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费解的罢工文化

抵达巴黎后，由于身份的改变，不再是中国外交官的我从另一个角度开始了全面认识法国社会的旅程，而广泛的法国朋友群和新工作的丰富内涵，包括坐地铁等日常出行工具的变化，使我与法国社会各界建立了几乎零距离的关系。

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扑朔迷离的国家，一个华丽又破旧、平静又喧嚣、法治又混乱、和平又暴力、民主又集权、细腻又粗心、博爱又自我、勤奋又懒散、理智又极端的马赛克般的社会，一个甚至让人觉得处处充满矛盾，有时甚至是极度矛盾的国度。

这里发生的一切总是让人费解，有时还会让人对这个国家的运作机制感到啼笑皆非。有人为此形象地戏称，法国人一年只做两件事，要么在罢工，要么在休假！

我们先说说法国人的罢工吧。

法国人的罢工和游行名目繁多，数不胜数，我在法国定居快10年了，这里的游行从未间断。游行通常是为了争取权益，而罢工的部门应有尽有，只要认为政府动了他们的奶酪，马上全民罢工。

罢工的可以是铁路工人、地铁司机、航空公司飞行员和地勤，也可以是医生、护士、助产士、养老院护工、中小学教师、国家公务员，甚至是警察、消防员、宪兵……

从2019年12月5日起，法国全社会各个行业80万人走上街头，抗议马克龙的退休金制度改革，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席卷世界的新冠肺炎，我估计今天法国围绕退休金制度改革的大罢工还不会善罢甘休。这场持续了数月的大罢工，让法国全国铁路、地铁、公交、机场全部瘫痪，媒体将此大规模罢工游行形容为“宇宙级”。

在此前的两个月，成千上万的法国警察走上街头，抗议工作条件不断恶化，特别是从2015年反恐到近两年的黄背心反政府活动使他们时时刻刻处在警戒状态，没有白天和黑夜，没有休息，没有家庭生活，他们强烈要求政府改善他们的待遇，并按时发放加班补贴。

警察举行的大游行结束不到两周，也就是10月中旬，近万名法国消防员也走上街头，抗议政府压缩预算，导致他们在严重缺编的情况下超负荷工作和领不到必要的出勤津贴。

警察和消防员上街游行，委实让国内来的朋友瞠目结舌。我告诉他们，这不算什么，想当年我在使馆工作时还遇到过更匪夷所思的法国宪兵大游行。那天我正好外出后要回使馆，我的外交车被堵在游行的宪兵人流后面，我是看到了法国宪兵是如何向政府争取待遇的，他们居然骑着警用摩托车，开着车大灯，浩浩荡荡冲向香榭丽舍大道……

总之，在法国，人人都可以游行，但如果我们说法国的游行全是社会各阶层保护自己权益和经济收入的街头政治，也未必，也有一些罢工和游行与权益无关，而是出于信念。几年前，奥朗德总统签署通过了同性婚姻法，允许同性恋者结婚，惹怒了一大批传统的法国天主教教徒，他们针对同性恋的“人人可以结婚”（Mariage pour tous）举行名为“人人可以游行”（Manif pour tous）的反同性婚姻法游行，双方剑拔驽张，一时间巴黎街头连空气都变得紧张，秩序混乱不堪。

需要指出的是，不管罢工和游行的诉求是什么，法国人游行的时间具有很强的季节性。虽说在法国一年四季天天可以上街游行，但绝不会发生在7—8月的度假黄金期。权益的诉求者首先要享受假期，然后在8月底假期结束后再与政府或雇主展开激烈的斗争。

按照一般的规律，游行在年底前比较多，这样的游行总会使政府或雇主在最后一刻让步，然后在12月圣诞节到来前结束社会风潮，双方各让五十步，高高兴兴跨年。

在这样的罢工和游行风潮中，法国公众总体表现冷静。尽管罢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诸多不便，但他们往往会耸耸肩，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对罢工者予以强烈谴责的有，但并不多见。原因一是在法国人人都罢工，五十步笑百步，大家半斤八两，没什么可说的；二是法国是个宽容的国家，只要符合法律，就可以举行罢工，这样就慢慢形成了法式罢工文化。

历史上，罢工和游行在很大程度上是法国老百姓捍卫自身权益，反抗强势集团的最后手段，胜利来之不易，如法国人民在1906年通过罢工才争取到8小时工作制，1936年的罢工为法国人民争取到了带薪休假的权利。

因此，在法国，罢工不仅是宪法赋予公民的权利（白纸黑字，三百六十行，谁不高兴谁就可以罢工），也是被社会普遍接受的权利，甚至被广泛认为是弱势群体向强势集团抗争的最后手段。

根据法国法律，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向警察局提出游行申请，警察局不能拒绝，必须予以批准，警察局唯一可做的是对游行地点和路线的调整，这就是警察手中仅有的一点权力。例如发生在2019年9月21日的第45次黄背心游行，这一天还是法国一年一度的文化遗产日，又有巴黎地铁工会抗议退休金制度改革的游行，外加环保组织保护地球的大游行，至少四大游行集中在同一天，让法国警察署署长迪迪埃·拉勒芒叫苦不迭。但他叫苦归叫苦，却没有任何拒绝游行的权力。

由此可见，游行在法国已成为一种国家文化，虽然这有利于社会某个阶层或群体就某种利益分配或社会发展方向与政府进行博弈，但也给整个社会的经济带来巨大损失。

据法国有关部门统计，由于各种罢工游行，法国GDP的增长速度被拖累了0.1%~0.3%。2018年，仅仅一场由法国航空公司员工举行的罢工活动就使法航损失了3.35亿欧元，一场由法国铁路工人举行的罢工就使法铁损失7.9亿欧元。本次号称宇宙级罢工的经济损失就更大了，有人做了粗略统计，因罢工造成的地铁公司损失每天是300万欧元，法国铁路局的损失是每天2000万欧元，加上罢工给旅游餐饮等行业带来的损失，这次罢工使法国经济损失至少在150亿欧元以上。如按法国全国6700万人口计算，也就是法国老百姓每人要为此买单975欧元，而这仅是不完全统计，许多间接损失还没有统计在内，如法国的投资环境、一些法国企业因罢工不能及时向客户供货造成的理赔或客户转移等。一些法国朋友心疼地对我说，法国即使再有钱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况且，今天的法国确实已没有多少钱了……

法国的游行实在太多，使得它几乎成了与埃菲尔铁塔齐名的法国代名词。在萨科齐总统任内，法国议会通过了一部有关罢工时期的最基本服务法，也就是说，罢工虽然天经地义，但工会必须向政府保证给社会提供最低水平的公共交通服务，这样即便有罢工，也不至于让法国的上班族们走投无路。但近来我才知道，这部法律仅仅是政府对企业的“建议”，没有强制性，也就是说，罢工企业可以这么做，也可以不这么做。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当法国工会决定罢工时，同一企业的员工可以罢工也可以不罢工，你是自由的，但如果你上班，肯定会受到歧视，别人会对你说：“嘿，我们罢工也是为了你的权益，你倒好，还上班挣钱，合适吗？”有的甚至因此而发生内斗。法国电视台就报道过，在这次反政府退休金制度改革的罢工中，有公交车司机要为乘客开车，但遭到其罢工同事的怒斥，硬要把他拉下来，引起乘客的强烈不满。法国电力集团的部分罢工者为了向政府施压，将他们所辖地区的电网拉闸，造成大面积停电，手段极其恶劣，但罢工者说，他们也没有办法，不这么做，政府怎么会坐下来与他们对话。

当然，每次罢工对在法国生活的每个人都是一种考验。法国接二连三的罢工常常让来法出差的人措手不及，无论是坐飞机，还是坐出租车、地铁，都非常不便，苦不堪言。然而，相形之下，让人最害怕的还不是游行和罢工，而是巴黎日益严重的治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