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恨世间欢少忧重,凄凉惨淡;君一身无缘脱离,实为深憾。
炼红曾见过澄砂,知道她便是暗星,不由退了一步,咬牙恨道:“你等着……你等着白虎!总有一天,我……”
“总有一天要来杀我,是吧?”白虎慢悠悠地打断她的话,“总有一天是哪一天?如果太久,我可等不了。炼红大人慢走,恕我不送!”
炼红恶狠狠地瞪他半晌,终于跺了跺脚,三人身影立即消失。
白虎转身,沉默地看着澄砂,她面无表情,淡淡地与他对望。白虎眸色一闪,忽地笑了起来,柔声道:“澄砂,半月未见,女宿将你服侍得不错,气色好了很多。”
澄砂看了他良久,露出一抹怪异的笑,血色的瞳仁灼灼跳动,她轻声道:“叫我暗星大人,你没资格唤我的名字。”
白虎愣了一下,“你……”他竟也有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
澄砂垂下眼帘,说道:“你与那女人说的话,莫非是在讽刺我?总有一天是哪一天……你也打算这样来问我?”
白虎淡然道:“暗星大人言重了,我不敢。”
“哈!”她笑了一声,“好个不敢!”她收敛笑容,沉声道:“白虎,今天开始,你的一切,我都要夺过来。你的天下,一定会是我的!你给我记好了!”
她转身就走,白虎在后面朗声说道:“暗星大人又言重了!天下是您的,我辈岂敢妄窥?大人如何出此言?莫不是女宿不合您的心意,惹您发怒不成?”
澄砂猛然刹住脚步,森然道:“很好!我的软肋被你吃透,你尽管威胁我吧!他若出什么问题,你的性命也到此为止了!”
白虎被她反将一军,不怒却笑,柔声道:“好厉害的口才,你现在到底是暗星,还是澄砂呢?与我为了天下而赌气,未免好笑。天下本就是你的,我要来何用?我这贫瘠的一切,你要去又有何用?”
澄砂幽幽一笑,眉宇间似愁似怨,似爱似嗔,竟是妩媚之极,半丝杀气也无,但她眼底却有着最冰冷的寒意。她悠然开口:“以后要称呼我为您。你的一切,我要去,是为了摧毁。”
白虎哽住,说不出话来,静静看她离开大殿。她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缠缠绵绵,似有无数哀怨心事,但最终还是断在他脚下,再没有一点痕迹。
他深深吸一口气,胸膛里涌动着莫名的激情澎湃。他的手,切断一个少女的梦想,他的手,塑造一个没有希望的恶鬼。这个对手,是他渴望了许多个千年的,最终被他亲手打造而成。
“我是该笑,还是该愁呢?”他喃喃地说着,心里竟不知是怅然还是喜悦。
是夜,澄砂收到一张雪白小笺与一幅皮质地图,小笺上行云流水一般写着一排字,居然是她能够看懂的文字——“三日后,挥旌北方纹瀑,兼控制曼陀罗。白虎顶礼将北方势力奉上,望暗星澄砂大人笑纳。”
暗星澄砂大人……她静静看着这个古怪透顶的称呼,双手一搓,那张小笺顿时给揉烂,忽地她又停了下来,慢慢展开,却见小笺背面左下角写着蝇头小楷:“恨世间欢少忧重,凄凉惨淡;君一身无缘脱离,实为深憾。”
她反复摩挲着这两排字,沉吟良久,目中苦涩,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的神色忽然激动起来,将手探入领口里,掏了半天,从脖子那里套出一根红色的细绳,绳上挂着一根小指粗细的玲珑半透明小角。
澄砂将那小角贴上心口,神色凄楚,似是想起什么怀念之人,那一个小小的玲珑角,成了她勇气的来源。她那么全神贯注,连女宿来到身后都没注意。
“暗星大人……”他轻轻唤她,“夜深露重,大人早些就寝吧。”
她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这个人。他照顾了自己半个月,任劳任怨,半句重话也没说,半点怨色也没摆过。虽然她将白虎恨到了极点,心里对这个与袭佑一模一样的大男孩却还是没有一丝恶感的,甚至有一种亲切感,哪怕明知他不是袭佑,只是长得一样而已。
“……谢谢。”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不可闻。
女宿瞥见她手里那根玲珑角,笑道:“这是小孩子的玩意,没想到大人您还挂身上。”
澄砂怔了一下,“怎么说?这里……的孩子拿角做玩具……我是说你们小时候玩这种玲珑角?”
女宿在后面替她放下长发,小心梳理,一面道:“是啊,这是南方赤嵋山里才有的一种精怪的头顶之角,因为这角玉色可爱,而且光润文雅,所以常给小孩子挂着辟邪招福。但那种精怪异常难找,所以这玲珑角在凡间价值不菲,只是富人家才买得起。”
澄砂从镜子里看他,看到发呆。这个人似乎摇身一变就会变成神气唠叨的袭佑,用漂亮的眼睛瞪她,无奈又微笑的。
“……大人……”
她忽然回过神,女宿有些窘迫地看着她,面上赤红,忽地垂下眼睛不敢再与她对望。她也觉得有些尴尬,想来自己盯着他看的行为让人家误会了什么。
她站起来,走向床边,又有些不甘,停在那里。女宿在后面柔声道:“大人早些休息吧,属下告退。”他行个礼,轻轻走去门边。
澄砂忽然觉得这个人要是一走,整间屋子都空了,他似是要将空气和光明都掏出去。小笺背面那两句话,让她痛心疾首,深入骨髓。白虎太懂得伤害她的方法,伤到最痛,却流不出泪。她的心只能流血。
“袭佑!”
慌乱中,她口不择言,只想他暂时停一下,留点空气,让她呼吸。
女宿茫然地回头,“大人您在叫谁?”话音一落,澄砂已经奔了过来,扯住他的袖子,暗金色的诡异眸子里,满是仓惶。
“你……停一下……再陪陪我!”她竭力做出镇定的样子,拉着他坐上凳子,然后她坐在对面,皱眉咬唇,神色黯然。女宿见她如此模样,只得依着她,两个人沉默了半晌,都觉尴尬,也不知该说什么。
澄砂随手翻开白虎给她的那张皮质地图,就见上面蓝蓝红红鬼画符一般,她一个字都看不懂,于是问道:“纹瀑是什么地方?靠近曼陀罗城吗?”
女宿接过地图,轻道:“大人初来,不懂神界文字,这地图上所用的都是神界文字。不如我替您译成凡间文字,也让您看得明白一些。”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白绢,仔细展开,然后取紫毫,蘸上一点墨将那地图重画了一遍,每一座城镇都用朱砂写上名称,蓝色表示水道,红色表示官道。他指着极北一座小城,说道:“这里就是纹瀑,与曼陀罗城接壤,算是北方大镇曼陀罗的咽喉,若要确实取得北方势力,首先要得到纹瀑。”
澄砂见白绢上写着“纹瀑”二字,不由沉吟道:“这城的名字好怪,有来由吗?”
女宿微微一笑,神色间竟有温暖感慨之意。他笑道:“那里极北,天寒地冻,偏偏纹瀑那里多山瀑。一到冬天,瀑布全部冻结起来,上面还有冰裂开的花纹,看上去好像一匹绣了精美花纹的白色绸缎,所以叫做纹瀑。说起来那景象,也算神界一景,非常有名呢……”
澄砂见他怀念的模样,不由问道:“你那么熟悉,以前去过吗?”
女宿淡然一笑,“纹瀑是我的故乡,我已经有五百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澄砂一愣,“那……挥旌北上的话……”岂不是令你家乡战乱?这话,她问不出口。
女宿站了起来,对她恭敬地行个礼,正色道:“自从属下归顺四方成为北方七星以来,一直忠心于大业,绝不敢有半点私心。为了让三界安泰,重正神威,属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澄砂被他突然的慷慨激昂弄愣住了,良久,她叹了一口气,轻道:“你说那些……都是没有意义的场面话而已。你若不会因为战乱而苦痛,也就不会突然这么激动了。”
女宿沉默半晌,才道:“因为我完全信任您,完全信任白虎大人。您是众生的道,情欲天生,人人皆醒……我相信,只有您,才能让三界荣光繁华。所以,无论要我付出什么,我都……”
澄砂再说不出话来,只得挥挥手,“我倦了,你下去吧。”
他这种信仰,如同叛教的新教徒那样狂热,为了追求心目中的神圣乐园,哪怕之前值得怀念的一切都崩溃于眼前,他也不在乎吧……澄砂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想起白虎,想起清瓷,忽然觉得寒彻骨,然心底却有一种奇异的波动,不得不承认,她也在这样一种狂热的情绪里沉浮。忘了曾几何时,她成了这般模样……现在,她究竟是暗星,还是曾经的天澄砂?
麝香山,神火宫——
“非嫣,把莲花瓣放去坤位上。”
镇明一面吩咐着,一面用心削着手里的柳枝,细细雕刻出柔美的面容与纤细的身段。荧惑破天荒第一次紧张,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黝黑的眸子里满是犹豫和不确定。
“不对,鼻子那里,没有那么深的沟。”他忽然张口,有些不虞地淡淡指责镇明手上的那个柳木美人,“嘴唇太薄,头发没那么短……眼睛应该更亮……”
镇明终于给他难得的啰嗦激得放下手上的木美人和刀具,回头无奈地叹道:“荧惑,这不过是借柳木的灵气给她一个身体而已,不需要那么讲究。我保证,施法结束之后,她一定和原来一模一样。”
荧惑立即住嘴,退了三步远,恢复他冷酷漠然的神色。镇明摇摇头,拿起木美人继续雕刻。这时非嫣已经摘好新鲜的莲花,扯下花瓣一片片整齐地排放在龙骨命盘的坤位上。镇明瞥了一眼,又道:“麻烦你,非嫣,再去我的卦房取一块碧玉放去离位,还有,去天绿湖用玉盏舀半盏湖水放去坎位。”
非嫣噘起嘴,软绵绵地抱怨起来:“你好会刻薄我,为什么不让荧惑去做这些事?马上要复活的,是他的女人耶!”
荧惑冷冷开口:“我去。”语毕,他抬脚就走,忽地又停下来站去镇明身后,严肃地说道:“不对,她右手的食指还要再细一些,拇指没那么长……”
镇明长叹一声,非嫣嘻嘻一笑,转身奔出门外,声音如同银铃一般:“还是我去吧!荧惑你根本就心不在焉,搞砸了可怎么办?”
镇明转头看着荧惑,把木美人递过去,“我不熟悉她的容貌身段,要不你来做?”
荧惑抿着唇,摇头,“不,我不会,还是你来。”
之后他果然再没说一句话。
从落伽城回到麝香山已有半月,除了疗伤,最重要的便是替炎樱做一个身体,让她不再以魂魄的形式寄托在荧惑的衣裳内。荧惑的伤不重,三日不到就完全恢复,但辰星的伤势却极严重,几乎去了半条命,加上他报仇未成,重创加上内心的打击,竟然大病了一场,半个月才稍微恢复了一些元气。
在荧惑无声的催促压力之下,镇明终于选了个吉日,施法替炎樱做身体。炎樱算新鬼,魂魄难与其他圣物共鸣,只能选择招魂灵木柳树枝替她安魂。好在麝香山是神界圣地,一花一木都濡染天地灵气,魂魄与身体不会产生相斥的反应。
非嫣很快就回来了,左手心攥着一块碧绿的美玉,右手端着半玉盏的天绿湖水。她一面将两样东西按照镇明的吩咐放去命盘的位上,一面奇道:“你到底打算用什么给她做身体?莲花与柳木我可以理解,但湖水与玉用来做什么啊?”
镇明已将木美人雕好,仔细看了看,放去乾位上,才道:“柳木安魂,莲花定魄,碧玉为心,湖水化血。这你也不懂?”
非嫣笑了笑,转着眼珠柔声道:“我呀,还以为借来柳树三分柔,莲花但为君风骨,碧玉辟邪又趋吉,湖水不过来拖地。”
镇明失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脑袋,又叹道:“正经本事没有,只会和我耍嘴皮子。打油诗念得油嘴滑舌,可惜全错。”
他站去命盘之上,小心将四件灵物排列整齐,然后回头唤道:“炎樱,出来吧。震位动荡,巽位不定,兑位过虚,你还是去艮位等候,待我再唤你的时候,便立即附去柳木上。千万千万,不要误了时机。”
炎樱袅袅自荧惑的衣裳里飘出来,半透明的人影,半点日光也不可见,躲在最暗的角落给他盈盈下拜,“炎樱谢过镇明大人再生之恩,绝不敢忘。”
镇明拈起式,轻道:“罢了,不需谢我。你日后若能……算了,荧惑与你一起幸福便好。待神界的纷扰结束之后,你二人最好不要再踏入红尘,免得日后徒生滋扰。”
炎樱柔顺地答应着,缓缓往艮位飘过去。却听非嫣在后面咳嗽了一声,声音里却有一种邪恶的意味:“这个新身体,能抗拒荧惑的神火吗?若不能,以后十年百年,镇明你让人家怎么过啊?”
众人都愣了一下,顿时又反应过来,镇明的耳朵又开始发红,这个司土的神,一旦害羞什么的,先红的必然是耳朵,非嫣忍不住偷笑,镇明瞪她一眼,正要说话,却见炎樱半透明的玉颜居然也透出晕红之色,嗫嚅半晌才轻道:“能与荧惑相守我已满足……非嫣大人您……我实没有非分之想。”
镇明正色道:“你的身体虽有血有肉,与常人无异,但却是柳木为实。木与火相克,你二人日后万不可有任何接触,不然你魂飞魄散,那时我也救不了你!”
炎樱脸色惨白,目中含泪,望着荧惑的眼神却是缠绵万状,爱怜横溢。只听她颤声道:“炎樱……万不敢犯此禁忌。否则……魂飞魄散……也绝无半字怨言。”
非嫣轻叹一声,再不说话。镇明继续道:“式成之后,三日之内不可见阳光,不可进食水。待魂魄稳定之后,便无碍。”
炎樱点头,定定地站在艮位等待。镇明拈式念诀,半炷香的时辰过去,就见玉盏内湖水开始翻腾,冒出浓密的白色烟雾。非嫣正瞪大了眼睛,忽听镇明喝了一声:“就是现在!去!”
炎樱如同轻盈的小鸟,衣袂是她的翅膀,瞬间就钻入烟雾里!荧惑冷酷的面上也终于现出焦灼的神色,死死瞪着烟雾中朦胧的木美人,恨不能她立即蹦起来会说话会笑。
等得半刻,烟雾全部散了开去,就见命盘之上,玉与花,湖水与木美人都尽数消失。镇明身边立着一个粉衣女子,长发蜿蜒,面容柔美,一双眼明澈秀丽,目光深情无限,正定定地看着荧惑微笑。
荧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渐渐攥紧了拳头,只觉心口那里一阵紧一阵松,喉头又酸又麻,竟连呼吸都开始不顺。
炎樱踏上一步,对他缓缓下拜,声音清雅:“炎樱……见过荧惑大人。第二次见面,请大人多多照顾。”
荧惑咬住唇,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良久,露出一个让镇明与非嫣吃惊的单纯笑容!他竭力抑制自己的笑,却显然不太成功,只得故作淡然地回了一句:“……你,回来就好。不许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