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2 法国是当今世界各国社会转型的实验室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教授 郑永年
《转型中的法国》是徐波先生“法兰西三部曲”的第三部,讲述了其本人从2010年上海世博会结束后重返巴黎以来对法国社会“人与事”的各种直接观察与体验,书中的故事不仅真切、新鲜、生动,让人大开眼界,更重要的是这些故事能够让读者对今天法国社会的方方面面进行理性的思考,获得不一般的收获。
在徐波近乎百科全书般的笔触下,我们看到的法国确实有点乱:经济停滞、失业、无休止的罢工、移民、伊斯兰化、治安恶化等,这似乎与我们在国内电视上看到的法国并无大异。在中国,人们常会问,那个曾经向世界奉献了伏尔泰、雨果那样的世界哲人和文学大师,涌现了太阳王路易十四、一代枭雄拿破仑和20世纪世界巨人戴高乐的伟大的法兰西民族究竟还有救吗?持续不断的黄背心抗议运动是否意味着法国将会出现一场新的“法国大革命”?然而,读徐波的书,我们既能看到一个乱哄哄的法国,也看到了乱哄哄的法国背后那些鲜为人知的“人与事”。比如,今天的法国是诺贝尔奖获奖人数世界第四多的国家,是世界数学界最高奖“菲尔兹奖”获奖最多的国家。法国基础研究雄厚,工程师教育蜚声世界,美国硅谷的许多世界科技大公司中的首席科学家不乏法国人。法国人爱思辨、爱读书、爱写书,从过去到今天,这个更像“文科生”的国家让人类社会发展深深地打上了“法兰西人文关怀”的烙印。
徐波平铺直叙,给我们展现的法国社会充满悖论,但荒唐中有真理,怠慢中有活力,批评中有参与,自私中有公心。如一个人能有多种人生,法国青年爱创业,社团组织如日中天,全国居然三分之一以上的老百姓热衷各种公益,如果不从GDP增长的维度看,今天的法国在人文指数、社会公平、绿色生活、男女平等、国际影响力等方面均名列世界前茅。实际上,从更广的角度来看,法国的情形也是大多数西方国家的情形。在很大程度上,这种“乱”本身就是西方秩序的内在部分。人们甚至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各种“乱”,西方社会的活力从何而来。道理也不难理解,自由一方面往往和“乱”相关,另一方面也通向了创造力。
从深层次来看,今天的法国再次处于转型过程之中。我本人研究国际关系,一直关注大国崛起和社会转型这两大时代命题。我也一直认为两者相辅相成,也就是说,凡世界崛起之大国均是转型成功之国。我非常赞同拉法兰总理的观点,在全球化的今天,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可以逃脱由于技术进步和全球化市场迅速扩张所带来的社会转型。我甚至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转型是不痛苦的,徐波只不过为我们分享了一个“法国案例”。事实上,半个世纪前法国的“五月风暴”就已拉开法国社会进入后工业化时代社会转型的序幕。简言之,法国人50多年来纠结的问题就是“既要假期,又要罢工”。假期是其权利,罢工是维权手段,原因是过去的福利经济实在太好:35小时工作制、漫长的假期、免费医疗和教育、各项社会补助、60岁退休制度等,但国际经济竞争又实在太残酷,各国政府面对如此激烈的国际竞争均被迫像管理公司一样管理着国家,进而努力迎合资本,取悦跨国公司,挤压社会公正。为此,法国人提出了要“市场经济,不要市场社会”的口号,而法国社会的转型更似一个在坚守福利制度和社会对抗的同时寻找“第三条道路”的过程。
读徐波此书,我们至少能得出三种印象:第一,法国确实“乱”,但“乱”是一种表象,社会总体平静,咖啡馆的慢生活更似法国人今天的生活状态,游行抗议则是季节性的。法国社会宪制坚固,“乱”只是其制度安排的一部分,正是这样的“小乱”使法国社会颠覆性的“大乱”几无可能。或者说,“乱”是在笼子里面的“乱”。第二,每次上街游行的基本队伍是公务员和铁路、地铁等国企员工,而民营企业老板和员工、自主创业者、自由职业者均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更主张改革。因此,法国的改革也是针对国家在经济生活中作用的一场改革。第三,法国人生来好抱怨,但这种批评和不满丝毫不能改变法国在世界许多领域的领先地位。正是这种批评精神使法国人更加重视生命意义,从而可以超越权力、金钱等世俗的牵绊,坚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法国社会多元文化及其包容性又使之成为可能,特别是法国特色的公务员停薪留职制度使其国家治理精英队伍推陈出新,朝气蓬勃。
徐波研究法国数十年,对法国社会如此熟悉,让人羡慕。人们很难想象,如果缺失了法国人那种天然的独立与批评精神,今天世界的知识体系会是怎样的。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开启了近代世界寻求知识的天窗。之后,卢梭的主权在民、伏尔泰的批评精神、雨果的人文关怀、托克维尔的革命理论、加缪的怀疑定式,抑或今天皮凯蒂的社会再分配理论,都是世界各国社会转型问题中难得的理论工具。因此,读徐波的书,既可看到法国社会的风情画,也可从法国人的思想渊源中找到那种追求社会公平的思想因子。在一定意义上,法国人也一直在扮演着人类社会进步的思想实验室,正是法国人的这种激情与浪漫,使人类社会在经济、技术进步的同时有了一种社会进步的维度。
其实,在这“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面临转型的不仅是法国,它涉及地球上每个国家,也包括我们每个人。徐波从一位职业外交官到今天在国际舞台上的中外文化对话,特别是中法友好交流的“摆渡人”角色,也是一种转型,而正是他这样的转型使我们今天可以读到这部涉及法国社会内涵如此丰富的好书。笔者非常荣幸与徐波曾有一位共同的老朋友,他就是已故中国驻法国大使吴建民。徐波在书中专门提到希拉克总统对吴大使的赞扬。吴大使生前一直倡导“爱祖国、爱人类”,我觉得在整个世界大转型时期,这样的理念弥足珍贵。徐波书中还提出中法人民之间“情感交流”的2.0版,并分享了他在法国从事人民交流的故事,难能可贵。我认为,越是在社会转型的困难时候,越是要加强人民之间的对话交流,这就如同拉法兰总理所言,换个角度看法国,其“他山之石”的经验,包括不成功的教训,对中国社会,包括我们每个人的转型都大有裨益。
毋庸置疑,今天的中国面临着鸦片战争以来民族复兴的最佳时机,而这种民族复兴在国际上就是中国的和平崛起,在国内就是深化改革开放,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社会转型与革新。为此,笔者相信法国社会转型的纠结、苦痛与希望对中国读者朋友会有一定的启发与借鉴。我认为,在全球新冠肺炎如此肆虐的今天,人类社会共同面临的生存与发展的巨大挑战已使徐波所说的2.0版合作更加紧迫,而人民之间的这种相互了解、理解、包容,甚至借鉴与互助,对人类社会从工业化到今天的后工业化、智能化转型来说极富意义,甚至也可以说是我们的唯一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