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就在这时,男子出乎意料地对我说:“等等。你一定累坏了吧?是不是还没有找到进食地和饮水地?”
“还没。”
“那我给你一些水吧。”
我转过头,在一片朦胧之中注视着他:“……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我是人。一个人想帮助另一个人,这有什么不妥吗?”
我将信将疑,眯眼看着男子。他则说了一句“跟上”,便迈步出发了。
我们拐过几个转角,进入了一条奇妙的阴森通道。走在前面的男子身影被黑暗吞没。看看洞顶,几乎找不到发光虫——我给它们取名叫“死神萤火虫”。
前方的黑暗当中传来男子的声音:“从你现在的位置走八步,再右转。我会在远处监视你。”
我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手碰到右边的岩壁,感觉滑溜溜、冷冰冰的。
水!
我本能地把嘴贴到岩壁上,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开始啜吸这生命的甘露。
“地上还有积水。”听见男子这么说,我又立即跪下,动物似的“吧嗒吧嗒”地舔起地面来。
可能是水的关系吧,我脑中一下子豁然开朗,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之前有多么恍惚。
“尽情地喝吧。这里的水比别处多。我一个人喝不完。”
男子此话一出,我胸中忽然涌上一股热意,哽住了嗓子。
不知从何时起,我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男子平静地说:“很痛苦吧……真是可怜。”
“谢谢。该怎么说才好呢?你的恩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不需要这么感激我。我跟别人一样,是不会把自己必需的东西给你的。”
我仰起脸。他催促道:“咱们回去吧。”
返回光线微弱的通道后,我们相隔十步,蹲了下来。他主动报上了姓名。
“我是赫克斯托尔·塞克托尔。你呢?”
“特奥·斯雷本斯。叫我特奥就行。”
“特奥,能给我看看你的地图吗?”
“那个……”
“这是请求,但也是命令。我可是随时都能取你性命的。”
我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把地图揉成一团,抛给他。
赫克斯托尔将自己的地图也拿出来,把两张图并排在一起查看,同时防范着我,不让我看见。他一边点头一边哼哼着,然后说出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我知道怎么去你的进食地。”
“真的?!”
“嗯。我恰好知道有这种弯曲方式的路。毕竟我在这里待两年多了。”
“两年多?”
赫克斯托尔用指甲在我的地图上勾画出一条路线,然后抬起头:“你才来几天。我给你稍稍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吧。”
于是,我了解到了这个迷宫中恐怖的组织结构。
加尔纳夫卡迷宫由三部分组成:进食地、饮水地和囚犯。这个地下世界遵循着一定的法则。每个被判投宫刑的囚犯都会得到一张地图。这些地图彼此不同,绝不会重复。也就是说,迷宫里进食地和饮水地的数量与囚犯的数量一致。虽然不知道总数有多少,但囚犯的数量发生变动的时候,进食地和饮水地也不会有富余或者短缺。可能有人通过某种方法对其及时加以调整。
囚犯想要活下去的话,首先必须找到进食地和饮水地。可以说,这两个地方是囚犯在这里生存下去的基础。一旦找到它们,激烈的战斗便开始了——为了保卫这两个地方而进行的攻防战。
除极少数人之外,囚犯们都没有武器,所以每个人的战斗力大致相当。在一对一的场合,尽管双方的技术和力量存在差异,但不受伤地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在性命攸关的时刻,即便是老人也会咬掉壮年人的肉、打爆他们的眼。为了避免受伤,最明智的做法是见面之后相安无事地分开。
理论上,待在自己的进食地和饮水地,就可以远离其他囚犯。但实际上不可能老待在那里不离开。因为进食地没有水,而饮水地没有食物。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在两个地点之间来回奔波。
由于每个囚犯都将在迷宫内不断移动,所以就会接触到别的囚犯,同时形成“空巢”现象。这样一来,各种问题也随之出现,并演化为人类作为动物,关乎生存的攻防战。
有人开辟了好几条线路,尽量避开他人,在自己的进食地与饮水地之间往复。可是,食物被抢走的危险也经常存在。
有人同另外两三个人缔结协定,如果线路上存在危险、无法通过的话,彼此之间就互借食物。可是,遭到背叛的危险也经常存在。
还有的人,在进食地一连待上好几天,积累足够的食物,然后移动到饮水地,在那里也滞留好几天——虽然移动的次数降低后,遭遇的危险也减少了,但离开进食地之后,那里门户大开,可能不在那几天的食物都会被抢夺一空。
与单独行动的做法相反的是许多人组成一个集团,但这种方式却出人意料地缺乏优点。每个进食地,一天提供的食物只能供一人食用。所以,为了养活一大帮人,就必须在一天之内前往与集团人数相当的多个进食地。如果只派一个人跑腿的话,那个人很可能会逃掉,从而影响团结,所以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拉帮结派的唯一好处是,在遭遇战中优势明显。食人怪采取的便是这种集团掠食方式。
赫克斯托尔淡淡地讲述着,我静静地倾听,心中却惊愕不已。这个迷宫不过是个地下流放地,却有着如此骇人的组织结构。
我的视线转移到赫克斯托尔手中的武器上——它可以称得上“投石器”吧——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玩意儿是从哪儿搞来的?”
“自己做的。利用那些‘电梯’的残骸。”
“有了它,就可以在这里称王称霸了吧?你倒是挺低调的。”
“不是低调,是胆小啊。如果用这玩意儿不小心杀死了谁,用不了多久谣言便会传开,我就会沦为众矢之的。何况杀人没有一点好处……所以,除了正当防卫之外,我从没有使用过这玩意儿。”
“我也能做一个吗?”
“我无法阻止你。不过,你好像没办法自己制作扳机部分。我是用皮带上的带扣做的。看你的样子,应该没有皮带吧?”
“就算有皮带也做不来。我不过是一介教书匠罢了。”
“你是教师?教师怎么会被抓进监狱?”赫克斯托尔露出了吃惊的眼神。
我不痛快地说道:“因为我教的那些内容啊——历史、地理、政治。”
我只不过是想教给学生正确的知识罢了。我从没想过要给学生灌输什么危险思想。历史、地理、政治,可以说都是记录人类过错的丑陋学问。但正因如此,教授它们才有意义。我一直坚信,告诉孩子们前人犯下的过错,是对这个国家负责的做法。
“我只是做了简单的计算而已。将我国同周边九国的农产品供给量与人口数的比值计算出来,我国是最低的。”
“但也不至于会饿死人吧。”
“这一点是其他国家一百年前订立的选举公约所保证的。在其他国家,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自己资源贫乏。并且,想要获取自己缺乏的资源的意愿可以促进发展。我是这么给学生们讲的。然后第二周统制官便来了,以涉嫌反社会罪逮捕了我。”
“只抓了你一个人吗?学生呢?”
“就是学生告的密。”
赫克斯托尔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到现在为止最深有同感的语调对我说:“我的情况跟你差不多。我原本是医生,由于发现了治疗某种疑难杂症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方法而遭到逮捕。最后定的罪名也是反社会罪。”
“治病也被抓啊?”
“那种方法只在某种特定血型的患者身上有效。其他血型的患者得不到救助,他们的家属便把我告了。”
我们俩一起叹了口气,声音中饱含悔意。
“政府把我们关在这个地方,究竟想干什么?与普通的监狱相比,这里的耗费不是更大吗?”
“政府可能也没有考虑那么深,只是要把我们与社会隔离开罢了。”
我俩不约而同地露出讽刺的笑容。
“就这样吧。”赫克斯托尔站起身,用投石器指着我,“我现在要去自己的进食地了。不好意思,请不要跟过来。”
“不要拿那玩意儿对着我。我看上去像坏人吗?”
“不像。不过我要是你,就会偷偷地跟踪对方,把对方的进食地找出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相信任何人……这是两年来我在这里学到的最重要的智慧。听上去挺可悲的吧?”
我也站起来,满怀诚意地对他说:“赫克斯托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害你的,请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