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经学对史学的影响
魏晋以后史学脱离了经学而独立,这是一个重要的变化。不过,我们不得不注意另一方面,即经学对史学也还有很大的影响。
经学对史学的影响首先表现在史书的语言上。《三国志》卷一《武帝纪》载曹操语:“夫刘备,人杰也,今不击,必为后患。”这句话在裴注所引孙盛《魏氏春秋》中被改为:“刘备,人杰也,将生忧寡人。”裴松之就孙盛改易文字评论道:“凡孙盛制书,多用《左氏》以易旧文,如此者非一。嗟乎,后之学者将何取信哉?且魏武方以天下励志,而用夫差分死之言,尤非其类。”当时采用类似的文字处理方式者不止孙盛一人。刘知幾在《史通·模拟》中列举了这方面的大量例证。比如:“谯周撰《古史考》,思欲摈抑马《记》,师仿孔《经》。其书李斯之弃市也,乃云‘秦杀其大夫李斯’。夫以诸侯之大夫名天子之丞相,以此而拟《春秋》,所谓貌同而心异也。”又如:“干宝撰《晋纪》,至天子之葬,必云‘葬我某皇帝’。时无二君,何我之有?以此而拟《春秋》,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又如“《公羊传》屡云‘何以书?记某事也。’此则先引《经》语,而继以释辞,势使之然,非史体也。如吴均《齐春秋》,每书灾变,亦曰:‘何以书?记异也。’夫事无他议,言从己出,辄自问而自答者,岂是叙事之理者邪?以此而拟《公羊》,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刘知幾对貌同心异的模拟极为反感,但对得其神似的模拟却也不反对:“如《左传》上言芈斟,则下曰叔牂;前称子产,则次见国侨,其类是也。至裴子野《宋略》亦然。何者?上书桓玄,则下云敬道;后叙殷铁,则先着景仁。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最后,刘知幾概括说:“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效三史,从晋已降,喜学五经。”
经学对史学的影响除语言之外,还表现在史书的名称与体裁上。这一时期,史书书名常常模仿经书,如袁晔著《献帝春秋》,孔衍著《魏尚书》《汉魏春秋》,孙盛著《魏氏春秋》,习凿齿著《汉晋春秋》,王琰著《宋春秋》,吴均著《齐春秋》,裴子野著《梁春秋》。除《魏尚书》外,这些以“春秋”命名的史书均属编年体,显然是对《春秋》经的模仿,至于《魏尚书》,大约是对《尚书》的模仿,模仿《春秋》远多于模仿《尚书》,这或许是因为《春秋》原本就是史书,而《尚书》为古代文献汇编,体裁不适宜模仿。除以春秋为名者外,如上引刘知幾所提到的干宝《晋纪》、裴子野《宋略》等书也均属编年体。语言模拟现象基本上都是出自这些编年体史书。
晋代以后,史书中还出现了“条例”。所谓“条例”是指作者在撰写史书之前预设的关于史书书法、史书结构的规定。这也是受经学影响而来的。《文心雕龙·史传》称:
按《春秋》经传,举例发凡,自《史》《汉》以下,莫有准的。至邓粲《晋纪》,始立条例,又摆落汉魏,宪章殷周,虽湘川曲学,亦有心典谟。乃安国立例,乃邓氏之规焉。
《史通·序例》:
夫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昔夫子修经,始发凡例,《左氏》立传,显其区域。科条一辨,彪炳可观。降及战国,迄乎有晋,年逾五百,史不乏才,虽其体屡变,而斯文终绝。唯令升先觉,远述丘明,重立凡例,勒成《晋纪》。邓、孙已下,遂蹑其踪。史例中兴,于斯为盛。
按刘勰所说,史书中的条例是从东晋邓粲的《晋纪》开始的,而按刘知幾所说,则是从东晋干宝《晋纪》开始的。二人说法虽稍有不同,但都认为史书中的条例始自东晋,而且他们提到的著作都是模拟《春秋》的编年体史书。关于《春秋》经传条例方面的书,《隋书·经籍志》记载甚多,如颖容《春秋释例》、郑众《春秋左氏传条例》、杜预《春秋释例》、刘寔《春秋条例》、方范《春秋经例》、吴略《春秋经传说例疑隐》、刁氏《春秋公羊例序》、何休《春秋公羊谥例》《春秋公羊传条例》、范宁《春秋穀梁传例》等。另有不知撰者姓名的如《春秋左氏传条例》《春秋义例》《春秋左传例苑》等。按此,著史设置条例显然也是受经学影响而来的。
对于这一时期《春秋》体史书的大量出现,《隋书·经籍志》解释道:
自史官放绝,作者相承,皆以班、马为准。起汉献帝,雅好典籍,以班固《汉书》文繁难省,命颍川荀悦作《春秋左传》之体,为《汉纪》三十篇。言约而事详,辩论多美,大行于世。至晋太康元年,汲郡人发魏襄王冢,得古竹简书,字皆科斗……盖魏国之史记也。其著书皆编年相次,文意大似《春秋经》。诸所记事,多与《春秋》《左氏》扶同。学者因之,以为《春秋》则古史记之正法,有所著述,多依《春秋》之体。
按此,模拟《春秋左传》的编年体史书起自汉末的荀悦。不过《隋志》的作者似乎比较强调西晋竹书出土以后所带来的影响。(此种看法当是来自杜预。杜预《春秋经传后序》就出土竹书说道:“其著书文意大似春秋经,推此足见古者国史策书之常也。”)这与刘知幾所说史书“从晋已降,喜学五经”不谋而合。经学在汉代盛于晋代,何以模拟之作从晋代始?这是须要加以解释的。
如果不局限于以《春秋》体裁著史一端,而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理解模拟,则模拟还可以推得更早。《续汉书·百官志》:
故新汲令王隆作《小学汉官篇》。诸文倜说,较略不究。
案:胡广注隆此篇,其论之注曰:“前安帝时,越骑校尉刘千秋校书东观,好事者樊长孙与书曰:‘汉家礼仪,叔孙通等所草创,皆随律令在理官,藏于几阁,无记录者,久令二代之业,暗而不彰。诚宜撰次,依拟《周礼》,定位分职,各有条序,令人无愚智,入朝不惑。君以公族元老,正丁其任,焉可以已!’刘君甚然其言,与邑子通人郎中张平子参议未定,而刘君迁为宗正、卫尉,平子为尚书郎、太史令,各务其职,未暇恤也。至顺帝时,平子为侍中典校书,方作《周官解说》,乃欲以渐次述汉事,会复迁河间相,遂莫能立也。述作之功,独不易矣。既感斯言,顾见故新汲令王文山小学为《汉官篇》,略道公卿外内之职,旁及四夷,博物条畅,多所发明,足以知旧制仪品。盖法有成易,而道有因革,是以聊集所宜,为作诂解,各随其下,缀续后事,令世施行,庶明阙旨,广前后愤盈之念,增助来哲多闻之览焉。”[1]
胡广曾作《汉官解诂》,此段议论,是就此作的说明。文中提到“刘千秋”,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引惠栋说:“刘千秋即刘珍也。《文苑传》云珍字秋孙,疑《传》误。……珍与衡皆南阳人,故云邑子。”检索《文苑传》所载刘珍事迹,知惠栋说不误。胡广此段叙述十分重要,它说明有意模拟《周礼》撰述汉制已在东汉人的自觉意识之中。由此可以推论,东汉出现的《汉官》《汉官仪》一类书名正是由模拟《周官》而来。这与前述晋代众多的模拟《春秋》之作并无区别。因此,应该说模拟是从东汉开始的。
此外,在史书的注释与传授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到模拟的痕迹。自东汉后期开始,对史书的注释渐多,如延笃有《史记音义》,胡广有《汉书解诂》,服虔有《汉书音训》。周一良说:“这些音义注解,大约与汉儒解经相同,多重在训诂名物方面。”[2]应该说,这也是一种模拟,是注释方法上的模拟。前引《孙登传》中称张昭读《汉书》“有师法”,《隋书·经籍志》称:“唯《史记》《汉书》师法相传,并有解释。”我们知道,汉儒读经最重师法相传,而读史居然也要有师法,这又是在传授方法上对经学的模拟。
由此可知,模拟之风并非始自晋代,从东汉起,在史书的名称、体例、注释、传授诸方面均已有模拟出现。在这个阶段,因为还没有形成著史的风气,所以西晋以后的那种在语言、体裁、书名、条例上全面模拟经传的众多史书自然难以见到。
[1] 文中“顾见故新汲令王文山小学为《汉官篇》”一句有误。“小学”“为”二字倒置。此句应为:“顾见故新汲令王文山为《小学汉官篇》。”
[2] 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学著作的几个问题》,《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续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