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主意
云球娱乐化?这对任为来说实在冲击太大了,对地球所的每一个人都一样。
自从任为他们带回来这个消息,大家在各种场合讨论着。总的来讲,反应的分化很大,有人认为这是对科学的侮辱,但也有人认为这是个天才的主意。能够赚钱,可能是很多钱,谁知道呢?而有钱,能让地球所和云球活下去。
开始的时候,任为他们并没有传播这个消息,他们觉得那只是一个不靠谱的想法,但是很快他们就觉得不对头了。
王陆杰第二天就打来电话,说要带一个合作伙伴来和他们聊一聊,任为果断地拒绝了。他很严肃地告诉王陆杰,他们在会议上并没有同意这个想法,只是没能完全拒绝。事实上,在会议中,他们迅速地想出了很多理由来证明这个主意不可行。
任为马上提到了两点。首先,他强调了地球人和云球人的差别。从体质、性格到文化、环境,云球人可能会对人类社会带来很多冲击。其次,他警告说,人类社会的过多参与可能会彻底毁掉云球。现在,在除了科学界以外几乎没有社会参与的情况下,网络上已经流传了很多攻击和诋毁,如果社会参与那么充分,云球遭受的压力将不可想象。
这两条理由并不是那么有说服力。对于第一条理由,云球和地球的差别或者云球人和地球人的差别,这种差别固然存在,但就像之前王陆杰所浏览的片段,并不会让普通人很容易地觉察到。对于任为的第二条理由,用王陆杰的话来说,进入社会,有更高的曝光度,其实正好是一个为云球正名的机会。
后来又聊了很多,虽然任为并没有让步,张琦也表达了很多担心,孙斐更是激烈地反对,但欧阳院长同样没有让步,王陆杰则一直笑嘻嘻的劝说他们几个。
会议并没有结论,或者说,“再想想”变成了最后的结论。
显然,从王陆杰这么着急的行动中可以看出,前沿院已经做了决定,并没有真的留给他们“再想想”的机会。
眼看着自己多年的心血,即将沦为八点档的连续剧。作为一个科学家,任为的心脏像被一只不知从哪里伸出的手紧紧攥住了。虽然还在跳动,却像是在高原上,只能非常艰难地跳动,甚至连带着呼吸都感到了困难。他不得不在内部会议上告诉大家这个消息,希望大家群策群力,想出更好的办法。
没想到,卢小雷第一个表态,觉得这简直太好了。
“我一直琢磨这件事情来着,就是没敢说。我天天都在看戏,云球的戏,大戏,真的很好看。”卢小雷看起来兴奋极了。
“你都看些什么?”孙斐正为这件事情怒气勃发,卢小雷这下子撞到了枪口,孙斐的话语中混合着愤怒和鄙夷,“你都看些什么?以为大家不知道吗?要不要拿出来大家看看啊?看看你的品德,还是看看你的品位?还好意思说,你脸皮真厚。”
“我没看什么,我看什么了?我没看什么。”卢小雷忽然显得心虚起来。
“呸!你算个科学家吗?天天偷窥云球人卿卿我我。对云球美女比什么都感兴趣,还有哪些事情我就不说了。要我说,你还不如买几个ASR 呢!”另一个姑娘说。这姑娘叫叶露,负责人事,和孙斐是闺蜜。她圆圆的脸盘上,有着柔和的五官线条。这会儿,虽然不像孙斐那么愤怒,大大的眼睛里却充满着和孙斐一样的鄙夷。
“他本来就不是科学家,不过是个操作员。”孙斐说。有叶露帮腔,她的声音没那么大了,却依旧充满着鄙夷。
“孙斐,你太过分了,我是监控室主任!”卢小雷腾地站了起来。他的嘴唇微微抖动着,一时之间,却也说不出什么更多的话。
“别说了,”任为大声说,“都干嘛呢?”
卢小雷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愤愤不平地坐下了。
“卢小雷是监控室主任,监控是他的工作。他需要监控方方面面的情况,这是工作。我们是在做科学研究,不要做无谓的道德判断。卢小雷对云球的监控工作做得非常好,经常发现我们注意不到的细节。他对云球的了解程度,难道不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深入的吗?”任为接着说,“云球中本来就有很多看起来违背人类道德观念的事情。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作为类似云球人上帝的存在,看着一幕幕人间惨剧的发生,不,应该是云球人惨剧的发生,而无动于衷,我们应该吗?所以说,什么偷窥?不要再纠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再说一遍,这是工作。我并不认为卢小雷或者他的团队,做了超出工作范围的事情。”
“哼!好吧,不说他。但是,任所长,卢小雷算是工作,如果开放到社会上呢?那些观众也是工作吗?”孙斐仍然气愤难平,不过是勉强压住而已。任为知道,其实她不是针对卢小雷,她是针对云球娱乐化这件事情。
“范围肯定还是要界定,我相信主动权还是在我们手上。孙斐,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张琦说,他就坐在孙斐边上,把孙斐的卡通茶杯拿起来递给孙斐,“喝点水,喝点水,别那么着急。”他说。
“这也太侵犯人权了,我是说云球人的人权。”架构师张理祥说。张理祥是云球系统的核心架构师之一,他长着一张看起来有点阴郁的脸,却总带着莫名的笑容,让人很难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还没发展到注意人权的地步。”财务总监李悦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人权了?你不是只关心你的财务状况吗?你也应该关心一下我们地球所的财务状况。”和张理祥一样,李悦也是个中年男人,但他的长相看起来比张理祥明朗得多,不过表情中却没有张理祥那样的笑容,而只有满满的忧虑和些许的厌烦。看来,每天看着那些财务数字,地球所的财务状况确实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我是关心财务状况,关心财务状况怎么了?谁没有点生活压力呀!但是,我也关心人权啊!财产权是人权的一部分!至于所里的财务,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张理祥对李悦说。接着,又扭过头对大家说:“眼前是有瓶颈,可是如果突破了呢?谁知道呢,也许只要几个月,就算几年吧,就进化到我们的地步了。他们要是知道,自己的生活是另一个世界的电视剧,不知道会怎么想。你的生活要是别人的电视剧,你会怎么想?观众指着你对别人说,你看,你看,那家伙演的真差,真是个蠢货。随便你们——反正要是问我,我可不想我的生活成为别人的电视剧。”张理祥说。
“他们又不会知道。”李悦对张理祥说,“不要想他们的人权了,先看看我们的人权吧!我们的财产权!我们的生存权!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失业了,你的财产权也就得不到保障了。”
“进化到我们的地步?你想多了!这么推理,那不是说会超过我们?我们反倒要向他们学习?真要这样,也许我们要操心别的事情了。比如,他们会不会反抗我们?他们会不会干掉我们?”说话的是行政部主任齐云。显然,她对张理祥的人权关怀也不以为然。她的年龄比孙斐和叶露大不少,是个亲切的中年女人。她的齐肩短发在她说话的时候微微飘动着,丰满的脸庞上带着温暖的笑容。不过,这笑容并不是针对云球人。作为勤勉称职的后勤部队,她更操心地球所的人们。而财务状况,是她操心的所有事情的基础。
“不,这是一个问题,也许是最大的问题。他们再发展下去会怎么样?真的不能超越我们吗?如果他们不能超越我们,是受到了什么限制?”另一个架构师沈彤彤说。沈彤彤是地球所最早的架构师之一,从地球所成立的第一分钟开始,就和任为一起参与了云球的建立。虽然已经是中年人,但沈彤彤依旧像年轻时一样清秀,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这可能和她的纯粹有着很大的关系,她的家境很好,不像张理祥那么关心钱的问题,脑子里只有云球的代码。经常,在大街上走着路,她就能沉思到恍恍惚惚,有时又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露出振奋的表情,攥着拳头小小地挥动一下,好像给自己加了一把力。如果恰好看到这一幕,你一定能够就判断出,她是一个女工程师。这会儿,她就一边说着话,一边愣愣地看着桌面,好像正在沉思她提出的这个深奥的问题:如果他们不能超越我们,是受到了什么限制?
这样的会议开了好几次,都没有结果。大家的意见南辕北辙,而且总是有各种新的问题冒出来。
这个话题很容易牵扯到一些麻烦的议题——这些议题却和眼前的问题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比如人权、伦理、道德什么的。这倒也不奇怪。原来的云球是一个在世界的某个小角落里运行的小黑箱子,虽然在科学界还有些名气,在公众眼中却很不起眼。其实,没什么人真正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即使这样,网络上也有这样那样的说法,其中有些已经让人很不舒服。一旦把云球推向社会,很可能会变成一个人人瞩目的明星。至少这么做的初衷就是这样,否则干嘛要推向社会呢?大家已经逐渐接受,它可能是具有巨大的商业价值,但随之而来的一定是各种复杂的问题。面临的将是公众舆论的拷问,而不仅是会议室里的诘难。
至于王陆杰的话,所谓正好通过娱乐化进行正名的说法,恐怕是王陆杰忽悠他们的成分多一些。正名的同时,惹麻烦的机会更大。这些问题原本就存在,以前大家可以假装它们不存在,但未来多半可就不行了。自己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和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些什么,心理感受的差别恐怕很大。这一切带来的压力,最终也会实实在在地影响所能够采取的决策和实际行动。
讨论来讨论去,讨论的主题总是偏离。特别是经常偏离到一个和会议初衷完全不同的方向上。大家总是不由自主地讨论,娱乐化之后,云球以及地球所,应该如何生存?如何面对公众?如何面对压力?甚至,如何面对挣来的钱?虽然有几个人,特别是孙斐,总是在话里话外表示出对这些铜臭气的鄙夷和厌恶,但钱就是钱,讨论如何花钱,其实是会议中最有创造力也最欢乐的部分。
任为原本希望讨论的主题是找到一个合理的办法,阻止云球的娱乐化。这个主题本质上,是要想到另外一个挣钱的办法,如果有钱了,自然娱乐化就不需要了。
但是,办法并没有。
资金短缺的问题,本来就不是第一天面对了,大家也不是第一天琢磨这个问题了。这个问题已经被琢磨烂了,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没办法,也不能指望这两天,忽然之间就有办法了。
如果拨款的来源断了,按照以前的经验,靠科学界的资金肯定没法过日子。过去的十年中,除了从量子计算领域和人工智能领域获得大量资金以外,其他科学领域虽然也有很多合作,但几乎没挣到什么钱。毕竟,科学界的钱无论多少总是不够用。烧钱的项目可不仅仅是云球。随着量子计算领域和人工智能领域的成熟,至少是那些领域内的人们自以为是的成熟,任为他们想破脑袋,也实在找不到新的可以无偿支援他们的冤大头了。
原本,云球还有一些同道。世界上还有两个类似的项目,一个在巴黎,一个在西雅图。不过,前两年都已经先后下马了。这两个项目并没有像他们云球那么烧钱,相应的进展水平也远远不如他们,但是,它们的研究机构都早早就看到了不妙的前景,果断终止了项目。这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幸运的是,所有有点需求的事情都必须来找云球了,他们因为自己的独一无二,成了科学界的稀缺资源。而不幸则是,这些失败的项目仿佛是在诅咒他们,让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他们也不会有好结果。
任为的妻子吕青是卫生总署的官员,他们夫妻俩有时会讨论工作上的事情,但最近有一段时间没怎么说过了。吕青似乎工作压力也很大,忙着参加各种会议,在家时也总在查资料写报告。他们经常只能在吃着家政机器人露西做的晚餐时,简单地聊两句八卦。
不过今天,任为决定问问吕青怎么看云球娱乐化的事情。
在任为心中,吕青一贯很有见地。这可能和她的工作有关。多年来,她一直忙着参与各种卫生政策的制定。这些政策,在任为看来,都很难做出抉择。任何政策,总有获利的人群,也总有受伤的人群,谁都不好说话。政策制定这件事情,永远是在夹缝中求生存,试图挤过一道接一道窄窄的门,到处都是妥协的艺术。
也许,吕青会对云球娱乐化有些不同的看法。至少,她可以帮助自己舒缓一下紧张的神经。对于这一点,任为很有信心,吕青可不像他那么容易心事重重,她坚强得多。
他让露西去睡觉了,也就是待机了。虽然露西只会做饭和打扫房间,但任为一直不习惯在谈话时,有一个运转的机器人在旁边听着。他倒也没觉得自己的话多么机密,或者怀疑露西会把他们的话作为大数据提交给谁,可是,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家政机器人的大规模普及,也就才几年时间而已。他觉得,像自己一样难以适应,这种情况在民众中恐怕很普遍。吕青好像适应得多,一点都不在乎。不过,虽然并不在乎,她倒也不会阻拦任为让露西待机。
听他讲了半天,吕青并没有说什么。她盯着手中的大白馒头思考着,不时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
漂亮的机器人露西,使用传统的多层不锈钢电蒸锅,做出美味的大白馒头。每次看到或想到这个,任为总觉得画面很奇怪。昌明的科技和传统的需求诡异地掺和在一起,展现出一种极致的对比。
“其实,任为,我也正想跟你聊聊我的事情。我想也许有点相像,或者至少……怎么说呢……有点关联。”吕青抬起眼看着任为说,眼中满是忧虑。
这是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大学的时候,吕青并不像现在这么沉静,而是活泼得多。那时候,这双漂亮的大眼睛,总是充满着跳跃的阳光,让略显阴郁的任为第一眼就倾倒其中。后来,从一天天的相处,到一天天的恋爱,他逐渐领略到,吕青拥有的不仅仅是那些跳跃的阳光,她拥有的还有坚强的内心和冷静的头脑。这些都来自于她的家庭,特别是她的父亲,一位老将军。
这些阳光、坚定和冷静,恰恰都是任为所不具备的品质。他一直很聪明,却一直觉得自己缺少很多东西,他对自己充满怀疑和忧虑。而吕青给了他这些他所缺少的东西,他觉得他的人生开始完整了。
但是,自从吕青进入卫生总署工作以后,任为觉得她眼中的阳光越来越少了。当然这也正常,人生不是一个大学生所能够想象的。不过,吕青眼中多出的东西有时会让任为不安。说得好听一点,那也是一种冷静,是吕青原有的冷静更上一层楼的坚实表现。说得不好听一点,那是一种冷漠,是吕青原有的冷静在向某个未知方向的滑落。
今天吕青眼中的忧虑倒并不常见。好像她碰到了一些问题,靠自己的坚强和冷静,已经不能完全应付。
“哦,好,你说。”任为说。
“我们现在也碰到一个困难,说起来和你还有点关系。”吕青说。
“和我有关系?”任为很奇怪。
“是的,准确地说,和你妈妈有关系。”吕青说。
任为的父母生孩子比较晚。任为出生时,父亲五十五岁,母亲四十八岁。现在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已经九十三岁了。六年前,妈妈就得了老年痴呆症,现在住在郊区的疗养院中。以前,任为夫妻每个星期会去探望她一次,但最近几年,他们去探望得越来越少。这是因为,妈妈已经完全不认识任为夫妻俩了,甚至,她也不认识她以前最疼爱的孙女任明明了。
说起任明明,任为总是觉得一肚子气。
任明明今年也就十九岁而已,前一段时间,却告诉他们,她已经和人同居了。任为夫妻俩没见过这个和女儿同居的人,还因为这个吵了几次架,搞得任明明都不愿意回家了。当然,之前她回家也并不多。任为总觉得现在教育过于发达,各种辅助教育的技术工具太多,这不是好事情。孩子们十八九岁就大学毕业,不愿继续读书的话,就进入社会。这时候他们太年轻了,很不成熟。任明明就是其中一员,她大学毕业的时候甚至才十七岁。这几年,SSI的出现和普及更加助长了这种趋势。谁都可以直接在大脑中连接网络,查询海量知识库,然后通过嘴巴说出来。那么,谁又搞得清楚,你是本来就有这个知识,还是刚刚从网上查出来的呢?
事实上,妈妈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妈妈不能说话,甚至眼睛都很少睁开了。她曾经得过各种老年病,血压高,心脏不好,脑血管也有问题,肝功退化,肾也不行,不过医生把它们处理得很好。说起来,现在的医疗水平真是药到病除,大多数时候,身体检查都表明妈妈在机体上几乎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她确实老得肌肉已经完全无力了,更关键的是,她确实老得已经不能思考了。
老得已经不能思考了,任为经常这么给自己解释,因为医生也解释不清楚。现在,越来越多的老年痴呆不像以前那样,能够观察到脑白质的明显萎缩或脑血管的明显堵塞。这些能观察到的机体变化,通常能够被医生轻松化解。像脑血管堵塞之类完全是小菜一碟,脑白质萎缩的治疗虽然困难一些,总体来讲也可以控制。而任为的妈妈,就像越来越多的新型老年痴呆病人一样,几乎观察不到任何脑部机体的明显病变,但就是不可避免地衰老了,一直老到不能思考了。
“你们是在制定针对老年痴呆病人的政策吗?”任为问。
“你先说说,关于妈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吕青问。
“我想,可能是时候送到KillKiller去了。”任为迟疑了一下说,“不过,也许你父亲会觉得没必要,你觉得呢?”
吕青的情况和任为正好相反。吕青的母亲在十几年前就因为一种罕见的癌症去世了。那会儿医疗技术不如现在,那种罕见病放到现在也许能治好。吕青的父亲还在世,这位老将军已经快要八十岁了,身体依旧很好,同时保持着非常好的精神状态。甚至这些年,他几乎就没有在家里待过,把绝大多数时间花在了周游世界上面。
退休之前,老将军作为军队的高官,交游很广阔,朋友遍布世界各地,这让他能够在游山玩水之余,也能够到处找到朋友叙旧。但用他自己的话说,旅行和叙旧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他卸下肩头的责任,他需要换一个视角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并且重新思考和践行,在他的余生,将用什么样的方式和这个世界相处。
任为这么说,是因为老将军上次回来的时候,谈到任为妈妈的情况,任为提起过一次,想要在必要的时候送妈妈去KillKiller。老将军并没有反对,也没有对KillKiller做出任何评论。但是,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将来自己并不愿意去KillKiller,并且要求他们承诺不对自己那么做,他宁愿化作骨灰和老伴儿待在一起。
后来,他们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吕青含混地回应了他的父亲。她说:“回头再说,不讨论这个,您身体好着呢!”接着,她迅速岔开了话题。老将军似乎知道孩子们的言不由衷,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愿望,但没有要求孩子们确认。任为还记得老将军那时候平静而坚定的语气。说不清为什么,这给了任为一些压力,每次想到要将妈妈送去KillKiller,他总觉得心中有些许不安。
其实,老将军自己不愿意去KillKiller,这并不奇怪。在任为的记忆中,很早以前,老将军就说过,人到了一定岁数,该走就要走,不要强留在这个世界上,于人于己都没什么好处,对世界而言只是无谓的负担,对自己而言则只是无尽的折磨。
他不仅仅这么说,在现实中,他也很好践行了自己的想法。在吕青的母亲去世之前,在ICU,看着痛苦的老伴儿,并没有用很长时间,老将军就做了决定,告诉医生放弃治疗。在老伴儿去世之后,他沉默地望着老伴儿的脸,握着老伴儿的手,很久很久。任为记得,老将军并没有掉眼泪,也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看到了老将军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悲伤。后来,老将军把老伴儿的骨灰装了一个小瓶子带着,十几年了,从来没有离开过身边。
“KillKiller!”吕青重复了一遍这个英文单词,没有理会关于她父亲的话题,“真是个好名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还没仔细研究,就是以前在网上看到的那些简单介绍。他们也算是医院吧,我想……”任为说,有点犹疑,“好像他们一般都建在沙漠中,至少也是比较偏远的地方,去探望一次可不像去郊区那么容易。但是,据说他们把老人们照顾得很好,甚至比普通的医院更好,价格也比住在医院里便宜。不过他们的费用,医疗保险不涵盖,需要病人自己付钱,这个可不如医院,好在我们也不缺钱。”
“你知道为什么医疗保险不涵盖吗?”吕青问。
“我想是因为他们的新疗法吧?”任为说,“他们的疗法不同于普通的医学治疗。他们使用了一些量子技术,还有恒定的超强电磁环境、脑介入刺激、合成化学刺激等等,反正很复杂,好像并没有通过你们的官方认证。我在网络上看到过,他们还在争取通过政府的官方认证,他们好像说很有信心。”
“没有通过官方认证的医疗技术,但却在大面积地实施,这明显违法,你想这怎么可能呢?”吕青接着问。
“嗯,是啊!确实是个问题。”任为摇摇头,表示不理解,“我没怎么想过,不过我想,任何疗法通过你们的官方认证,总要有个过程,不是说通过就通过,只是时间问题吧?”
“不,不是时间问题。他们的疗法不会通过官方认证。至少,之前的疗法不会,以后疗法改进,就不一定了。”吕青说,“你的脑子一直在你的云球里面,当然不会去想这些地球的问题。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KillKiller不是医院,而是墓地。”
“墓地?”任为大吃一惊。
“是的,墓地。所以,他们的疗法是一种保存遗体的方法,不是一种治疗疾病的方法。如果不是为了获得医保,并不需要通过官方认证。只要家属同意,也不违法。对外,他们讲是治病,是医疗。对我们卫生总署,他们的说法却很复杂。一方面,他们讲是在保存遗体,这样可以规避官方认证的问题,现在就可以合法运营。另一方面,他们也在想方设法通过官方认证,以获得医保的涵盖。所以说,你明白吗?目前,妈妈其实并没有资格进入KillKiller,因为她还没有去世。不过他们有预备区,可以先进预备区,只要和他们签订合同,承诺去世后进入KillKiller就行。在预备区的阶段,他们的疗法都是很普通的疗法,和医院没什么区别,当然,医疗保险也涵盖这部分治疗费用。”
“好像宣传不是这样。”任为说,“预备区倒是听说过,但没听说是为了等死啊!”
“宣传当然不是这样。”吕青说,“难道宣传说我们提供保存遗体服务吗?那不就真的是墓地宣传了吗?价格可是墓地的十几倍几十倍。可是实际上,按照现在的法律,他们就是在保存遗体。”
“好像是活着的吧?不可能,你说得不对吧?”任为说。
“我怎么可能说得不对呢?我是卫生总署的人,我去过KillKiller。至少十几次,去过五六个不同的基地,还去过他们主要竞争对手的基地,包括他们的总部和主要竞争对手的总部。都是这几个月去的,你这几个月都没注意,我总在出差吗?唉,你脑子里只有你的云球,什么时候才能注意一下你周围的真实世界?”
“说什么呢?你不也一样,脑子里都是你的卫生政策吗?”任为争辩说。不过想想也是,吕青的确总在出差,他也的确并没有太在意,要不怎么交流这么少呢!
“我打交道的都是死人,这几个月都是。你打交道的都是虚拟人,活生生的虚拟人。”吕青盯着他。
任为忽然有点心虚,“好了,好了,”他说,“别扯了,说正事,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你说明白点。”
“你可还是学霸,怎么会不明白?”吕青顿了一下,问道:“什么人是死人?”
任为似乎明白了。他问:“你是说,他们都是已经脑死亡的人?”
“对,现在法律对死亡的定义是脑死亡。”吕青说,“KillKiller的所有客户都已经脑死亡。所以,严格意义上,我不能称之为病人,我只能称之为客户。客户?不,这样也不精确,哪会有死的客户呢?”
任为愣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在他们之前,病人,或者说客户,脑死亡以后,由于失去了总指挥官,机体很快就会死亡,但他们找到了某种方法,维持机体在总指挥官缺席的情况下继续活下去。”
“对。”吕青说,“所以都已经是死人了,医疗保险怎么能够涵盖死人呢?”
“机体还在运转,心脏还在跳动,但脑子已经死了。”任为喃喃自语,思索着这种奇怪的情况。
“是的,脑死亡的概念,是全脑功能包括脑干功能的不可逆终止。也就是说,他们大脑的细胞都已经死了,KillKiller在冒充他们的大脑,向躯体发出信号。”吕青说。
“怪不得父亲不愿意去KillKiller。”任为说着,一边想,不知道老将军那时候知不知道这些事情。
“你不用理会他。”吕青说。
任为想了半天,说:“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说的这些,和我们关系也不大。我本来也没打算报销KillKiller的费用。我想,妈妈就算是去世以后,或者脑死亡以后,我还是愿意保留一个有温度的躯体,我没有父亲那么坚强。”
“还有栩栩如生的面容,甚至比在世时面色还要红润。而且没有痛苦,因为没有感受痛苦的器官。不,这么说不准确,应该说,有基本的痛感,但处理痛感产生痛苦的过程没法发生了。反正,结果就是没有痛苦。”吕青说。
“这个有点诡异。”任为做出了一个很难受的表情,使劲扭了一下头,仿佛要甩掉什么。他接着说:“我觉得父亲会觉得没必要,你是不是也觉得没必要?”
“不,我不反对。我也希望能够经常握住妈妈的手,感受一下妈妈的温度。”吕青说。任为知道,她是真心的,她一直和妈妈感情很好,甚至比自己和妈妈的感情还好。
沉默了一下,任为说:“那么,我们一定要讨论这个吗?听你说的这些,情况确实有点诡异,让人觉得不舒服。”
“我要讨论的是我们。”吕青说,“我们卫生总署,现在碰到麻烦了,大麻烦。”
任为看着她。她顿了一下,接着说:“之前,由于KillKiller的客户全部脑死亡,卫生总署一直拒绝支付医疗保险费用,逻辑上和法律上都很合理。之前很长时间了,一直有人权组织各种宣传,希望把KillKiller涵盖在医疗保险范围内。当然,他们背后都有KillKiller或者他们这个行业的支持和推动,也得到了客户亲属的全力支持。虽然如此,我们仍然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他们的要求。但现在出问题了,KillKiller的技术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一个关键的发展。现在,他们不但能维持躯体的运转,而且能够长期维持一小部分大脑细胞的活性。注意啊!是大脑细胞,不过,是一小部分,大概0.0000002%吧,六个零。”
“大概两千多个脑细胞,恰好够果蝇记住一种味道。”任为说,这些方面他很厉害,马上算出了数字。
他在大学的时候可是学霸,否则也配不上吕青这个校花。
“其他的脑细胞,虽然已经死了,但被技术固化在一个特定的状态,不会再发生进一步的负面化学变化。甚至,你很难证明它们已经死了。严格地说,也许它们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功能性。脑血管里还有血液在流动,因为心脏很健康。氧的交换还在进行,虽然交换水平很低。脑电图上也还有波形,虽然波形比较平坦,但确实不是直线。你很难定义,脑子里是一堆神经元还是一堆草履虫。”吕青低着头说,好像在思考,也好像有点沮丧。
“那么这人是死了还是活着呢?或者说,我们该不该支付医疗保险呢?”说着,吕青抬起头,望向天花板。
“为什么不呢?你们担心医保基金破产吗?让大家的医保多交点好了。”任为不以为然地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了?”吕青收回望向天花板的目光,盯着任为。
“幼稚?”任为的大脑迅速地思考着。忽然,他的心脏,刚刚因为聊天稍稍放松的心脏,再次体会到被一只手攥住的感觉,呼吸也瞬间急促起来。
“你是说,这些死人……或者……我不知道……还是叫死人吧!这些死人会挤满全世界,因为它们不会再死一次了?”任为问。
“对,活人会没地方待。”吕青说,声音很平静,但任为听着,觉得充满了凉凉的气息。
他愣愣地没有说话。
“如果全世界的医疗保险都涵盖KillKiller的服务,大家在亲人死去的时候,有什么理由不让国家付钱,来保存这些遗体呢?要知道,墓地反而要自己付钱。”吕青说,“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假定,绝大多数人会让国家付钱,把亲人的遗体,保存在KillKiller或者他们的同行那里。粗略地估算,他们这个行业,一年至少会增加三亿客户。一百年后,他们的客户总数,就和现在地球人的总数一样多。先不考虑单个的国家政府有没有那么多钱来支付这些费用——要知道,这些费用的规模会让很多国家迅速破产——国家破产就破产吧,我们只从全人类的角度看。这种情况会导致一个还在工作年龄的人,差不多就要负担三个这样的遗体。不要忘记,现在全世界的老龄化问题本身就已经很严重了。工作年龄的人口,除了要负担这些遗体,还要同时负担活着的老人。平均三到四个,有的国家甚至是五到六个。而且,还有孩子。接着再想想,两百年后,这些数字是多少?这一切,看起来都是国家在出钱,但最终,还是要落到这些工作年龄的人口上。”
任为沉默了很久,吕青也沉默着。他们就这样对视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这种情况,就是仅仅脑死亡,躯体还存活,每个人都会这样?”任为问。
“绝大多数死人都是。只有少数受了严重外伤的人,比如心脏被捅了一刀的人,才会心脏先于大脑死亡。以前医疗技术不好的时候,各种躯体疾病也会导致躯体先于大脑死亡。现在医疗技术太好了,多数情况下,躯体很难死亡,医生总有办法治好那些躯体的疾病。虽然太老了也会出现肌肉无力,会瘫痪在床,但离躯体的真正死亡还是很远。所以现在,衰老导致的脑死亡是最主要的死亡方式。”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任为问,他觉得确实很难办,甚至开始替吕青感到绝望了。
“不知道。”吕青说。
“其他国家呢?”任为问。
“有几个国家已经同意纳入医疗保险了,其他国家正在争吵。Yes Or No,到处都是大规模游行。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父母还有未来的自己,或者被烧掉,或者在KillKiller当个没死的死人,你说选择会是什么呢?”吕青说,“当然了,人人平等嘛!嗯,活着,永远活着,前提是国家买单,要不然可付不起。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个科学家一样有钱。而且,不知道要付多长时间呢,看起来可像是永远啊!”
“那几个国家,不害怕自己破产吗?”任为问。
“赫尔维蒂亚是第一个通过法律将KillKiller纳入医保的国家。他们有钱,目前不会有问题。布隆迪、坦桑尼亚、刚果,非洲几个生产稀土的土豪国,至少暂时没问题吧。但是挪威、希腊、意大利,嗯,大概乐观主义者觉得过一天算一天吧,问题自己会解决,用不着替未来操心。这几个国家都是刚刚选出新政府,新政府在竞选时的纲领就是这个,‘政府不再杀人’什么的,很好用啊!选票更重要。新政策都是明年开始实施,我们正在等着看他们新的年度预算案。”吕青说,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还有几个国家正在竞选,有些竞选人的口号也差不多。比如韩国,民生党的口号是‘还犹豫什么,杀掉养育你的人,这是大国党让你做的’,怎么样,够劲爆吗?日本有个候选人说‘干脆在父母六十岁的时候就干掉他们吧,反正你迟早要这么做’。当然,谁都能看出来,他们说这样的反话,只是为了刺激选民的神经来给他们投票。可是你应该也能体会到,关于这个问题,双方有多么剑拔弩张。”
“他们,那些已经纳入医疗保险的国家,全民都纳入了吗?有没有什么条件?”任为问。
“各自有些条件,不过我看,很快所有条件都会被突破,这种东西,怎么靠得住呢?”吕青说。
“那其他,那些还没做决定的国家,那些大国家,又都是怎么想的呢?”任为问。
“美国还在众议院吵个没完没了。法国上个礼拜有两个议员打起来了,还有人扔催泪弹。德国倾向于Yes,英国No,加拿大Yes,俄罗斯No,巴西Yes,阿根廷No,印度一会儿Yes一会儿No。世界范围看,总的来讲势均力敌,我们的态度很重要。”
任为没说话。
过了半天,吕青又追了一句:“所以我们压力很大。”
“看来这件事情挺轰轰烈烈,我都不怎么知道。”任为说,显得有点惭愧。
“但云球的事情你知道得多呀!克雷丁大帝、菲尔娜王妃、斯特林克王子,还有林奇将军。”吕青调侃地说,不过并没有显得很轻松。
沉默了一会儿,任为问:“如果你们还没有决定,那有没有什么倾向?”
“我不知道。”吕青说。
“你有问过父亲的意见吗?”任为问。他知道,这个可能性不大。以前有些时候,有些困难的事情,吕青会问父亲的意见,甚至他自己也会问。开始的时候,老将军虽然不经常直接给出意见,却经常会给出一些思路,或者提出一些启发性的问题,这总是能够给他们带来很大帮助。但是,随着他们的年龄逐渐增长,老将军就渐渐不再参与讨论他们的事情,而是更希望他们自己去思考,自己去面对困难。后来,他们慢慢也就问得越来越少了。不过这次,任为觉得,眼前的问题似乎确实很困难,他想,也许吕青会去问问父亲。
吕青摇摇头,说:“没有,你知道,他现在又不愿意随便说什么。最近他在塞内加尔,好像很高兴。我给他打电话,他都没时间接的样子。我不想打扰他的兴致。”
又过了一会儿,吕青忽然问:“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的建议?”任为愣了一下。通常,面对这种问题,他能提出的建议不太多。在吕青看来,他自己也同意,他能够考虑到很多方面,算是很周到。但正因为如此,他经常过于纠结,很少能给出什么坚定的建议。
不过,他还是开始认真思考。
他看起来很犹豫,仿佛需要下什么决心,努力了一会儿,然后终于下了决心。他很严肃地说:“我觉得可以,重新定义死亡。”
“怎么定义呢?”吕青看起来很平淡,她接着问。对于任为很努力才提出来的建议,她好像丝毫没有觉得奇怪。
“意识,”任为说,“意识的消失。”
“什么是意识?”吕青问。
“这个……”任为又很犹豫,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合适,“学术界有一些定义。”他说,“但是,我认为这些定义都不完备。而且我觉得,无论现在怎么定义都不重要。你们完全可以重新定义。按照一个合理的方式,一个对你们而言更加合理的方式,这至少能够给你们一个腾挪的空间。”
“好吧,你说得对。也许,我是说也许,真会像你说的这样改一改。改法律,重新定义意识,我们会有重新定义意识的好方法。”吕青顿了顿,好像要说什么,但迟疑了一下,又吞了回去。然后接着说:“不管是什么方法,我想都需要公众的理解。从最普通的理解上,有认知、有逻辑、有情感就是有意识了。”
“差不多吧!”任为说。
“你有没有想过这意味着什么?”吕青说。
“这又意味着什么?”任为重新又回到疑问的状态,他想了想,说:“没有人性?违反人权?魔鬼?”
“全都是,不过这对你不重要。对你重要的是,你以为这是在定义死亡,其实这是在定义活着。”吕青说。
“也可以这么说,有意识才是活着。”任为说。
“如果我说,有意识就是活着呢?”吕青接着问。
“有点勉强,最多只能说有意识是活着的必要条件,不能说有意识是活着的充分条件。”任为说。
“嗯,你这么想很好。”吕青点点头,冲他笑了笑。
任为有点茫然,不知道吕青什么意思。但忽然之间,仿佛有一根尖尖的刺,从虚无中产生,猛地插入他已经被攥紧的心脏。他仿佛感觉到大量的血涌出,就这样充满了他的胸腔,他浑身无力,大脑缺氧。
这时,吕青已经扭过头,眼睛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她没有注意到任为越来越紧张的反应。
“那时候,如果云球在公众视野中,你的那些云球人,算不算活着呢?”终于,吕青的最后一击让任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