《遠遊》和屈原的確切認知,涉及對兩者所關聯文化與歷史的還原。
徹底解决這一問題無疑需要有正確的理念及方法。筆者認爲,《遠遊》是否爲屈子所作,最權威的意見來自屈子本人,研究者應儘量“讓屈子説明自己”。筆者的具體作法是,以《離騷》《天問》《九章》《招魂》《九歌》等確定屬於屈原的作品爲主體,建構一個“核心比照系統”,把握該系統之本質,再拿《遠遊》來做比對,觀察其間的相異性或同一性,以作斷案之最終依據;若兩者存在大量根本上的歧異,而且這些歧異無法基於核心比照系統來作合理的解釋,就可斷定它們不可能屬於同一系統,相反,若兩者存在大量本質上的關聯,就有充足的理據斷定它們屬於同一個系統。除此之外,《遠遊》在文學史及思想文化史上關聯的一系列事實,也將被作爲確定其撰著時期的有效標杆。經由這樣的處置,可以確認,儘管《遠遊》被古今大多數學者視爲屈作,但它完全不被屈作核心比照系統承認和接納,它另具特質,另有基源,也另有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