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37
不溺爱
§34 在我看来,人们对子女的教养有一个重大的错误,亦即儿童的教养没有得到及时而充分的注意,儿童的精神在最柔软、最易于支配的时候,没有使之遵从戒律、服从理性。“自然”很明智地使父母爱自己的子女,但这种自然的爱,如果摆脱了理性的严密监视,就很容易转变成溺爱。父母爱自己的子女,本来是一种义务;但他们却常常因为这种爱,而放纵子女的过错。做父母的当然可以说,子女的意愿不可横加干涉;应当允许他们在各种事情上运用自己的意志;由于孩子的年岁还小,也做不出什么大的坏事,做父母的就以为,子女可以放纵自己的行为,没有危险,甚至以为孩子的任性很合乎他们的天真年岁而加以逗引。但是,对一个溺爱子女、不去纠正子女的恶作剧而总是予以原谅、说那是一件小事的父母,梭伦(1)的回答答得好:“不错,可是习惯却是一件大事啊。”
§35 被溺爱的孩子必定学会打人骂人,必定能得到他哭叫着想要的东西,也必定会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就这样,父母在孩子幼小的时候逗引孩子,败坏了孩子的本性,他们自己污染了源泉,日后尝到苦水却又感到奇怪。因为,当孩子长大以后,这些恶习也随之形成;由于此时孩子已大,不能逗着玩了,父母不能再把他们当作玩物了,于是便抱怨孩子不成器,太由着自己的性子;这时做父母的才对孩子的任性感到生气,才为他们自己在孩子身上养成的那些恶习所困扰;而此时要想拔除他们亲手种下的杂草,也许已为时太晚,因为这些杂草现在已根深蒂固,不容易去除了。当他还穿着童装的时候,就已习惯了支配一切,现在长大了,他仍然想要支配一切,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的确,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的毛病也暴露得越来越明显;那时就很少有做父母的仍然不能觉察孩子的毛病,也很少有做父母的如此麻木不仁、连他们自己纵容的恶果也感觉不到。他在不会说话、不会行走之前,就已支配着女仆;刚刚牙牙学语,便开始支配父母;现在他长大了,比以前更强壮也更聪明了,为什么突然之间必须要接受约束呢?为什么他在7岁,14岁或20岁的时候,必须要失去父母长期以来一直大量给予的优待呢?你可以随便在一只狗、一匹马或任何一个动物身上试试,看看它们幼小时养成的坏脾气,在它们长大之后是否容易得到改正;而所有这些动物,它们的任性和骄傲,它们想要主宰自己和别人的欲望,都还不及人类的一半呢。
§36 对待动物,一般来说我们都很聪明,不论是狗是马,还是其他我们想要使之成为有用的动物,在它们很小的时候,我们就会着手加以及时的训练。唯有对我们自己的后代,我们却忽略了这一点;我们造就了恶劣的儿童,却愚蠢地期望他们成为栋梁之才。因为,假如儿童想吃葡萄或糖球,就一定能如愿以偿,而不是让那可怜的孩子哭叫或不高兴;那么为什么当他长大成人了,想要喝喝酒玩玩女人,就不可以如愿以偿呢?如果说,小孩子哭泣以求的东西合乎儿童的爱好,那么同样可以说,喝酒玩女人也合乎年龄较大的人的欲求。不同年龄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和喜好,因而有不同的欲望,这并没有什么错;错误之处是在不能使得这些欲望受制于理性的规则和约束:这里的区别不在于有没有欲望,而在于能不能控制和克制自己的欲望。一个人在小时候不习惯于让自己的意志屈从于别人的理性,到了自己能够运用理性的时候,也不会去听从自己的理性。这样的儿童会长成哪一种人,是不难预料的。
§37 这些情况,通常都为那些表面上最注重孩子教育的人所忽略。如果考察一下一般人对于儿童的管教,想想他们那种为世人所指责的放荡不羁,那我们真有理由怀疑,其中是否还留有一点点德行的足迹。我真想知道,还有什么邪恶,是父母以及儿童周围的人,没有在儿童刚刚能够接受邪恶的时候就将它们污染给了儿童、没有在儿童的身上播下了它们的种子?在这里我指的,不是他们给予的榜样,也不是他们在儿童面前设立的行为模式,那至多是鼓励;我所注意到的,是他们直接把邪恶教给了儿童,实际上使儿童离开了德行的道路。当儿童还不会行走的时候,他们就把暴力、报复和残忍教给儿童。“给我一根棍子,好让我去打他”,便是大多数儿童每天都能听到的一课;大家都觉得这没有什么,因为儿童的手还不够有力,不会惹出祸事。可是我要问,难道这种教训不会败坏他们的精神吗?难道这不就是让他们走入强力和暴行的道路吗?如果他们在小时候就因教唆而学会了打人伤人,以别人受到自己的伤害为乐,那么当他们长大之后、自我感觉有了力量、能够为了某种目的去打人的时候,难道他们反倒不会去打人了?
穿衣服的目的本来是为了遮羞、保暖和护卫,可是由于父母的愚蠢和无聊,却要使孩子相信,衣服具有别的用处。它们成了虚荣和争胜的工具。儿童受到教育,为了贪图漂亮而去盼望一套新衣服;当小女孩被新衣新帽打扮起来后,她的母亲如果不去叫她几声“小皇后”、“小公主”,教她赞美自己,那怎么能行呢?这样,小孩子衣服还不会穿,却已学会了夸耀自己的衣服。父母在孩子如此小的时候,就这样教导孩子,他们长大之后,为什么就不应当以裁缝为他们缝制的时髦外表来评价自我呢?
只要对自己有利,老师或父母往往教导和鼓励学生或子女说谎、支吾其词,以及与说谎相差无几的找借口。当年轻人发现,只要对虔诚的老师有利,歪曲事实就受到鼓励,那么一旦歪曲事实对自己有利的时候,难道他就不会加以利用吗?
下层社会的人由于家境窘迫,无法在饮食方面放纵引诱孩子,也无法让孩子吃喝得过多;但每当富足一些时,他们自己的恶劣榜样就表明,他们平时之所以吃喝得不过分,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大吃大喝,而是因为贫困。不过,如果看看那些稍微富裕一些的家庭,吃喝就被当成了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和幸福之所在,假如儿童没有分享到这一点,就被认为受到了歧视。即便吃饱了,他们还用羹汤、肉菜和各种烹制精美的食物引诱自己的口味,然后又借口怕肠胃负担太重,得喝点酒帮助消化,尽管这样做只是增加了积食而已。
我的小主人有点不舒服吗?那么第一个问题便是,“宝贝儿,想吃什么?要我拿什么东西给你吃?”吃喝马上就会逼迫而来;其实,疾病刚开始的时候,“自然”就聪明地让病者缺乏食欲,以防止疾病的加重,可是大家偏要想方设法去搞些过分香甜的东西,来增进食欲;那时肠胃如果不再纳入新的食物,不再承担平时的消化任务,它本来可以得到休息,就能克服刚起的疾病。
有些儿童很幸福,由于父母的明智照顾,他们不会过分吃喝,并且安于粗茶淡饭,但他们的精神仍然不免受到腐败风气的毒害;虽然在明智的管教下,他们的身体健康也许能够得到保障,但由于到处都能听到吃好喝好的教导,他们的欲望就不免会屈服。大家都在宣扬“吃得好”,就必然会有效地刺激人的自然欲望,使之很快地喜欢上山珍海味。从而每个人,甚至那些谴责恶行之人,都会将“吃得好”称之为“生活得好”。社会风气如此,严肃的理性又能表示什么反对意见呢?社会精英如此普遍地奉行“吃得好”,说它是一种奢侈又有谁会去听呢?
大吃大喝这种恶行现在已经如此成风,拥护的人那么多,真不知道它会不会获得德行的美名;此时如果反对大吃大喝,真不知道会不会被看成傻瓜,或者被认为不懂人情世故?说老实话,我希望,如果做父母的能看到,他们不仅处身于各种诱惑之中,而且时时要面对各种邪恶的教导,即便在他们以为是安全的地方也是如此,那么,我在这里所说的这一切,或许可以在儿童的教育方面引起他们的注意和警惕,否则,大家很可能会责备我不是在说正经话而是在讥讽人了。
这个问题我不打算多说,至于人们耗费精力来败坏儿童、向他们灌输不道德行为原则的种种细节,我更不想多说:但我希望,凡做父母的人都认真地想一想,儿童们在无形中受了哪些不道德的教育,做父母的如果是明智而有责任心的,是否应当在儿童的教育方面改弦易辙。
(1) Solon(前630—前560),雅典政治家和诗人,曾长期任雅典执政官,消除了雅典城邦的贫困,制定了宪法和法典,为民主制奠定基础。——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