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们往昔不加解释而由本能来感到的,今日当由我们的理智来证实了。现在,当这长久的生命达到了终点,展露在大家眼前,没有隐蔽,在思想底国土中成为光明的太阳之时,我们能够这样做了。第一使我们惊异的,是这长久的生命自始至终没有变更,虽然人家曾想这用藩篱把它随处分隔,——虽然托尔斯泰自己因为富于热情之故,往往在他相信,在他爱的时候,以为是他第一次相信,第一次爱,而认为这才是他的生命底开始。开始。重新开始。同样的转变,同样的争斗,曾在他心中发生过多少次!他的思想底统一性是无从讨论的,——他的思想从来不统一的但可注意到他种种不同的因素,在他思想上具有时而妥协时而敌对底永续性。在一个如托尔斯泰那样的人底心灵与思想上,统一性是绝对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他的热情底斗争中,存在于他的艺术与他的生命底悲剧中。
艺术与生命是一致的。作品与生命从没比托尔斯泰底联络得更密切了:他的作品差不多时常带着自传性;自二十五岁起,它使我们一步一步紧随着他的冒险生涯底矛盾的经历。自二十岁前开始直到他逝世为止的他的日记,和他供给皮吕高夫(Birukov)的记录,更补充我们对于他的认识,使我们不独能一天一天地明了他的意识底演化,而且能把他的天才所胚胎,他的心灵所借以滋养的世界再现出来。
丰富的遗产,双重的世家,(托尔斯泰族与伏公斯基族,)高贵的,古旧的,世裔一直可推到吕李克,家谱上有随侍亚历山大大帝的人物,有七年战争中的将军,有拿破仑诸役中的英雄,有十二月党人,有政治犯。家庭底回忆中,好几个为托尔斯泰采作他的《战争与和平》中的最特殊的典型人物:如他的外祖父,老亲王鲍尔公斯基(Bolkonski),嘉德琳二世时代底服尔德式的专制的贵族代表;他的母亲底堂兄弟,尼古拉·葛莱高莱维区·伏公斯基亲王(Nicolas Griegorevitch Volkoaski),在奥斯丹列兹一役中受伤而在战场上救回来的;他的父亲,有些象尼古拉·洛斯多夫(Nicolas Rostov)的;他的母亲,玛丽公主,这温婉的丑妇人,生着美丽的眼睛,丑的脸相,她的仁慈底光辉,照耀着《战争与和平》。
对于他的父母,他是不大熟知的。大家知道《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中的可爱的叙述极少真实性。他的母亲逝世时,他还未满二岁。故他只在小尼古拉·伊丹尼夫(Nicolas Irteniev)底含泪的诉述中稍能回想到可爱的脸庞,老是显着光辉四射的微笑,使她的周围充满了欢乐……
“啊!如果我能在艰苦的时间窥见这微笑,我将不知悲愁为何物了……”
但她的完满的坦率,她的对于舆论的不顾忌,和她讲述她自己造出来的故事的美妙的天才,一定是传给他了。
他至少还能保有若干关于父亲的回忆。这是一个和蔼的诙谐的人,眼睛显得忧郁,在他的食邑中度着独立不羁,毫无野心的生活。托尔斯泰失怙的时候正是九岁。这死使他“第一次懂得悲苦的现实,心魂中充满了绝望。”——这是儿童和恐怖的幽灵底第一次相遇,他的一生,一部分是要战败它,一部分是在把它变形之后而赞扬它。……这种悲痛底痕迹,在《童年时代》底最后几章中有深刻的表露,在那里,回忆已变成追写他的母亲底死与下葬的叙述了。
在伊阿斯拿耶·波里阿那底古老的宅邸中,他们一共是五个孩子。雷翁·尼古拉伊哀维区(Leon Nikolaievitch)即于一八二八年八月二十八日诞生于这所屋里,直到八十二年之后逝世的时光才离开。五个孩子中最幼的一个是女,名字叫玛丽,后来做了女修士。(托尔斯泰在临死时逃出了他自己的家,离别了家人,便是避到她那里去。)——四个儿子:塞尔越(Serge),自私的,可爱的一个,“他的真诚底程度为我从未见过的”;——特米德利(Dmitri)热情的,深藏的,在大学生时代,热烈奉行宗教,什么也不顾,持斋减食,寻访穷人,救济残废,后来突然变成放浪不羁,和他的虔诚一样暴烈,以后充满着悔恨,在娼家为一个妓女脱了籍和她同居,二十九岁时患肺痨死了;——长子尼克拉(Nicolas)是弟兄中最被钟爱的一个,从他母亲那里承受了讲述故事的幻想,幽默的,胆怯的,细腻的性情,以后在髙加索当军官,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充满着基督徒底温情。他亦把他所有的财产尽行分赠穷人。屠克涅夫说他“在人生中实行卑谦,不似他的兄弟雷翁徒在理论上探讨便自满了。”
在那些孩儿周围,有两个具有仁慈的心地的妇人:太蒂阿娜(Tatiana)姑母,托尔斯泰说:“她有两项德性:镇静与爱。”她的一生只是爱。她永远为他人舍身……
“她使我认识爱底精神上的快乐……”
另外一个是亚历山大(Alexandra)姑母,她永远服侍他人而避免为他人服侍,她不用仆役,唯一的嗜好是读圣徒行传,和朝山的人与无邪的人谈话。好几个无邪的男女在他们家中寄食。其中有一个朝山进香的老妇,会背诵赞美诗的,是托尔斯泰妹妹底寄母。另外一个叫做葛里夏(Gricha)的,只知道祈祷与哭泣……
“噢伟大的基督徒葛里夏!你的信仰是那么坚强,以至你感到和神迫近,你的爱是那么热烈,以至你的言语从口中流露出来,为你的理智无法驾驭。你颂赞神底庄严,而当你找不到言辞的时候,你泪流满面着匍匐在地下!……”
这一切卑微的心灵对于托尔斯泰底长成上的影响当然是昭然若揭的事。暮年底托尔斯泰似乎已在这些灵魂上萌蘖,试练了。他们的祈祷与爱,在儿童底精神上散播了信仰底种子,到老年时便看到这种子底收获。
除了无邪的葛里夏之外,托尔斯泰在他的《童年时代》中,并没提及助长他心魂底发展的这些卑微人物。但在另一方面,书中却透露着这颗儿童底灵魂,“这颗精纯的,慈爱的灵魂,如一道鲜明的光华,永远懂得发现别人底最优的品性。”和这种极端的温柔!幸福的他,只想念着他所知道的不幸者,他哭泣,他愿对他表现他的忠诚。他亲吻一匹老马,他请求原谅他使它受苦。他在爱的时候便感到幸福,即是他不被人爱亦无妨。人们已经窥到他未来的天才底萌芽:使他痛哭身世的幻想;他的工作不息的头脑,——永远努力要想着一般人所想的问题;他的早熟的观察与回忆的官能;他的锐利的目光,——懂得在人家的脸容上,探寻他的苦恼与哀愁。他自言在五岁吋,第一次感到,“人生不是一种享乐,而是一粧十分沉重的工作”。
幸而,他忘记了这种思念。这时节,他在通俗的故事,俄罗斯底Bylines神话与传说,《圣经》的史略中组织他的幻梦来,尤其是圣经中约瑟底历史,——在他暮年时还把他当作艺术底模范,——和《天方夜谭》。为他在祖母家里每晚听一个盲目的讲故事人坐在窗口上讲述的。