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布拉德伯里短篇杰作精选集(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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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四旬斋的第一晚

刊于《花花公子》(Playboy)

1956年3月

阿古 译

这么说,你想了解爱尔兰之所以为爱尔兰的全部原因和缘由?想了解是什么塑造了爱尔兰人命定的结局,使他们踏上那条道路?你既然这么问,好,那就请听我说吧。虽然我这一生只结识了一个爱尔兰人,但我与他一连共处了一百四十四个夜晚。凑近观察,你也许会在他身上看到整个民族从雨中现身,又在迷雾中消失。别急,他们又出来了!瞧,他们又离去了!

这个爱尔兰人名叫尼克。

1953年秋天,我在都柏林写一个剧本。每天下午我都搭乘出租车行驶三十英里,从利菲河边开到乡下那幢乔治王朝风格的巨大灰色别墅,这是我的制片人兼导演休憩行猎之所。我们在这里讨论我每日写就的八页剧本,消磨过漫长的秋季和冬季,打发了初春的诸多夜晚。每天午夜,准备返回爱尔兰海边的皇家爱尔兰酒店时,我会叫醒基尔库克村的电话接线员,让她接通镇上那最温暖的处所。

“是赫伯·芬酒吧吗?”电话一接通,我就赶紧大声喊,“尼克在那儿吗?麻烦您叫他过来接电话。”

我能想象酒吧里的场景,当地的小伙子们排坐在高如路障的吧台旁,斜睨着墙上那面布满斑点的大镜子,镜面仿佛封冻的冬日池塘,所有人都沉溺其中,深埋在可爱的冰面之下。在一片推搡之中,在一阵故作神秘的交头接耳之中,站着尼克——我那位安静而沉稳的乡村司机。我听到电话另一头赫伯·芬在唱歌。我听到尼克的回话:“我这就来,向门口进发!”

早先,我就已了解到,“向门口进发”并不是令人魂飞魄散的躁狂之举,这并不会冒犯在场酒客的尊严,也不会破坏赫伯·芬酒吧里那美丽得令人窒息的谈话氛围。这是某种逐渐脱离的缓慢过程,身体前倾,重心委婉地前移,一路不停回话和点头,有条不紊地移向这片公共场所的空旷远端,踱向那扇所有人都避之不及、抛诸脑后的门。与此同时,十几场对话的经线和纬线一定要逐一标记、捆扎、贴上标签,如此一来,到了第二天早上,只需一声招呼,几下点头,就能在不假思索间,拾起聊侃的线索,将恰当的闲话抛出。

经过计时,我发现尼克午夜之旅的较长部分是走出赫伯·芬酒吧的门口,得花半小时。较短部分则是从赫伯·芬酒吧抵达我正等待着他的那幢房子,只需五分钟。

而那一晚正是四旬斋[1]的前一晚。我打完电话,等待着。

终于,那辆1931年产的雪佛兰穿过午夜森林,开了出来,车顶是泥炭色,和尼克的发色一样。汽车和司机同时吸入一口冷气,轻叹一声,嗤嗤微喘。他们娴熟而平滑地驶进院子。夜空无月,星光璀璨,我摸索着走下门前的台阶,凝视车窗,车内是一片凝滞的黑暗,仪表板已坏了多年。“尼克?”

“正是本人,”他神秘地低声说,“多么温暖美妙的夜晚,不是吗?”

今晚气温华氏五十度。但是,尼克一直生活在蒂珀雷里海岸边,从未见识过罗马的温暖。天气是相对而言的。

“确实是温暖美妙的夜晚。”我坐进副驾驶座,猛地一拽,关上那扇吱嘎作响、铁锈剥落的车门。“尼克,今天过得可好?”

“啊。”他开动汽车,驶进林间小道。“我非常健康。明天就是四旬斋了,所有的事儿都得给节日让道,对吧?”

“四旬斋,”我沉思着,“过斋期间,你会守什么戒,尼克?”

“我一直撇不开这香烟。”尼克突然吸了口烟,他那张五官明暗分明的粉红色面孔在烟雾中闪现了一下。“为什么不放弃我嘴里这根可怕的东西呢?雪白烟纸里填满可爱的黄金馅料,却啃噬着我的肺。把香烟丢下,又拿起,一年之内反反复复,想戒又戒不掉,肺却已经受了害。整个四旬斋期间,你们不会再在我嘴上看到这种肮脏的东西了,谁知道呢,也许以后再也不会了!”

“好样的!”身为一个不吸烟的人,我赞叹了一声。

“好样的,我也要给自己喝彩。”尼克呼哧呼哧地说,烟雾熏得他眯起一只眼。

“祝你好运。”我说。

“我的确需要好运,”尼克低声说,“才能打破这原罪一般根深蒂固的恶习。”

汽车开得极稳,保持着三十一英里的轻松时速,慎重地转弯,向下绕过一个青草葱郁的山谷,穿过薄雾,驶进都柏林。

我宣称如下,请为我见证:在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里——包括所有正常的、小巧的、安静的、产黄油牛奶的乡村——尼克是最最谨慎的司机。

最重要的是,尼克身上有一种天真而神圣的天性,远远盖过洛杉矶、墨西哥城、巴黎的那些狂飙客,他们一坐进驾驶座,就像激活了心中的狂躁精神。他也远胜过那些瞎眼的意大利司机,他们抛弃了锡杯和手杖,脸上却仍然戴着那副好莱坞墨镜,疯狂大笑着一路狂飙,驶下威尼托区,轮毂上的饰带飘扬在赛车的窗口外,活像狂欢节的装饰。想想罗马的废墟,肯定是那些飙车族践踏之后的残骸。他们在你的酒店窗下闹腾一整夜,尖叫着冲下昏暗的小巷,仿佛天主教徒们冲向钟爱的斗兽场狮子坑。

现在,只见尼克用放松的手掌爱抚着方向盘,顺时针缓缓旋转,柔软而沉静。车窗外,冬季星座如细雪播撒遍整个夜空。他的呼吸如夜雾般静谧,脚轻轻踩踏喃喃低语的油门,缓缓前行,尽量保持三十英里的时速,从不低于二十九英里,从不高过三十二英里。尼克啊,尼克,他的平稳小舟划过一个温和甜美的湖泊,湖中所有的时间都沉睡了。瞧瞧看,比比看。这个如夏夜青草般柔和的男人,能和他结伴而行,给他赏银,在旅途终点与他热情握手,实在是一件幸事。

“晚安,尼克,”抵达酒店后,我说道,“明天见。”

“上帝保佑。”尼克低声说。

他轻轻开车离开。

* * *

二十三个小时悄然流逝,睡眠、早餐、午餐、晚餐、深夜小酌,从笔端苦涩,到文思泉涌。泥炭色迷雾蒙蒙,细雨纷纷。我又迎来了一个午夜,走出乔治王朝风格的乡间别墅,大门在我面前投下一片阴暗的暖色。我走下台阶,察觉到雾中的无形线索,那辆车正蹲伏在薄雾之中,我听到它那膨大的哮喘心脏正在黑夜中喘息。尼克正在咳嗽,要知道平时千金难换他一声咳嗽。

“啊,又见面了,先生!”尼克说。

我坐进副驾驶座,砰的一声关上门。“你好,尼克。”我微笑着打招呼。

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车子猛地往前一冲,仿佛从炽烈炮口飞射而出的炮弹,然后是狂吼、飞起、颠簸、打滑,最后铆足油门冲下那条潜藏在稀疏灌木和扭动阴影间的小路,车后碎石乱溅。我的脑袋在车顶上连撞了四次,我弯腰拼命抓紧自己的膝盖。

尼克!我嘶声大吼。尼克!

洛杉矶、墨西哥城、巴黎的噩梦景象跳进我的脑海。我满脸失望,凝视示速计。八十、九十、一百公里,飞转的轮胎下溅起一连串碎石,车急速开进主路,呼啸着上了一座桥,又俯冲下基尔库克的午夜街头。进镇出镇,车子的时速从不曾低于一百一十公里。车子嘶吼着冲上一个陡坡,爱尔兰所有的青草仿佛都惊恐得拜伏在地。

尼克!我转身看向驾驶座,他坐在那里,只有一件事没变。嘴角叼着一支香烟,腾起的白烟遮蔽了一只眼睛,接着是另一只。

躲在烟雾背后的尼克仿佛经过了撒旦黑暗之手的亲自捏挤、重塑、烧制。此刻,他猛地扭转方向盘,我们风驰电掣,穿过栈桥,钻出隧道,飓风般掠过十字路口,把路标吹得像风向标般旋转个不停。

尼克脸上已全无智慧,眼神既不温柔也无深虑,嘴角的表情也不再从容镇定。他的面孔像是一颗被粗暴洗净、烫熟、去皮的土豆;像是一盏炫目的探照灯,怒视着前方,无意义的坚定视线不时扫动。他迅捷的双手像蛇一样缠绕着方向盘,一下下猛烈搐动,载着我们跳过一道道夜的悬崖。

这不是尼克,我想,这是他的弟弟。或者他的生活发生了可怕变故,他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一场家庭悲剧,家人病重,没错,这应该就是答案。

这时尼克说话了,他的嗓音也变了。原先那软泥的圆润、草皮般的潮湿、冰冷雨水中一点暗红炉火般的温暖都不见了,不见了。现在他的声音相当刺耳,高亢尖锐如号角,铿锵如铁如锡。

“喂,今天过得咋样?”尼克大喊道,“你过得挺棒吧?”

遭受粗暴对待的汽车也抗议这骤变,是的,它可是一辆饱经风霜的老爷车,已经过了巅峰壮年,现在只希望缓缓漫步。这个硬铁皮老乞丐终日吹着海风,顶着烈日,格外关心自己的呼吸和骨骼。可尼克根本不在意,他拼命催促这堆旧铁块夺命疾奔,仿佛是要轰鸣着一路开进地狱,赶去在硫火上烤一下冰冷的双手。尼克身体前倾,车子向前猛冲,排气管吐出火花四溅的黑烟。尼克的身躯、我的身体和汽车的车架都在一起疯狂地震颤。

我的理智差点就被惊得烟消云散,还好一个简单的举动拯救了我。我的眼睛拼命寻找这趟狂飙的原因,我死死盯住旁边这个熊熊燃烧的男人,他仿佛是从深渊中腾起的一股硫黄蒸气。我突然看到了一丝线索。

“尼克,”我气喘吁吁地说,“今晚可是四旬斋的第一个晚上!”

“所以呢?”尼克惊讶地问。

“所以,”我说,“记住你的守戒承诺,你嘴上为什么叼着烟?”

尼克一时没明白我的意思。然后,他垂下视线,看了看缭绕的烟雾,耸了耸肩。

“啊,”他说,“我放弃了另一样恶习。”

突然一切都清楚了。

另外那一百四十多个夜晚,站在乔治王朝风格的老房子门前,每夜我都会从自己的雇主手中接过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或是波本威士忌,或是诸如此类的烈酒,以便“抵御风寒”。接着,我口中喷吐着夏季小麦、大麦、燕麦等谷物的香甜气息,坐进一辆出租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司机,而他在等待我打电话召唤的所有漫长夜晚里,一直都待在赫伯·芬的酒吧。

傻瓜!我暗想,你怎么能忘了这个!

在赫伯·芬的酒吧里,众酒客闲谈阔论,就像一群忙碌的农夫在垦殖同一个花园,每个人都搬弄着各自的口舌,播下流言的种子,采撷传闻的花朵。他们双手轻轻蜷起,握着那灌满气泡的大玻璃杯,捧着可贵的佳酿。在这儿,尼克早已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那醉意如一阵细雨缓缓洒落,迟滞了他焖燃的神经,将狂野的热火通过四肢百骸疏导而出。正是这阵酒精柔雨涤净了他脸上的强横,留下了智慧的水痕,印下了柏拉图和埃斯库罗斯的睿智线条。这丰盛的醺醉染红了他的脸颊,温暖了他的目光,压低了他的声线,蔓延到他的胸口,减缓了他的心跳,将之减弱成温柔慢步。这柔雨润湿他的手臂,舒缓他紧握方向盘的强劲双手,放松了他的身姿,让他优雅和缓地安坐于马毛皮椅之上。车子缓缓开动,穿行在薄薄的雾幕中,载着我们驶向都柏林。

我自己的舌头上萦绕着麦芽香气,身体里也焖烧着灼热的酒精,所以我竟从未察觉,身旁这位老朋友已是酒气熏天。

“啊,”尼克又说了一遍,“是的,我放弃了另一样恶习。”

最后一块拼图嵌入全景。

今晚,四旬斋的第一晚。

今晚,在尼克为我开车的所有夜晚中,这是他第一次没喝酒。

所有其他一百四十多个晚上,尼克并不是为了我的安全而小心缓慢驾驶,不,那只是醺醉压制了他的躁狂,而现在,他躁狂的一面显露无余。

唉,要我说,谁能真正了解爱尔兰人呢?他们到底哪一半是迷醉的,哪一半是清醒的?尼克?谁是尼克?在这个世界上,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哪一个尼克才是真正的尼克?哪一个才是那个大家都认识的尼克?

我真不愿再想下去!

对我来说,世界上只有一个尼克。他由爱尔兰亲手养育,由雨雾和海水,麦苗和丰收,麦麸皮和麦芽浆,由酿造、装瓶、斟倒出的酒,由那人头攒动的麦金色夏日酒吧抚养长大。酒吧的拥挤和喧嚣随着夜晚麦田里的风吹进森林,吹进沼泽,当你驱车驶过,你也能依稀听到那含混呢喃。这才是真实的尼克,真实到了牙齿、眼睛、心脏,真实到了他的随和双手。如果你要问到底是什么塑造了爱尔兰,我会指点你拐上那条小径,直奔赫伯·芬酒吧。

四旬斋的第一晚,还没到九点,我们就已回到了都柏林!车停靠在路边,我下了车,弯下腰把车钱塞进尼克手中。我换上自己最友好热忱的表情,认真、哀求、热情地看着那个好人,看着那张粗犷、陌生而又火热的脸庞。

“尼克。”我说。

“先生!”他喊道。

“帮我一个忙。”我说。

“什么忙?”他喊道。

“再给你一些钱,”我说,“去买一瓶你能找到的最大瓶的爱尔兰烈酒,明天晚上来接我之前,尼克,喝下去,全喝光。你能做到这一点吗,尼克?答应我,在心上画个十字,拿出必死的信心,你能做到吗?”

他考虑了一会儿,思虑搅得他的脸庞扭曲发光。“你太难为我了。”他说。

我强迫他弯曲手指,握紧手中的钱。最后,他收起钱,放进口袋,静静地目视前方。

“晚安,尼克。”我说,“明晚见。”

“上帝保佑。”尼克说道,开车离开。

注释:

[1]四旬斋,又称大斋节,依照基督教教历,复活节前的40天,教众在此期间进行斋戒和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