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的记忆:回访一个动作的历史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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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序
凝固的冲动

【壹】

在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我开过一门课叫“自我分析与表达”,其中有关于“非文字语言表达”的段落。当身体语言在课堂上大方展开,许多同学由此重新认识自己,同学之间也因真挚与坦率相互建立起新的理解与认同。

每个人都有一个自我经营且随机使用的身体语言系统,并有可能随着时空与局面的变化而不断调整。它具有表演性,但它与舞台或影视剧的表演有着本质的不同。剧情表演多为预先设定、经过排练的,而人在各自的生命境遇中使用身体语言所完成的表达,几乎是不由自主的,甚至在事过之后,自己可能完全不知道居然做出过这样的一种“表演”。

一个人在面临某些问题或情境时做出相应的姿态、动作,一定是受与之相关的心理或意识的支配而为,以期待对方能够通过这些身体语言的解读,实现更贴切、更深层的理解,从而获得人际关系的完善。即使是同样文字语义范畴的主题,每个人使用身体语言的表达都是独特的,几乎找不到雷同。这是必然的,个性如同生命基因的密码,应由每个人自己掌握,不可被轻易窃取。

然而,在我的印记中有一个强劲的动作排斥了个性,成为民众在漫长的日子里不断重复着的身体语言,并成为国家与民族精神的兴奋剂。这不免会让远处的客观者心生疑问:这是怎样的意识形态掌握下的群体共同酿造的意志?怎样的一声号令指挥了各色人等齐刷刷的行动?又是怎样的天幕背景衬托着万民亢奋僵硬的身形?

这个动作就是“向前冲”。

【贰】

一个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年轻人,在文化反思的回望中,“向前冲”的动作偶然闯入视野。那些来自“文革时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剧照,以及那个时期新闻纪录片中此类的动态影像……让他在浓重兴趣的促动下生出追究的念头。这个年轻人就是本书作者吴天,他那时硕士研究生在读,我是他的导师。

研究生专业基础课里有一门“论说与写作”,其中有一个环节是“小论文写作”,吴天选定“向前冲”作为写作的主题。但那时我和他都没有将此当作一个大课题,以为大概三四千字的篇幅足矣。可是,在经过全班人马多个回合的讨论交战,吴天一次又一次地回应疑问、补缺修正之后,我们越发觉出由此蔓延而出的问题广泛深远。它涉及了近现代中国人在社会与文明转型的漫长时期,如履薄冰又迫不及待的纠结表情,以及精神变迁历程中既狂热又惊悚的矛盾心理。吴天也逐渐感知到这个身体动作背景的复杂性——铺面很广,层层叠叠,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

其间,我曾经与他交流过这样一些看法:与这个动作的酝酿生成有关的因素几乎你都有所提及,却好像是铺排棉絮——均匀松软,没搓成线,拧成绳,变成紧密的求索链条,即建立一条顺利通向剧情终结的逻辑关系……有必要弄清为什么要“冲”?怎样的“冲”才堪称楷模与典范?“冲”有结束的时候吗?

随之,探访和勾勒“向前冲”成为吴天的长远计划,我也在他的旁侧成为这个动作的追问者。我们逐渐认识到:必须首先将其历史背景与生成的来龙去脉挖掘出来,清晰呈现,才能触摸这个动作立体的凸显,看到它丰富的层次与质感。

【叁】

我的青少年时代就是在那个红色浪潮中度过的。我当过宣传队队员,表演过这样的节目,也摆拍过“向前冲”的剧照。那时候,能有一套假的军装穿在身上,紧束腰带,缀上红星,显出一副英武战士的风貌,是一种普遍的审美时尚。在那个大力渲染“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的气氛中,在“修正主义卡我们的脖子”并不断挑起边界争端的日子里,在“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严峻局势下,备战备荒,并随时准备冲锋陷阵,是国家做出的全民性动员。学生在早操、课间操喊着这样的口号: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人们几乎每天都会看到此类的标语:高举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

因而,“向前冲”在平常日子里的不断出现,可视之为实战之前的勤奋演习;四海之内,俨然一处“斗争型形体训练”的功房。“向前冲”恰似无处不在、随时可见的座右铭,激励、警戒、提醒每一个人,随时准备冲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这种斗志昂扬的身体语言,经过人们长期、广泛的使用而渐趋成熟丰满。其落实到具体的个人身上,也会衍生出不同的花样,进而在集体审美意识的陶冶、提炼与归纳中,呈现出系列化的完整表达,甚至可在不同语义中组合变通。比如,冲锋之前的防御抵制、蓄力待发、欲扬先抑,冲上去之后的浴血奋战、前仆后继、一往无前等,都有相应的动作要素与表演范式。但无论怎样变化,其共同呈现的特征皆为革命者或革命队伍摆出“奋勇前进”的造型,有时候还配合身体的前仰后合或颠簸、晃动,来表现前行的艰难困苦,再加上口中念念有词——“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旨在营造出不屈不挠、势不可当、一往无前的壮观气派。

“向前冲”无疑是动态的,而且也是有速度的,但人们通过舞台化的表现,便可将其程式化或符号化。那些表示动势与迅猛感的动作幅度或大或小,动作的频率往往从弱到强,最终必定戛然而止,这便是传统戏曲中的“亮相”。“亮相”将最能体现主题核心的瞬间定格,如同有血有肉的雕塑。

“向前冲”,可谓凝固了的冲动;不是停止了“冲”,而是把“冲”变成永恒。

【肆】

吴天的硕士学位论文选题是有关“影像艺术”的研究,博士学位论文选题是关于“新年画运动”的研究。尽管他一直都没有打“向前冲”的主意,但对这个存心的动作始终念念不忘。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会偶然被某种所见所闻——一部电影,一张图片,抑或一本书——牵引到“向前冲”的思路,便乘兴展开讨论。

记得有一次,吴天滔滔不绝地从米开朗琪罗的《被缚的奴隶》,谈到大英基奇纳勋爵的名言“你的国家需要你”……他已入木三分的探知与琢磨令我欣喜。我建议他就此返回本土的现场看事实,比如,甚至可以亲自模拟一次李桦木刻《恕吼吧!中国》里那个被无数道绳索捆绑在屈辱柱上的骨瘦如柴的男子,想象一下,当他挣脱开来,将会以怎样的行动与力度冲出去?正如拿破仑所说:“中国是一头沉睡的雄狮,它一旦醒来,整个世界都会为之颤抖。”

随着深入追究,我们知道“向前冲”绝不只是那个时代文艺演出或崇拜仪式中的规定动作。从旧中国走出的近百年来,它代表着一种生存策略与精神趋向,关乎政治化地审视个人人格完美与否的准则。

在20世纪30年代的电影《风云儿女》中,一首《义勇军进行曲》惊动国人。“连荒山中的三家村里,也有‘起来,起来’‘前进,前进’的声音出于村夫牧童之口。都市里自不必说,长沙的湖南婆婆,汉口的湖北车夫,都能唱‘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丰子恺)他们的身心酝酿着一个必然的造型——前进!前进!进!

【伍】

追溯远古,在如“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大禹治水”等传说故事中,那些做出献身壮举的英雄并非部族的普通成员,而是领袖式的核心人物。而人类历史上曾真实发生的“人祭”,谁来“牺牲”,则是由部族群体根据约定俗成的方式遴选的,并非出自牲人自愿。在封建时代礼教传统道德的规训下,“人命关天”成为度量所有行为的前提。一般来说,官方对于危机救援所需付出的人力代价和牺牲,往往采用悬赏购买的方式。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并未大力提倡献身。

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学、戏剧与电影中,正派一方的指战员下达冲锋号令,从不施悬赏,士兵们赴死沙场也都高呼着诸如“为了革命胜利,为了祖国和平”之类的台词。而反派一方的长官,往往以悬赏官阶钱财、填补私欲的方式鼓动军心。我印象很深的是在电影《突破乌江》中,敌军官命令兵卒冒死抵抗。他声嘶力竭地呼喊:“每人五两大烟土,给我顶住——”这句经典台词成为我们这代人久久难以忘怀的笑料段子。

毛泽东也有一系列关于献身精神与生死价值的论说,一如“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以及“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其强悍、激情如金声玉振,应和着鲁迅“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壮烈。再如“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司马迁饱受帝王凌辱而生发的激愤,及其宁折不弯、死而后已的人格自白,在两千余年后被挪用为无产阶级革命者的价值观。革命烈士陈然在临行前也有一份《我的自白书》,其中最具感染力的句子是“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这种为信仰而英勇献身的精神可转化为一种巨大的动力,推进着“向前向前”的步伐。

【陆】

火气浓烈,热血沸腾,躁动不安——把那个年代冠以“激情燃烧的岁月”的称号颇为贴切。那个时候的人们常态的身体语言在现在的青年人看来,大都会感到不可思议。也有不少人将此当作一段荒诞剧情搬上台面,大概皆难免失神的拙劣模仿,在充满调侃、嘲弄的笑闹中收场。其实,对“向前冲”这一特定的身体语言来说,现时的演员与看客都是袖手旁观者,看过一笑了之,自以为已经抛开那个时代于千里之外。

然而,“向前冲”的动作和精神实质现在真的不见了吗?

大家都不会否认,在抗击地震、水患、火灾、疾病与瘟疫的危急关头,舍生忘死的英雄总会挺身而出。他们的名字与刘胡兰、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杨根思、王杰、欧阳海等人的名字串联起来,成为一条血红的路线继续延伸——“生命不息,冲锋不止”“革命自有后来人”。

人类文明上演的悲喜剧情,总是概念化、模式化的。历史长河的波峰浪谷不断发生的改朝换代跌宕起伏的故事中,其实并没有提供给编创、导演及演员们多少可以创新的资源与潜力。而绝大多数“吃瓜群众”自以为摆脱了“身体的被控制”,却又身不由己悄然投身另一条冲刺的跑道。

冲——1977年中共十一大提出的国家发展的口号叫作“新长征”;冲——改革开放的国家诉求表述为“走向世界,与国际接轨”;冲——中国农村生活与农业现代化之路,开头的发家致富叫“奔小康”,进而是急促匆忙的城市化进程;冲——近年来的“一带一路”倡议,显示出引领的姿态;冲——艺术界在20世纪80年代涌现出来的“前卫艺术”或“先锋艺术”,它们的名称决定了目标与方位。因而,在被冠以此号的艺术家们的展现中,“向前冲”的动势不可缺失。

参与如上行动的人们,其社会阶层、身份与职业都各不相同,他们甚至并不需要做出某种相同类型的动作表示向前运行的力度,他们或宽广或狭隘的胸怀里,却都揣着几乎同样的一颗冲动的心。

【柒】

吴天的“向前冲”自2011年“走起”,2019年底“立定”,可谓披阅数载,增删数次,终于将成书,这本该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

当他告诉我将要出版,提醒我尽快完成写篇文字作序的允诺——这时候,正值新型冠状病毒袭击的猛烈阶段。我想写,却怎么也写不下去。我不想写,却总抹不掉脑海中层层叠叠冲动的剪影。

于是,瘟疫灾难险象环生的现实情势,与那些远远近近的冲动剪影混合到一起,猛烈冲撞着心神,迫使我不可避免地进入一种关于“社会发达”“文明先进”的反思。

检点我们的历史文化的“进程”,其中对于“进步”的理解充满瑕疵,并因此而衍生太多离奇荒唐的举动——从秦始皇帝的“焚书坑儒”,到近现代的“破旧立新,不破不立”……在损毁前朝业绩的同时,也将历史传统践踏,以为旧有江山的仪表消除干净,就意味着推进了文明进程。尽管这样的进程未必是真的“进程”,盲从中的“领先”也很容易在回旋中被甩到末尾,但人类绝不会认输,更不容许产生倒退的念头。那种义无反顾、破釜沉舟的冲动,亦可谓之“顾前不顾后”。争先恐后的人们为垫平眼底充满诱惑的前途,同时给自己在身后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

有人说,我们今天所遭遇的瘟疫,是贪婪欲望主动为自己种下的苦果。瘟疫肆虐的势头变化神秘莫测,似乎要来一场持久的攻战,决意把人类高傲的心态打落进无底的深渊……在这期间,网络上流传着一个问卷——问:2020年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答:活着。

人呀人!自从你成为人的那天起,就一定要勇往直前,一定要向前看,一定要创新。你执掌了世界,便叫嚣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敢为天下先”;操弄雕虫小技,以为无所不能,阴险莫过于“人定胜天”,癫狂莫过于“摘星揽月”;地球满足不了膨胀的欲望,就图谋占领宇宙……文明是什么?文明之首要是对天地自然的敬畏,而人类对其越发蛮横无理。

冠状病毒的降临,实在是上天发出的一声怒喝,告诉人前面凶多吉少,必须学会退步了。

止步,退让,给天地自然一个重新抖擞生机的时空,也让我们活着。

【捌】

我分明知道,止步与退让是暂时的。但凡苟活,必不安分,前行是人与动物的本能。既如此,必要问:该是怎样的行走,才有可能避免一步一步走向穷途末路?我们必须在生命经验的库存中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

不由得再次想起20世纪80年代在陕北“转九曲”的体验——那是黄河流域元宵节的一种民俗仪式,也叫“黄河九曲灯阵”。据说,只有走过其中曲曲折折、顺顺逆逆的路径,才可得人户平安、田地丰稔,甚至有助于生儿育女,祛病消灾……而图谋快捷、投机取巧或者中途撤出,则会带来厄运。

我开始只将这些说法当无稽之谈,却还是耐着性子走完全程。但当我走出来,发现自己就站在入口位置的时候,瞬间有所感动——我刚刚的行路仿若读完了一本大书,进退、正反、前后的寻常概念,在这里被彻底颠覆,有为与无为的命题豁然开朗,逐渐显现出生命历程的全部定义。九曲连环,亦可作为人类辈辈传代的思维导图。过去,现在,未来,我们始终在其中彳亍。

据考,人类建造迷宫已有五千余年的历史。在世界的不同文化发展时期,各种奇特的迷宫始终吸引着人们在进进退退、障碍重重中不懈前行,去寻觅人生的前途与自我的真相。

不过,我清楚地知道:膨胀的私欲所聚拢的邪念戾气仍然强势地压制着正气,人类绝不会心甘情愿地返回顺其自然之路。无以数计倔强生猛的身体在天灾降临时会暂且服软,低头弯腰躲避过去;但稍微得以舒展,便在人性的裂缝中泛出煞气。

于是,我立刻觉得吴天的这本书在这个时间出版很有必要。一是为大家剖析了一种过去的真相,二是提醒人们在今后的冲动中给自己留条后路。

吕胜中
2020年7月2日星期四于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