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第十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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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年7月章太炎第三度赴日,1911年11月返国。此数年间,概而言之即其自言之“提奖光复,不废讲学”。期间所出版,最早系1906年9月《国学讲习会略说》,收《论语言文字之学》《论文学》《论诸子学》三文。最晚系1910年6月《国故论衡》,“分小学、文学、诸子学三类”,《教育今语杂志》上的广告,称“本在学会口说,次为文辞”。[33]正可见其一以贯之的“讲学”,在结构上,基本都是这三支。

因太炎有“语言文字之学”一语,遂被后来的学者赋予现代学术转型的意义,即与传统“小学”划然有别。此说甚是浑沦,实则二语在太炎处通常混用,等而为一,用“小学”者更为常见,“语言文字”一般在论述二者关系时使用。《论语言文字之学》只在开头部分言“语言文字之学”,此后俱称“小学”。不过,不管“语言文字之学”还是“小学”,他确实有不同前人与时人的界定。[34]《论语言文字之学》云:

此语言文字之学,古称小学……今日言小学者,皆似以此为经学之附属品。实则小学之用,非专以通经而已。周秦诸子史记汉书之属,皆多古言古字,非知小学者必不能读。若欲专求文学,更非小学不可……如上所说,则小学者,非为通经之学,而为一切学问之单位之学。

有清一代,朴学大师辈出,其中“小学”一门,早已由附庸蔚为大国。但在一般观念上,“小学”确为通经之用。而在章太炎那儿,正如孔子并不居于特殊的“教主”之席,《语》《孟》应回归诸子之部列一样,经部诚如章学诚所谓“六经皆史”,也不具有特出的典籍地位。“小学”是一切学术的基础,因而“今日诸君欲知国学,则不得不先知语言文字”。

“所谓小学,其义云何,曰字之形体、音声、训诂而已。”太炎如此界说,实在平平无奇。不过对于诸多清儒名著,他认为仅可称“说文之学”“尔雅方言之学”“古韵唐韵之学”,而“不得称为小学”,只有像戴东原以下如段、王、郝,能够“兼此三者,得其条贯”,才当得起其心目中的“语言文字之学”。[35]

章太炎所谓“语言文字之学”或“小学”,有远超乎前贤的关怀。《国故论衡》开卷首篇之《小学略说》,是章的纲领性文件,其言曰:

……凡治小学者,非专辨章形体,要于推寻故言,得其经脉……盖小学者,国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岂专引笔划篆,缴绕文字而已……[36]

太炎之前,“小学”本是“通经”的工具。太炎之后,一般人的观念,诚如吴稚晖所言,“语言文字之为用,无他,供人与人相互者也”[37]。但对于章太炎来说,“国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从国故到民俗,负载着古今上下的文化。而且,“上世草昧,中古帝王之行事,存于传记者已寡,惟文字、语言间留其痕迹,此与地中僵石为无形之二种大史”。[38]这岂是“器具”而止,简直就是中华文明的本体。

太炎所处之世,李鸿章所谓“三千余年一大变局”,危机遍及所有方面。精英阶层的应对方案,也是言人人殊。具体到语言文字层面,则有拼音化、白话文的改革思路,此有增广民智、普及教育等思考背景。而现实的局面,由于西方文明大量涌入,已有语言文字不敷使用,造新字、用新词已到疲于奔命的局面。20世纪伊始,以梁启超为代表,大量移用日本汉语词,文章也染上日本风,影响所及,已成风气。太炎自幼“泛览典文”,及壮以光复为使命。在他眼里,文化命脉所系,首要在于语言文字,而这也是危机根本所在。时下局面,诸多改革方案,无论拼音化还是日语词等等,皆无异饮鸩止渴。

早在初刻本《訄书·订文》,章太炎就阐述了他的判断。从史籀到许慎,文字“九千名”,而“自《玉篇》以逮《集韵》,不损二万字”。但北宋以降,各项所用,“千名”至“四千名”而足,“其它则视以为腐木败革也已矣”。相对的,“今英语最数,无虑六万言。言各成义,不相陵越。东西之有书契,莫緐是者,故足以表西海”。[39]

当然,此说有个问题,汉字的“名”即“字”,与英语的“言”即“word”,并不是可以直接比较的概念。太炎也不是不懂这一点,《订文》附录《正名略例》中就专有一条论及此:

西方以数声成言,乃为一字,震旦则否。然释故、释言而外,复有释训。非联绵两字,即以双声迭韵成语,此异于单举者。又若事物名号,合用数言……是皆两义和合,并为一称。苟自西方言之,亦何异一字邪。今通俗所用,虽廑跂二千,其不至甚忧困匮者,固赖此转移尔。由是言之,施于檄移,亦逾万字。然于理财正辞,其忧不逮甚矣。若有创作,用缵旧文,故一字数字两端,皆称一字。是则书童竹笘,数必盈亿矣。[40]

此处“字”的界说,扩张成相当于如今的“词”。但即便如此,他认为也只是满足“通俗所用”,至于“理财正辞”,则远远不够。而现实状况中“以二千名与夫六万言者相角”,简直是最大的民族危机,“乌乎,此夫中国之所以日削也”。因为“于文字之盈欠,则卜其世之盛衰矣”,再也没有比这更形象地反映出当下国家的衰败。作为应对之策,《订文》云:

先师荀子曰,后王起,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孟晋之后王,必修述文字。其形色志念,故有其名,今不能举者,循而摭之。故无其名,今匮于用者,则自我作之。[41]

此即“创作”与“用缵旧文”的两项方针。待到《訄书》重订本,《订文》所附,则杂入1902年《文学说例》内容,改名《正名杂义》。其最后部分提及,武岛又次郎作《修辞学》曰:“言语三种,适于文辞,曰见在语、国民语、箸名语,是为善用法。反之亦有三种,曰废弃语、千百年以上所必用,而今亡佚者,曰废弃语。外来语、新造语,施于文辞,是为不善用法。”对三种“不善用法”,武岛认为外来语、新造语有时非用不可,但须节制。而废弃语,“世人或取丘墓死语,强令苏生,语既久废,人所不晓,辄令神味减失”。对此,太炎同意“官号地望”“械器舆服”必用今名,即“有作于新名”者。至于废弃语,他则以为“顷岁或需新造,寻检苍雅,则废语多有可用为新语者”。此其所谓“有循于旧名”,同样是应对当下词语需求的策略,而更为章太炎所尤其关注,也是他独有的思考和主张:

……若其雅俗称名,新故杂用,是宁有厉禁邪。至云人所不晓,致减神味,说尤鄙俴。夫废弃之语,固有施于文辞,则为间见,行于繇谚,反为达称者矣……此并旷绝千年,或数百稔,不见于文辞久矣。然耕夫贩妇,尚人人能言之……故文辞则千年旷绝,繇谚则百姓与能……然则不晓者仅一部之文人,而晓者乃散在全部之国民,何为其惛懑减味也。繇是以言,废弃语之待用,亦与外来、新造无殊……[42]

也就是说,“废弃语”只是不存于文人笔札,却为民间所惯用,文人笔下的死文字,在国民口中是活语言。因而“雅俗”“新故”可以并存,千年之久,万里之广,俱可统为一体,这是他解决文之“日以啙偷”的方案。[43]

时隔数年,太炎东渡日本后,开始有机会将这一观念转化为学术工作。1906年在致刘师培函中,他谈到这个想法:

鄙意今日所急,在比辑里语,作今方言……仆所志独在中国本部,乡土异语,足以见古字古言者不少……比类知原,其事非一,若能精如杨子,辑为一书,上通故训,下谐时俗,亦可以发思古之幽情矣……吾侪于此,犹能致力,亦有意乎。[44]

汉语方言,尤其南方方言中,遗存上古、中古汉语的音义,这是人所皆知的事实。不过,当初扬雄《方言》全名《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其志诚如许慎《说文解字·丌部》,“古之遒人以木铎记诗言”,目的在于“采览异言,以为奏籍”。[45]后世所作,大体也是“采风”的余脉。而章太炎所设想,“上通故训,下谐时俗”,则是真正的“礼失求诸野”了。

一年后,《民报》刊出《博征海内方言告白》,曰:“果欲文言合一,当先博考方言,寻其语根,得其本字,然后编为典语,旁行通国,斯为得之。”[46]这里所揭橥的目标是当时盛行的“文言合一”,章太炎为此提供了一个他自己的方案。

晚清所谓言文合一、白话文与拼音化主张者,都以此作为理论支撑。白话文相对文言文更接近现代口语,有着言文一致的基础,不过,其对接的传统是以白话小说为主的传统书写语言。真正接近当下口语的是白话报,但显然因过于简单,很难支持新书写语言的建设,况且还有方言的歧异。拼音化则是以取消汉字为目标,直接拼写口语,虽然可以言文一致,但由于各地方言差异,直接导致汉语书写的分裂。至20世纪初,又有统一语言的口号,不过如此先须推行通用语,那么以拼音化实现言文一致的便捷性也就谈不上了。[47]

《博征海内方言告白》是为章太炎撰辑《新方言》征集资料,《新方言》成书,书末刘师培和黄侃的“后序”,季刚言:“傥令殊语皆明,声气无阂。乡曲相鄙之见,由之以息。文言一致之真,庶几可睹。芳泽所披,于是远矣。”[48]申叔言:“夫言以足志,音以审言,音明则言通,言通则志达。异日统一民言,以县群众,其将有取于斯。”[49]一个说“文言一致”,一个说“统一民言”,似乎商量好了替太炎道出心志。普通凭印象认为章太炎“复古”“保守”“反对白话”等等,其实都是皮毛之见。恰恰相反,他的学术工作,正是为了解决“文言一致”与“统一民言”之类当下的文化问题。“今夫种族之分合,必以其言辞异同为大齐。”[50]只不过太炎的“路线图”与众不同,其所谋者大,计划也浩繁得无边无际。

《新方言》1907年10月在《国粹学报》连载,1909年8月成书出版。从书名看,是继武子云的方言学之作;不过从方法上看,以古语证今语,以今语通古语,可看作语源学著作。“世人学欧罗巴语,多寻其语根,溯之希腊、罗甸;今于国语,顾不欲推见本始。此尚不足齿于冠带之伦,何有于问学乎。”在他看来,“盖有诵读占毕之声既用唐韵,俗语犹不违古音者;有通语既用今音,一乡一州犹不违唐韵者;有数字同从一声,唐韵以来一字转变,余字犹在本部,而俗语或从之俱变者”。“古音”早于“唐韵”,“唐韵”早于“今音”,因而所谓“俗语”,相对于“通语”和“诵读占毕之声”,更可以说是“雅言”。于此动人的存在,章太炎几于情不能自已:

……后生不可待也,及吾未入丘墓之时,为之理解,犹愈于放失已……读吾书者,虽身在陇亩,与夫市井贩夫,当知今之殊言,不违姬汉。既陟升於皇之赫戏,案以临瞻故国,其恻怆可知也。[51]

其对“身在陇亩,与夫市井贩夫”满怀深情,而“临瞻故国”的“恻怆”,刘师培则为之疏解:

抑自东晋以还,胡羯氐羌,入宅中夏,河淮南北,间杂夷音。重以蒙古、建州之乱,风俗颓替,虏语横行。而委巷之谈,妇孺之语,转能保故言而不失,此则夏声之仅存者。昔欧洲希意诸国,受制非种,故老遗民,保持旧语,而思古之念,沛然以生,光复之勋,虇蕍于此。今诸华夷祸与希意同,欲革夷言而从夏声,又必以此书为嚆矢。此则太炎之志也。[52]

“思古”乃为了“光复”,这始终是章太炎学术的最原始动力。因而“国故”固然是学术,但更重要的是其指引向“故国”,维系人民的记忆,使其保持原有的根本,不被同化,亦即所谓“国性”:

小学故训萌芽财二百年……其以柀析坟典,若导大窾。次即董理方言,令民葆爱旧贯,无忘故常,国虽苓落,必有与立。盖闻意大利之兴也,在习罗马古文,七八百岁而后建国。然则光复旧物,岂旦莫事哉。在使国性不醨,后人收其效耳。[53]

“小学故训”的重要,以及“董理方言”的现实关怀,可谓寄意遥深。“光复旧物”并非“旦莫事”,太炎当年是以为自己看不到的。因而对于学术工作,他期以长远,努力维持“旧贯”“故常”,只要“国性不醨”,则总会有一天“后人收其效耳”。

1907年,日本有“汉字统一会”之设,并将端方、张之洞两位极具势力并且有相当文化影响的封疆大吏拉进去挂名。这个组织“反对罗甸字母,且欲联合亚东三国”,亦即中日韩,共同维护汉字地位。这大概即今时髦所称“汉字文化圈”第一次共同的文化行动,但其策略之一是“选择常用之字以为程限”。[54]这个思路其实并不奇怪,而且延续至今。“汉字统一会”未必是始作俑者,但也是最早试图使其成为多国共同政策的。对于章太炎来说,这显然是个问题严重的方案,他素所忧心“暖暖以二千名与夫六万言者相角”,并全力为此工作以求解决办法,《新方言》的一个重大目的即在于此。“夫语言文字之繁简,从于社会质文”[55],而“汉字统一会”却“以限制文字为汉字统一之途”,完全南辕北辙,国内居然有势力者支持。于是,在上海的《国粹学报》开始连载《新方言》的同时,东京《民报》上刊登章的《汉字统一会之荒陋》。

在这篇文章中,太炎谈到汉字对于日本和对于中国完全不同,在中国“声音训诂,古今相禅”,而日本汉字之外有假名,汉字只是“补阙之具”。因此限制字量在日本或可,在中国岂止不可,反而应该反其道而行。由此介绍到《新方言》,“得三百七十事”,均是为方言寻本字:

若综其实,则今之里语,合于《说文》《三仓》《尔雅》《方言》者正多。双声相转而字异共〔其〕音,邻部相移而字异其韵,审知条贯,则根柢豁然可求……若徧讨九州异语,以稽周秦汉魏间小学家书,其文字往往而在,视今所习用者,或增千许……

这些一般人眼中的“废弃语”,存于“今世方言”,在太炎看来,“上合周汉者众,其宝贵过于天球九鼎,皇忍拨弃之为”。[56]因而,“略殊语,征之古音”[57],则可以使得“已陈之语,绝而复苏,难谕之词,视而可识”[58]

“笔札常文”中的“死文字”,在“今世方言”中是“活语言”。章太炎《新方言》所致力的方向,就是要从方言中复活已废弃文字,在这样的“文言一致”基础上“统一民言”:

俗士有恒言,以言文一致为准,所定文法,率近小说、演义之流。其或纯为白话,而以蕴藉温厚之词间之,所用成语,徒唐宋文人所造。何若一返方言,本无言文歧义之征,而又深契古义,视唐宋儒言为典则耶。昔陆法言作《切韵》,盖集合州郡异音,不悉以隋京为准。今者音韵虽宜一致,如所谓官音者。然顺天音过促急,平入不分,难为准则。而殊言别语,终合葆存。[59]

当时所谓“言文一致”,主体思路是以文就言。而北方方言地域最广,使用人口最多,其中北京方言因政治、文化上的原因颇居优势。至于书写语言,则发端于唐宋的白话文,与所谓“官话”语法系统一致,即太炎所谓“小说、演义之流”。不过他反对“纯为白话”,就因为只是源出唐宋,远不如方言“本无言文歧义之征,而又深契古义”。“一返方言”,既解决言文一致的现实问题,又与语言文字的历史建立高度统一性。地域之别、古今之异,在他的方案中遍包众有,融为一体,得到彻底的安置,“合天下之异言以成新语”。[60]不得不说,这确实是完美得让人晕眩的秩序。

不过,所谓“一返方言”,方言本身就意味着差异的存在,共同语可以是统一体,方言总要有所取舍。事实上,早在《訄书》,就有《方言》一章讨论了这个问题,曰不当取宛平(北京)而当取夏口(汉口)。这在太炎那儿自有充分的语言史根据,“是故言必上楚,反朔方之声于二南,而隆周召”。[61]

任何方言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而章太炎的性格是必求其极致。陆法言因此成为榜样,《切韵》系隋初八人论列天下音韵,“因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选精切,除削疏缓,萧颜多所决定”的产物,虽以洛阳音为主,但实是折衷南北,“皆采合州国殊言,从其至当,不一以隋京为准,故县诸日月而不刊”。[62]《切韵序》“我辈数人,定则定矣”,这种只问是非并且毅然承担的风度显然于太炎很是投缘,他的方略,“循法言《切韵》之例,一字数音,区其正变,则虽谓周汉旧言,犹存今世可也”:

今之声韵,或正或讹,南北皆有偏至。北方分纽,善府于神珙,而韵略有函胡。广东辨韵,眇合于法言,而纽复多殽混。南北相校,惟江汉处其中流,江陵、武昌,韵纽皆正,然犹须旁采州国,以成夏声……既以江汉间为正音,复取四方典则之声,用相和会,则声韵其无谬矣……若知斯类,北人不当以南纪之言为磔格,南人不当以中州之语为冤句,有能调均殊语,以为一家,则名言其有则矣。[63]

简言之,即“不从乡曲,不从首都”。此在章太炎有他的理由,“盖汉字以形为主,于形中著定谐声之法,虽象形指事会意诸文,亦皆有正音在。非如欧洲文字,以音从语不以语从音,故可强取首都为定也”。就他的判断,“今宛平语,不如江宁审正多矣,而江宁复不逮武昌审正,然武昌亦一二华离。故余谓当旁采州国以补武昌之阙”,非但如此,“名词雅俗亦当杂采殊方,夫政令不可以王者专制,言语独可以首都专制耶”。[64]章太炎《新方言》的工作,其根本的目标,就是“旁采州国”“杂采殊方”,为中国共同语建设打下基础,这是一个径行独往的方略:

文言合一,盖时彦所哗言也。此事固未可猝行,藉令行之,不得其道,徒令文学日窳。方国殊言,间存古训,亦即随之消亡。以此闿圛烝黎,翩其反矣。余以为文字训故,必当普教国人。九服异言,咸宜撢其本始。乃至出辞之法,正名之方,各得准绳,悉能解谕。当尔之时,诸方别语,庶将斠如画一……[65]

理想可谓无比高蹈,但这是个只在理论上圆洽的设计。“文字训故”需要“普教国人”,另外还须“寻其语根,得其本字,然后编为典语”。[66]对于这一计划的前景,章太炎有他的想象:

可知中夏言文,肇端皇古,虽展转迁变,而语不离其宗。凡南北省界偏党之见,自此可断,并音简字愚诬之说,自此可消。以此读周秦两汉之书,向所视为诘诎者,乃如造膝密谈,亲相酬对……[67]

简而言之,即是以历史统一当下,以时间统一空间,“简稽古语,以审今言,如执左劵,以合右方之契,虽更千载,而豪忽未尝相左”[68]。“寻其语根,得其本字”所造成的“言”,与“周秦两汉之书”的“文”,完全融洽,“古今语言,虽递相嬗代,未有不归其宗,故今语犹古语也”。[69]这种共时性与历时性的浑然一体,一方面可以消除地域的差异,另一方面,追寻“语不离其宗”的“宗”,与“皇古”牢固连结,将人民的口头用语与历史典籍融为一炉,此即太炎的“文言合一”。

对章太炎而言,这个独得的“文言一致”并“统一民言”的方案,于内有“辑和民族,齐一语言,调度风俗,究宣情志”[70],建立民族共同体的目的,于外则有使“国性不醨”,文化不被同化的作用。

《新方言》作为一项学术工作,目标并不在于方言的调查和研究,而是为中国共同语设计完美的方案。方言众多,太炎局促海外,不可能遍访九州,摭拾遗言。依赖周围朋友提供口语材料,难以避免有所差错,大概他心里也清楚。因而一直希望同好参与,后学继承。1914年被袁世凯软禁北京,5月决意绝食,自分必死,乃驰书其婿龚宝铨,托求墓地,交代后事。斯所慨然,“夫成功者去,事所当然,今亦瞑目,无所吝恨。但以怀抱学术,教思无穷,其志不尽……所欲著之竹帛者,盖尚有三四种,是不可得,则遗恨于千年矣”[71]。稍早前,作《题所撰初印本〈新方言〉予黄侃》,自以为“终已不得反乡里,上先人冢墓”,遂以“《新方言》三百七十事赠黄季刚”,此可看作太炎的学术遗嘱:

季刚年方盛壮,学术能为愚心稠适,又寂泊愿握苦节。此八百事,赖季刚桄大之。余自分问学不逮子云隃远,身为皇汉之逸民,差无符命投阁之耻。念欲自拟幼安嗣宗,又劣弱不胜也。保氏旧文,危若引发。绝续之际,愿季刚亹亹而已。[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