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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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014年8月3日,天还没亮,“伊斯兰国”的武装就来到了科乔村外。他们第一批卡车开来科乔的时候,我正和艾德琪和迪玛尔一起躺在屋顶的床垫上。伊拉克夏天的空气炎热多灰,但我仍然喜欢睡在室外,我想这一点和我坐卡车的时候不喜欢坐在车里而喜欢坐在车后有点相似。我们给屋顶划了几个区域,方便让已婚的夫妇以及他们的孩子们睡觉时可以有一个相对隐秘的地方,不过,睡在不同区域的人们仍然可以越过分隔线甚至屋脊说悄悄话。平时,我总是伴着邻居们谈论家长里短或者小声祷告的声音轻松入睡,而最近伊拉克战火纷飞,大家一块睡在屋顶上,能看见谁进谁出,还稍稍给了我们一点安全感。

不过那天晚上,村里没有一个人敢睡着。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伊斯兰国”突袭了许多附近的村庄,把成千上万名雅兹迪村民赶出家园,向辛贾尔山的方向进发。村民们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毫无准备,乃至惊慌失措;他们被“伊斯兰国”强令出发的时候,人数众多,可因为所有不肯改信伊斯兰教,或者出于固执或困惑而没有离开村子的村民们都被武装分子枪杀,这些雅兹迪难民的人数很快急剧缩减。不仅如此,武装分子们还把所有脚步不够快的村民们从队伍里挑出来,直接射杀或者割喉。“伊斯兰国”的卡车接近科乔的时候,声音就像在安静的农村里拉响了许多颗手榴弹一样。我们恐惧地蜷缩在一起。

“伊斯兰国”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辛贾尔,除了几百个用自家武器保卫村庄的雅兹迪民夫之外,他们并未遭遇到任何抵抗,而这些民夫虽然英勇,却也很快打光了所有子弹。我们不久之后听说,许多邻村的逊尼派阿拉伯人十分欢迎武装分子的到来,有的甚至加入“伊斯兰国”,成为他们的一员,帮着他们切断雅兹迪人的逃生之路,将附近村庄所有非逊尼派的村民赶出家园,并且大肆洗劫无人的雅兹迪村子。不过,最初让我们感到更为震惊的消息,是那些发誓会保卫我们的库尔德人突然变卦。那天深夜,已驻守科乔村八个月,并且天天都向我们保证会拼尽全力保卫村子的库尔德人民兵,一声不吭地坐上卡车,趁着“伊斯兰国”的武装分子还鞭长莫及的时候,赶紧溜回了安全地带。

库尔德政府事后声明说这是一次“战术撤退”。他们告诉我们,库尔德人没有足够的兵员守卫这一带,他们的将领们认为靠劣势兵力强行打防守战无异于自取灭亡,而如果把辛贾尔地区的士兵调到伊拉克的其他形势有利的地方,可以派上更多的用场。我们毫无疑问出离愤怒,但很努力地劝说自己,可恨的是那些库区政府的首脑,而不是那些民兵战士。然而我们终究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民兵们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了村子——即使他们不愿意说,带我们去安全地带,或者帮助我们逃离危险也好。我们要是事先知道库尔德民兵会临阵撤退,一定早就去库尔德人控制区避难了,如果是那样,我相信等到“伊斯兰国”打过来的时候,科乔村里一定早已是人去楼空。

村民们将民兵的行为视作背叛。住得离民兵岗哨较近的村民们见到他们撤退,哀求他们至少给村民们留下武器再走,却没得到一丝回应。民兵撤退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村子,可村民们花了很大的工夫才逐渐接受这个现实。民兵们曾经在村子里极受爱戴,许多村民都对他们非常有信心,认为他们一定会回来信守誓言,保卫科乔村,甚至“伊斯兰国”的枪声第一次在科乔的上空炸响时,村里有些女人还互相耳语道:“也许是库尔德民兵回来救我们了。”

民兵撤离之后,武装分子很快接收了废弃的军事岗哨和检查站,我们全村人形同瓮中之鳖,全无退路。“伊斯兰国”很快封锁了圣山到科乔村等辛贾尔南部村庄之间的道路,而圣山附近也早已挤满了曾希望来此避难的男女老幼。有几家人尝试过逃跑,却很快被“伊斯兰国”逮了回来,或者被处决,或者被他们绑走做了人质。母亲的侄子试图和他的家人一块逃跑,“伊斯兰国”追停他们的车子之后,就地枪决了他们一家所有的男丁。母亲接到电话后,告诉我们说:“他们家女人的下落还不清楚。”我们便只能默默在心里作最糟糕的假设。这一类的消息开始让家里充满恐惧的气氛。

“伊斯兰国”到来的时候,赫兹尼和萨乌德都在村子外面工作——赫兹尼在辛贾尔城,萨乌德在库尔德斯坦。他们离科乔村十分遥远,身处安全区,因此为我们感到焦心不已,整夜整夜地打电话回家。他们将所知道的关于辛贾尔局势的一切都讲给了我们听。好几万逃难的雅兹迪民众带着禽畜,沿着小路望圣山而去。稍富裕一些的能够将全部家当打包装进汽车,或者让全家人坐在卡车侧沿上,在人群之中铆足马力疾驰而去。

有些人则让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独轮车里,或者弯腰背着他们前进。正午的太阳热得要命,有几个年事已高或者身体非常虚弱的人,就这样死在了路边,孱弱的躯壳没入沙土之中,仿佛一根根枯落的树枝。路过这些尸体的人们都害怕落后被恐怖分子逮住,一心只想上山,因而并无一人在意。

随着雅兹迪人朝圣山越走越远,他们开始扔下许多离开家门时带着的家当——推车、外套或者是做菜的锅之类。他们刚离家出发的时候,一定以为这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不能扔掉的。没有锅子怎么做菜?抱小孩抱得太久手臂发酸的话怎么办?又有谁知道按这样的情势,全家人能不能回乡过冬?然而路终究是越走越累,而圣山在他们的眼里,却仿佛越走越远,因此这些杂物失去了必须带着的意义,一件件被当作垃圾一样抛在路边。孩子们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往前挪着,直到脚上的鞋都脱了胶,裂作两半。终于抵达圣山之后,有些人立刻开始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上攀登,而其他人则各自找些石窟、神殿或者山村屋子权且藏身。小汽车们沿着蜿蜒的山路加速前进,有些司机因为手忙脚乱,一不小心没捏紧方向盘,车子便翻下了山坡。山间的高地上,也挤满了背井离乡的人。

山顶上的情形也毫不乐观。一部分雅兹迪人立刻开始着手寻找食物和水,或者哀求同村人帮忙一同寻找失去音讯的亲人;而其他人则一动不动地坐着。

也许他们是累坏了,又或许他们是因为“伊斯兰国”把兵荒马乱带到辛贾尔这么久之后,头一次身处相对安全的环境,开始仔细回想过去的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村庄已被人占领,曾经拥有的一切全部落入他人之手。“伊斯兰国”的武装分子横扫这一地区的时候,把田间村头星罗棋布的所有小神殿尽数摧毁。圣山附近原本有一处墓地,是专门用来埋葬儿童的,如今则被用来堆放被“伊斯兰国”杀害或者死在逃往圣山路上的各路百姓的尸体。几百个雅兹迪男人死于“伊斯兰国”的枪下,男孩和年轻妇女们则被绑走,之后被带去摩苏尔或者叙利亚。与我母亲相仿,年纪稍长的妇女们,则被集体枪决,填进乱葬岗中。

山上的雅兹迪人惊魂稍定,开始回想起逃难路上所做的种种决定:他们也许曾在开车上路的时候别过他人的车,以便自己能早些赶到圣山;又或许他们见到步行赶路的同胞时,没有伸出援手带他们一路。留在家里的家畜原本是否能够全带出来?如果自己在逃难路上为他人稍微驻足片刻,是否能救下一两个人?母亲的一个侄子生来就有残疾,步行很困难。“伊斯兰国”杀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绝难步行到达圣山,便要求他的亲人们先行出发。就算他也赶在“伊斯兰国”进村之前离开,以他的身子,到得了圣山吗?眼下山上的幸存者们头顶有骄阳似火,脚下有“伊斯兰国”虎狼环伺,而救援,则遥遥无期。

我们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内心知道这也将会是我们自己的命运,全家开始祈祷。我们给住在逊尼派村庄和库区的所有熟人挨个打电话,但每个人都爱莫能助。

那天晚上和第二天早晨,“伊斯兰国”都没有直接开进科乔村里,不过他们放话,只要村里有人试图逃跑,一律格杀勿论。住在村头的人们向我们形容了他们的样子:有些人长巾覆面,只留眼睛在外面;大多数人都蓄长须。他们手里的武器都是美制装备,原本是美军留给伊拉克政府军的,却在政府军撤离之后落入了他们的手中。那些武装分子看上去就和电视还有网上的宣传视频里一模一样。我无法把他们看作是有血有肉的人,在我眼里,他们和他们手里的枪、开着的坦克一样,都是为杀戮而生的武器。如今他们瞄准的,是我的村庄。

* *

“伊斯兰国”到来的第一天,8月3日,他们的一个指挥官进了科乔村。艾哈迈德·贾索把村里的男人叫去了议事堂。埃利亚斯是长兄,因此家里派他去打听消息。我们全家人则坐在院子里等着他回来,和身边的羊挤在仅有的几处树荫底下。我们之前把羊都赶回了自家院子里,以免损失。这些畜生们懒洋洋地叫着,丝毫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凯瑟琳坐在我的身边,脸上写满了稚嫩和惊恐的神情。我们虽然年纪差了几岁,但在学校里是同级,关系好得一刻也分不开。我们俩十几岁的时候,都痴迷研究化妆和发型,每每用彼此的脑袋做实验,顶着彼此做的新造型去村子里的婚礼上亮相。出嫁的新娘是我们的灵感源泉:她们只有在出嫁的那一天才会花钱花心思打点自己的容貌,可每当出现在众人眼中的时候,都美得像是从杂志写真里走出来的一般。

我常常会凑过去,从头到脚地研究新娘们,琢磨着“她是怎么把发型弄成那个样子的”,或者“她抹的口红究竟是什么颜色”?我会觍着脸问新娘要一张她的新婚照片,回家收藏在我的一本厚厚的绿色相簿里。我想着以后有一天我开了自己的美发店,来店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可以翻看这本相簿,挑选她们中意的发型。“伊斯兰国”来科乔之前,我已经收藏了两百多张照片。我自己最喜欢的一张是一位年轻的褐发姑娘的照片——她的一头秀发蓬松卷曲,堆在头顶,发间还插了许多小白花,充作点缀。

凯瑟琳和我常常会鼓捣我们各自的长发,用手掌接满橄榄油涂在头发上作保养,或者用花染剂上色。可是今天,我们连梳一梳头发的心思都没有。可怜的小侄女脸色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自知年纪稍大一些,感觉应该尽一个小长辈的责任,宽慰她一下。我一边捏着她的手,一边对她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话原本是母亲常常用来安慰我们的,我虽然并不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但也知道母亲必须担起保护我们希望的责任,正如现在我必须担起让凯瑟琳保持希望的责任一样。

埃利亚斯回到了院子里,每个人都把视线转向他。他大口喘着粗气,像是一路从议事堂飞奔回家似的,缓了好一阵才有力气开口。“‘达埃什’已经包围了科乔村。”他用了“伊斯兰国”阿拉伯语里的名字,“我们已经无路可逃。”

“伊斯兰国”的指挥官在议事堂里面警告村里的男人,如果有谁试图逃跑,必将严惩不贷。埃利亚斯说,“那个指挥官说已经有四家人试过突围,可全被他们挡了回去。那几家的男人们不愿意改信,于是全部被杀;女人们死死抱着自己的儿女,却还是无法阻止武装分子们掳走她们的孩子。武装分子们还抢走了他们的车,掳走了他们的女儿。”

母亲坐在原地,低声说道:“民兵们一定会回来的。我们得祈祷。上苍会可怜我们的。”

马苏德则生气地说:“总得有人来帮我们。难道就这样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吗?”

埃利亚斯接着说道:“指挥官要我们给自家在辛贾尔山顶的亲属打电话,如果他们下山归顺的话,可以免死。”

全家人陷入了沉默,每个人都默默咀嚼着这话里面的意思。圣山顶上的日子固然是不好过,可最起码强过被“伊斯兰国”俘虏。我们都相信,圣山是我们永恒的庇护所。雅兹迪人世世代代都会在战乱的时候逃往圣山,在山洞里藏身,喝山间溪水解渴,吃树上无花果或石榴充饥。圣山脚下到处都是雅兹迪人的神殿和教长,每个人都深信,这里是神最钟爱的地方。赫兹尼从辛贾尔城成功逃到了山上,他打电话回家的时候,还责备我们搞不清楚状况。他在电话里说:“你们哭着担心我们,我们还哭着担心你们哩!起码我们已经有救了。”

我们决定服从武装分子的命令。他们挨家挨户搜查武器的时候,我们把家里几乎所有的枪都交了出去,不过我们留了一手,之前的一天夜里,我们趁他们看不清的时候,在地里挖了个坑,埋了一支枪。我们没有打算逃跑。埃利亚斯或者另一位兄长每天都会去议事堂里接受“伊斯兰国”指挥官的命令,然后回家转达消息。全家人都待在家门之内,大气都不敢出。

那支埋在地里的枪终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不过唯有一条我们绝不从命:无论“伊斯兰国”许下多少承诺,我们都宁愿引颈就戮,也不会打电话告诉赫兹尼或者其他任何人下山。山顶上的雅兹迪人若是下山,结局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