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不能体会我的痛苦
“当时的我,也许已经失去理智了吧。”
2015年9月15日下午,我们在大阪府某综合医院一楼的走廊里见到了山下澄子(69岁,化名),此刻她正坐在长椅上,向我们追述起8年前的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2007年9月15日那天,也是在下午4点半左右,天色尚亮。
时年61岁的澄子在自家的褥垫上勒住丈夫武(65岁,化名)的脖子,致其死亡。武患有脑梗塞和痴呆症,几年前开始澄子便在家对丈夫进行看护。
在痛苦的居家看护过程中,澄子渐渐地失去了自我,最终,对挚爱的家人痛下杀手,酿成惨剧。案发后,澄子被判处3年有期徒刑。我们推测,澄子目前已经出狱并且可能回到了原来的住所。于是,2015年8月31日上午11点左右,我们冒着焦炙的暑气,前去澄子的家拜访。
从遍布工厂及仓库的郊外主干道拐上一条岔道,大约走上150米的距离,一处建满长屋及独栋住宅的居民区映入眼帘。其中,一栋建构横窄纵深的木质二层住家便是我们的目的地,看起来房龄可能已有40年了,显得格外陈旧。门外虽没有名牌,但此处正是当时的案发现场。
按下门铃后,我们听到屋内传来了声响。随即只见玄关的拉门被稍稍打开,一位体型娇小、满头白发的老妇人从里屋探出了头。
“请问您是澄子女士吗?”
听闻我们向她打招呼,老妇人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只见内里未饰粉刷的房间地上摆放着装涂料的瓶瓶罐罐。
“现在有许多人因家庭看护的问题而陷入困境,我们正对此进行取材,此次拜访是想听听您的经历。”
我们向来到玄关应门的澄子提出了采访的请求。
澄子闻言低声道:“我儿子现在正在二楼。而且周围的邻居也来来往往的……”
于是我们提出,可以在外另找个地方进行采访,遂记下了澄子的手机号码。约一周后,我们照着号码打电话给澄子。
“那时候的事情,我光是回忆就感到很痛苦。”
一开始,澄子拒绝了我们的采访。
“我们想让更多人知道您的故事,会对他们有所帮助的。”
我们坚持道。也许是我们的初衷终于为澄子所理解了吧,她最终同意了我们的采访请求。
“我在看护时落下了腰痛的毛病,现在也定期去医院接受治疗,那么,我们就在医院见面吧。”
我们与澄子相约在她去医院的日子见面。那一天正好是武的忌日。
医院大厅熙熙攘攘地挤满了前来看病的患者和探视的亲友,在那里我们见到了澄子,只见她身穿素色风衣,格子长裤,手里推着用来装行李的手推车。
“这里有个可以讲话的地方。”澄子边说着边推着手推车,熟门熟路地带我们朝大厅深处走去。一路上经过了检查室等房间。
片刻后,我们来到了位于走廊一角的饮料自动贩卖机前,一旁有一条长椅。此处是个僻静的角落,与大厅周围的喧闹拥挤相反,这里几乎没什么人来往。偶尔会有护士推着带轮病床转运病人。
不知澄子是不是已经做好接受采访的准备,能为我们讲述过去的事情了吗?正想着,只见澄子从手提袋里取出一张传单纸,背面有用铅笔做的记录,随即她淡然地开始叙述起当时那日往夜来、任劳任怨的看护生活。
“我的丈夫从事的是涂装行业,过去生意红火,蒸蒸日上。但是,大约是2001年的时候吧,因为经济不景气,工作一下子减少了。丈夫因而沉溺酒精,一蹶不振。”
没有工作的时候,武就会外出溜达,在自家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上一些简易杯装酒,然后一饮而尽。有时武会喝得烂醉如泥,直接躺在路上睡得不省人事。每当这种时候,澄子总会去接丈夫回家。
不久后,大约是案发两年前,武得了脑梗塞。在接受治疗后,武仍然落下了左侧肢体偏瘫的后遗症。那之后没多久,武又变得愈发健忘,遂被确诊为痴呆症。就这样,澄子开始了在家看护丈夫的生活。
虽说武并非卧床不起,但大部分饮食起居都需要澄子在旁辅助才能进行,如上厕所、洗澡等每日必须完成的事项。到了2007年,也就是案发的这一年,武每天要去几十次厕所。
深夜的时候,武也会嘴里叫着“喂”,作为让澄子带他去上厕所的信号,澄子因此一晚上要起来好多次。
身高不足1.5米的澄子艰难地支撑着身高约1.7米的武,蹒跚地来往于卫生间与卧室。
武患有糖尿病,因此在饮食上有诸多限制。吃什么、吃多少,都有讲究。
“武经常会在半夜大声叫嚷着:‘给我吃点东西!’但是,不能随便给他吃东西啊,我也就只能对他的要求置之不理了。然而,武会因此一直不停叫唤,直到天亮。”
每周有3天,从早上到下午4点,武会去护理机构接受日间护理服务。除此之外,澄子都在家片刻不离地看护着丈夫。
因为住院和治疗产生的费用不菲,家里的存款很快见底了,甚至还背上了债务,连要交给护理机构的钱都没有了。
“当时的情况非常窘迫,我甚至已无暇睡觉。”
案发当日,2007年9月15日,星期六。午后,在曾作为涂装业仓库使用的小屋内,武正用步行器慢慢行走,不料不慎摔倒。
“好疼啊,好疼啊……”
武像个年幼的孩子一样不停地叫嚷着。澄子生拉硬拽地把武带回铺着榻榻米的卧室,好不容易才让他睡上褥垫。
武仍然不住地叫唤着:“好疼啊,好疼啊……”
“丈夫曾经是涂装业的老板啊。然而现在却变成了这般模样……看着武像个孩子般叫唤着的样子,我心生怜悯又觉悲哀,只听心里有个声音在对我说,不如果断地让他解脱吧。”
记得从前因身体状况不佳入院时,院方曾以“患者太吵闹”为由,住院后不久就让丈夫出院。出于这个考虑,当时也没想要带武去医院。
不知不觉间,澄子已将身边的毛巾执于手中。随即她骑坐在趴卧着的武身上,用毛巾缠绕住武的脖子。澄子在丈夫颈后将毛巾两端交叉,使出全身力量拉扯毛巾。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澄子在心中呼喊着。
只听武发出“呜……”的一声呻吟,便没了动静。察觉到丈夫已无气息,澄子稍稍缓了缓手上的力量。随后,澄子让武仰卧着,两手交叠于胸前,并用毛巾盖住了丈夫的脸。
“我在丈夫身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我开始不停地在自家的一楼和二楼上上下下,漫无目的地来回徘徊,直到同住的儿子下班回家。”
年过而立的长男邦男(化名)一到家便察觉到有所异样,只听母亲向自己道歉,说着“对不起”。邦男一言不发,脸上隐隐地浮现出一丝悲伤的表情。
接到邦男的消息后,住在附近的长女三智子(化名)遂向警方报案。
澄子因故意杀人嫌疑被警方逮捕,据她供述,杀人动机是“想让丈夫和自己都得以解脱”。
“审讯室内,年轻的检察官听了我的供述,气愤地对我说:‘除了杀人之外应该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吧!’‘您丝毫不了解我内心的痛苦。’我说完失声痛哭。”
澄子和武是经熟人介绍认识的。交往了一段时间后,两人于1970年(昭和四十五年)结婚。
武在涂装业的工作非常顺利。澄子在家做家庭主妇,养育两个孩子。
武每天下班到家都很晚了,无暇照顾家事陪伴家人,但他总会抽出时间,全家一起去旅行,这样的家庭旅行每年都会有好几次。有时一家人会和武雇用的员工一起,在武家乡的琵琶湖边快乐地露营。
邦男毕业后便在武的手下工作。那时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澄子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也开始为丈夫的工作打起下手。对于澄子来说,一家人能够聚在一起工作,是最快乐的事。
三智子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武相当疼爱这个小外孙女。有时夫妇俩会带孩子去大阪市天王寺动物园游玩,回来的路上,一家人便围在一起吃铁锅炖(河豚炖锅)。虽然澄子和武有时也会吵架,但对于澄子而言,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光,充满着幸福快乐的回忆。
“然而,这无比幸福的生活突然遇到了转折。由于涂装业工作骤减,丈夫沉迷酒精,一蹶不振,从此生活渐渐偏离正轨。”
患上痴呆症的武与过去判若两人,对曾经那般疼爱的小外孙女,有一次竟将电视遥控器扔了过去,嘴里喊着“你这家伙是谁啊”。
案发前不久,澄子曾向看护援助专员倾诉自己的苦恼。澄子道:“我已经到极限了啊,怕是坚持不下去了。”对方是一名年轻男性,并没有及时给出回应。
“自己为什么会杀害丈夫呢,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当时一刻不停地看护着丈夫,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自己一定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改变吧。”
在医院寂静的角落里,澄子轻声低语着。
澄子至今仍居住在当年与武共同生活的家里,也是在那里,她亲手夺去了丈夫的性命。女儿三智子和已是高中生的外孙女常会来家中看望澄子,祖孙三人便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其乐融融。
澄子把一些贴在自家墙上的照片带来给我们看。只见照片上有年幼的外孙女站在生日蛋糕前腼腆害羞的样子,还有在塑料泳池内嬉闹玩耍的身影。每一张照片都是武在生前拍摄的。澄子小心翼翼地拿着这些照片,默默凝视着,不禁流下了眼泪。
“出狱后回到家时,外孙女这么说道:‘曾经那么温柔的外公啊,为什么会得那样的病呢。’竟然会对外孙女动粗。”
在武的忌日这天,澄子接受完我们的采访回到家后,在龛座上摆上武生前最爱吃的萩饼,双手合十默默为丈夫祈祷。
对于澄子而言,生活或许不易,但她向我们展现的,仍是全心全意为家人着想的寻常老妇人的模样。
“如果当时有人能帮助你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悲剧?”
最后,我们向澄子提出了这个问题。澄子闻言思考了片刻,答道:“如果经济宽裕,能够顺利把丈夫送到医院或护理机构去的话,又或者如果有人愿意提供帮助的话,或许能够避免悲剧的发生。但是,谁都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帮忙承担看护的重担。最终,还是只有我一个人面对啊。其他的事我也无能为力啊。”
夕阳西下,为了保护腰部,澄子慢慢地推着手推车走上了回家的路。在火红的晚霞映照下,我们目送着澄子的身影渐行渐远。案发至今已过去8年,但案件所带来的伤痛也许仍未曾磨灭。
坐在公园长椅上的山下澄子。由于腰痛,她每次出门都要带着手推车以便行走。澄子表示,自己的身体状况好转的话,想去为丈夫扫墓。(摄于2015年10月)
*
杀害了妻子的木村茂,以及夺去了丈夫性命的山下澄子,是不是特殊环境中所产生的“特例”呢?
听了两人的自白,我认为他们绝非特例。不如说,他们的故事所体现的,正是我国看护相关制度不完善这个不争的事实。
众多人正在直面家庭看护所带来的辛苦和烦恼,茂与澄子不过是将这所有的辛劳痛苦独自承担了而已。然而,也许正是因为缺乏寻求帮助的方法,他们才会独自面对一切,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吧。
其他看护杀人或共同自杀案件中,一定也隐藏着相似的问题。
我们对2010年至2014年的5年时间内,于首都圈一都三县(9)及近畿圈两府四县(10)范围内发生的看护杀人案件进行筛选,以能够确认审判记录,或能够向有关人士进行采访为标准,最终列出了共计44起案件,接着我们开始着手对案件背景、作案动机等进行分析。其中,也包括了茂的案件。
首先,我们将判决及审判记录、对律师及搜查相关人士的采访记录、现场及当事人周边的走访调查结果等,整理成电子文档。然而,由于数量庞大,全部整理完需要一定的时间。
2015年9月的某日深夜,我仍在大阪总部社会部工作,在电脑上反复阅读着审判记录等资料。突然,我注意到几个案件的资料中所共有的一个词语。
那就是加害者的“睡眠不足”。
于是,第二天开始,我们分头在这44起案件的判决文书等资料中寻找是否提及“睡眠不足”这一问题。结果显示,其中有20起,也就是近半数的案件(45%),法院在审判过程中认定了加害者在案发当时存在“睡眠不足”这一情况。
许多加害者不仅在日间看护被害者,连夜间也不得休息,虽深感困扰却也不得办法,最终造成严重睡眠不足。
深夜,对平常人来说应当是深度睡眠的时间,为何此时还需要看护呢?
据熟悉看护情况的医生介绍,对于患有痴呆症或伴随疼痛病症的患者而言,不可能保持较长时间的睡眠,患者常并发入睡障碍或妄想等症状。有时患者会昼夜颠倒,出现半夜时分大声吵闹或频繁上厕所等情况。
我们所列出的案件中的许多加害者都曾看护着“无法入睡的家人”。结果是,看护者自身饱受慢性睡眠不足之苦,逐渐陷入身心俱疲的境遇。
在这20起案件中,有9起案件的加害者在案发当时接受了精神鉴定,被认定为处于抑郁状态或患有适应障碍。
对于我们的分析,一位精神科医生做了如下补充:“严重的失眠情况若持续不断,很有可能演变成抑郁症。昼夜无休的看护会造成看护者严重睡眠不足,很有可能成为看护杀人案件的诱因。”
茂与澄子的故事并不是特例。茂过着连日深夜兜风的非正常生活,无法保证正常睡眠。澄子的丈夫整夜大声叫唤,也导致其无法入睡。
除了这20起案件之外,其余案件的资料中并未提及加害者是否存在睡眠不足情况。然而,在这44起案件中,经法院资料确认,共计35起(80%)案件主要由看护疲劳所引起。实际受睡眠不足之苦的加害者的比例可能更高。
我们此次策划的针对看护相关案件的专项报道,是业内首次对由看护疲劳引起的故意杀人或共同自杀案件进行横向分析(11)。虽然审判资料及相关人士的证言等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根据我们的调查,部分看护者饱受睡眠不足之苦的事实逐渐明朗。
与虐待儿童案件不同的是,目前的看护杀人案件基本上不经由行政部门查证,只能经由司法程序对加害者进行惩罚或根据其身心情况令其住院。
由于检方与辩方对案件事实大多不存在异议,因此,作为司法程序核心的刑事审判环节,对看护杀人案件通常也采取泛泛的解决方式。此类案件还有一项特点,由于是家庭内部发生的案件,往往被害者遗属对被告的处罚诉求并不强烈。
法院对看护杀人案件的被告判处长期监禁的案例少之又少,更别说死刑或无期徒刑了。因此,类似于对加害者进行精神鉴定这样耗时耗财的环节,司法部门重视甚少。
然而,若加害者在案发当时的精神状态未经专家详细查证的话,就不能对案件背景进行充分的了解,也不能将其作为教训,以预防未来相似案件的发生。
我们认为,相关部门应对看护杀人案件加害者的精神鉴定予以重视,并深入调查看护生活对看护者身心带来的影响。承担护理行政职责的各自治体,也应对当地发生的看护杀人案件进行研究分析,并探讨未来的预防和应对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