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斯芬克斯之谜
亚当和夏娃的故事表明,人类真正认识到自己同兽的不同并把自己从兽中解放出来,伦理选择是多么重要。在悲剧《俄狄浦斯王》中,索福克勒斯最早用文学的形式对人类的伦理选择作了阐释。
人类伦理选择的实质就是做人还是做兽,而做人还是做兽的前提是人类需要通过理性认识自己,即认识究竟是什么将人同兽区别开来的。在《俄狄浦斯王》这部常常被人们解读为表现古希腊人命运主题的悲剧中,如果我们从人类伦理选择的视角思考问题,我们就会发现,索福克勒斯企图借助斯芬克斯以及她的谜语表达的问题,并非是一个人类无法同命运抗争的命题,而是对人为什么是人的追问。
斯芬克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形象,她最早出现在古埃及神话里,大约于公元前1600年传入希腊。她蹲守在前往忒拜的十字路口,要求过往的行人回答一个谜语,凡是破解不了她的谜语的人都会被杀死。斯芬克斯的谜语具有强烈的象征性。谜语说: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这个谜语的谜底是人,但是忒拜人都猜不出来。后来俄狄浦斯说出了谜底——“人”:在生命的早晨,人是个孩子,用手和脚爬行,因此是四条腿走路;人到了生命的中午,变得强壮有力,所以用两条腿走路;到了生命的傍晚,年老体衰,不得不借助拐杖,所以是三条腿走路。俄狄浦斯答对了,斯芬克斯因羞惭而跳崖自杀。这个关于人的谜语,在当时难倒了许多人,因此被称为“斯芬克斯之谜”。在今天看来,这个谜语的价值并非在于难解,而是在于它为我们理解人给出了重要启示。
古往今来,许多学者对斯芬克斯之谜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进行了各种解释。尽管各家观点不一,理解和表述不同,但在斯芬克斯之谜与探求人的本质有关这个认识上,却趋向一致。如果我们把这个谜语同刻在阿波罗神庙上那句意味深长的箴言“认识你自己”联系起来,就可以清楚地认识到斯芬克斯之谜表达的核心内容是对人的本质的追问。这一思路无疑有助于我们正确理解斯芬克斯之谜。不过,关于对这个问题的理解,首先应该从斯芬克斯的形象分析入手。斯芬克斯不仅是一个神话形象,而且也是一个著名的文学形象,但遗憾的是,它是一个长期被人误解的形象。直到今天,斯芬克斯还常常被人们理解为一个作恶的怪兽形象。在古希腊神话里,斯芬克斯被认为是代表毁灭的残忍怪物。根据赫西俄德的《神谱》所说,斯芬克斯为厄喀德那和俄耳托斯所生。厄喀德那是斯芬克斯的母亲,她同斯芬克斯有些类似,是一个半神半兽的怪异精灵。她的上半身是女神,眼睛明亮,面容美丽,但是下半身是蛇的躯体,上面长满了斑点。[1]从斯芬克斯的蛇形尾巴上,还可以看到它母亲的影子。斯芬克斯的父亲俄耳托斯(Orthus)也不是人的形象,而是一只长着双头的狗。在希腊神话中,类似斯芬克斯的母亲这种人兽一体的形象,并不是极其个别的例子,例如,关在克里特岛上迷宫中的米诺斯牛、半人半羊的牧神潘(Pan)和森林之神萨蒂尔(Satyrs)、半人半马的喀戎(Chiron)等。因此,斯芬克斯这个人兽一体的形象可以在古老的希腊神话里找到来源。
古代希腊神话中出现的人兽一体的形象,正是人类从猿进化而来的艺术写照,是人类完成自然选择后的最初的形象。在人兽一体的希腊神话形象里,斯芬克斯是最著名的、也是象征性最强的人兽一体形象。从性别上说,斯芬克斯是一个女性。她长着女人的头、狮子的身体、鹰的翅膀和蛇一样的尾巴。这个人和兽结合在一起的斯芬克斯,究竟是人还是兽,对于刚刚经过生物学选择而从蒙昧状态中走出来的古代人类来说,仍然是一个还不能彻底解决的问题。就斯芬克斯的女人头部特征而言,她是一个人并且是一个女人,但是就她的狮子身体而言,她不是人而是兽。她尾部长着的那根蛇形尾巴,就是野兽淫欲的突出象征。那么,这个既是人又是兽的斯芬克斯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人还是兽?这是一个类似于哈姆雷特遇到的“是也不是”(to be or not to be)的问题,难倒了当时理性刚刚萌芽的人类。
斯芬克斯关于人的谜语实际上是一个怎样将人和兽区别开来的问题。在人类进化过程中,当人类经过自然选择而获得人的外形的时候,人类也同时发现自己身上仍然保留了许多兽的特性,如生存和繁殖的本能。斯芬克斯因为有人的头脑而认识到自己不同于兽,但是由她的狮子身体和蛇尾所体现的原欲又让她感到自己无异于兽。就她的外形而言,她既是人,也是兽。她渴望知道,她究竟是人还是兽。她通过提问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于人的困惑,斯芬克斯之谜也就这样产生了。
[1]参见:The works of Hesiod,Callimachus,and Theognis/literally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prose,with copious notes,by J. Banks. London:H. G. Bohn,1856. pp.18—19. 另见:Theogony;and,Works and days/Hesiod;translated and with introductions by Catherine M. Schlegel and Henry Weinfield. 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6. pp. 3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