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学起源的误读
第一节
摹仿的误读
关于什么是文学的问题,一个基本的立场就是不能脱离历史看什么是文学,即我们应该回到文学的源头上去,看看文学究竟是怎样起源的。关于文艺起源的问题,古今中外有许多学者作过多方面的探讨,主要有“摹仿说”“游戏说”“巫术说”“劳动说”等观点,其中“劳动说”影响最大。“劳动说”即“艺术起源于劳动”的学说。在有关这个问题的讨论中,“劳动说”被引申为“文艺起源于劳动”或“文学起源于劳动”。这一观点虽然在不同学者的用语中表述并不完全相同,但是含义是基本相同的。
根据多数中国学者的观点,摹仿说是最早的关于文学起源的观点。这种观点来源于德谟克利特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德谟克利特是古希腊哲学家,他说:“在许多重要事情上,我们是摹仿禽兽,做禽兽的小学生的。从蜘蛛我们学会了织布和缝补,从燕子学会了造房子,从天鹅和黄莺等歌唱的鸟学会了唱歌。”[1]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把艺术分为利用事物的艺术、制造事物的艺术和摹仿事物的艺术三种类型,认为悲剧、喜剧、史诗,以及音乐、舞蹈和绘画属于摹仿艺术。有研究者指出,柏拉图认为有三种不同等级的摹仿:第一种是神摹仿自身,产生出理式;第二种是工匠摹仿理式,制作出具体的事物;第三种是画家摹仿具体的事物,创作出艺术作品。这就是说,理式才是真实的事物,具体事物是对理式的摹仿,所以不真实。柏拉图把艺术摹仿理解成对主观的虚构,认为诗的摹仿是不真实的,同真理隔了三层,因此戏剧诗人荷马作为一个摹仿者就应该受到谴责,把他同其他诗人一起赶走。后来,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进一步发展了摹仿理论。他说:“史诗和悲剧诗,喜剧和酒神颂,以及绝大多数的笛子演奏术和竖琴演奏术,从总体上看,都可以被视为摹仿艺术。”[2]他还说:“一般说来,诗似乎起源于两个原因,二者都出于人的本性。从童年时代起,人就具有摹仿的天赋。人是最富有摹仿能力的动物,通过摹仿,人类可以获得最初的经验,正是在这一点上,人与其他动物区别开来。”[3]既然是摹仿,则有与摹仿相关的三个方面:摹仿者、被摹仿者以及摹仿的媒介。亚里士多德对三者作了区分与解释。他说:“摹仿者摹仿处于活动中的人,而这些人必然是高尚的或者是鄙劣的。”[4]根据亚里士多德所说,摹仿者就是诗人,就是创作者,被摹仿者就是被摹仿的人。摹仿者摹仿时使用的媒介(方法)是节奏、语言、谐声。从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关于摹仿的论述中可以看出,摹仿是用语言、文字或动作等媒介对现实世界和客观事物的描述或再现,实际上讨论的是有关艺术描写客观现实的方式问题,并没有涉及文艺起源的问题。
关于如何理解希腊的摹仿理论,历来存在两种观点:摹仿(imitation)和再现(representation)。1987年,理查德·詹柯(Richard Janko)和斯蒂芬·哈利维尔(Stephen Halliwell)发表了各自翻译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引起了新的有关摹仿概念的讨论。例如,詹柯拒绝使用传统上使用的摹仿术语,而用表现取而代之。瓦莱(George Whalley)认为,在使用的习惯上是把摹仿读作“一种过程——摹仿”。斯蒂芬·哈利维尔曾说:“在西方尝试理解再现艺术及其价值的整个历史过程中,摹仿说概念占据了核心位置。”[5]在哈利维尔看来,摹仿(mimesis)是“一个核心概念”,是一种“法规”(enactment)。他认为“‘imitation’是‘mimesis’最不恰当的翻译(尽管它仍然是目前的普遍用法,这是让人遗憾的。)”[6]。在英语翻译中,摹仿一词由于理解的不同也有着不同的译法。例如在W.汉密尔顿·费夫(W. Hamilton Fyfe)的译文里,“摹仿”被译成“生活的再现”或“再现生活”(representations of life)。在布契尔(S. H. Butcher)的译文里,“摹仿”一词被译为“imitation”。在瓦莱的译文里,由于找不到合适的替代词汇,译者仍然采用了希腊原文“mimeseis”。这表明,在以英文文献为基础的对摹仿的理解中已经出现分歧。所以约翰·莱昂斯(John Lyons)说:“自古以来,mimesis或imitation在大多数艺术与文学理论中发挥着基本作用。但同时,人们也争论着摹仿(mimesis)的准确定义:摹仿能保证艺术作品、真理的客观性吗?或者摹仿也是描写艺术主观性作用的有效工具吗?摹仿是否有助于确定评论家心中客观现实的形象,以及表现这个世界实际上是怎样的?或者摹仿只是说明艺术家、评论家、叙述者和读者在把现实确定为思想和客观世界经验过程中的表现作用?”[7]由此可以看出,西方有关摹仿的讨论主要集中在文艺同现实的关系上。
然而在中国学术界,古希腊的摹仿理论今天仍然被看成是文学起源的主要观点之一,我们仍然按照理解摹仿的传统观念理解摹仿,阐释摹仿。实际上,我们有关摹仿的研究陷入了一个误区,即把文艺创作的方式等同于文艺的本质,把属于文艺的艺术表现问题当成了文艺的起源问题。因此可以说,摹仿理论作为文艺起源的观点本身是不成立的。
把摹仿同文艺起源联系在一起是中国学者误读亚里士多德《诗学》的结果。一般而论,文艺起源于摹仿的观点主要来自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一段话:“一般说来,诗似乎起源于两个原因,二者都出于人的本性。”[8]亚里士多德在这里先谈诗的起源,其后再谈诗的摹仿,于是我们就误解为亚里士多德认为诗起源于摹仿。在英语翻译中,亚里士多德这句话有好几种译法:
1. It is clear that the general origin of poetry was due to two causes,each of them is part of human nature(显然诗歌的共同起源在于两个原因,每一个原因都是人的天性的一部分)。(Ingram Bywater. Aristotle on the Art of Poetry. Oxford:Clarendon Press. 1920)
2. Poetry in general seems to have sprung from two causes,each of them lying deep in our nature(总之,诗歌产生于两个原因,每一个原因都深深扎根于我们的天性中)。(S. H. Butcher,ed. and trans. The Poetics of Aristotle. London:Macmillan,1907(1929[printing])
3. Speaking generally,poetry seems to owe its origin to two particular causes,both natural(总而言之,诗歌的起源似乎在于两个特殊的原因,二者都植根于天性之中)。[9]
4. As for the origin of the poetic art altogether,it would seem that two causes account for it,both of them deep-rooted in the very nature of man(关于诗歌艺术的起源,似乎有两个原因,二者都深深地扎根于人的天性中)。[10]
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论述,诗歌起源的两个原因是什么呢?亚里士多德这样解释说:“从儿童开始,摹仿就是人的天性,人比低等动物优越就在于此,人是世界上最善于摹仿的动物,最初就依靠摹仿学习。而且,在摹仿的活动中获得快感,这也是所有人的天性。”[11]从解释中可以看出,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两个原因就是摹仿和快感。在费夫的注解里,两种原因是:1. 摹仿的天性;2. 摹仿获得的天然快感[12]。亚里士多德是否说的就是我们所理解的诗的起源呢?显然不是。那么,亚里士多德的本意是什么呢?从亚里士多德的论述中可以看出,他是从作者即诗人的角度讨论诗歌是如何被创作出来的问题。亚里士多德在谈论诗歌起源的两个原因时,明确强调这两个原因植根于人的天性之中,即说明他是从诗人的角度讨论诗歌创作的,而不是讨论诗歌起源的。亚里士多德随后讨论的诗人的摹仿与快感,就是从诗人的角度对诗歌是如何被创作出来的问题做出的回答。
另外,把摹仿和快感看成诗歌的起源显然不合逻辑。在诗歌创作中,诗人、摹仿与快感是性质不同的三个方面。诗人是诗歌创作的主体,因此诗歌由诗人创作;摹仿是诗人创作的方式,诗人通过摹仿创作诗歌,而快感是诗人在创作诗歌过程中得到的审美感受;诗歌是诗人摹仿的结果,是诗人创作的具体作品。因此,诗歌无法从摹仿和快感中产生。
实际上,亚里士多德并没有在《诗学》中明确指出诗歌起源于摹仿,这可以从亚里士多德论述悲剧、喜剧和史诗中得到确认。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史诗、悲剧诗、喜剧和酒神颂都属于摹仿的艺术[13],强调的是这些艺术的特征而非起源。在《诗学》里,亚里士多德反复论述了悲剧是一种摹仿艺术,但是摹仿并不是悲剧的起源。关于悲剧的起源,亚里士多德指出它“发轫于最早的即兴创作”,“来自酒神颂的引子”,“是由萨提尔剧演变来的”[14]。这表明,把摹仿看成诗歌的起源是由于我们的误读造成的,亚里士多德的本义并非如此。
[1] 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上),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4页。
[2] 苗力田:《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641页。
[3] 苗力田:《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645页。
[4] 苗力田:《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643页。
[5]Stephen Halliwell. The Aesthetics of Mimesis:Ancient Texts and Modern Problems.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2,viii.
[6]Stephen Halliwell. Aristotle's Poetics. 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6,p.71.
[7]Lyons,John D.(ed.). Mimesis:From Mirror to Method,Augustine to Descartes. Aurora,CO,USA:Davies Group Publishers,2004.p.1.
[8] 苗力田:《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645页。
[9]Aristotle. Aristotle in 23 Volumes,Vol. 23,translated by W. H. Fyfe. 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London,William Heinemann Ltd. 1932.
[10]Whalley,George. Aristotle's Poetics. Montreal,PQ,CAN: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1997. p.57.
[11]Bywater,Ingram. Aristotle on the Art of Potry. Oxford at the Clarendon Press.1920.
[12]参见Aristotle. Aristotle in 23 Volumes,Vol. 23,translated by W. H. Fyfe. 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London,William Heinemann Ltd. 1932。
[13] 苗力田:《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641页。
[14] 苗力田:《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6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